用过晚饭,当日的诵经祈福便暂时告一段落。
若是平日,姑娘们这会儿待在家里,当是舒舒服服倚在软榻上,吃吃点心,翻翻话本,哪似在这静云寺里,周遭黑黢黢静悄悄的,好生无聊。
时候尚早,屋中又是硬床冷榻,姑娘们睡不着,是以众人纷纷披上裘衣,出屋来散步消食,打发时间。
江沅也睡不着。
贼么,总是越到晚上越精神。
她在后院溜溜达达,走着走着,便到了荷塘边上。
这片荷塘不算大,塘中栽了些荷花、芦苇,塘面上架了两座窄小的木桥。深秋时节,荷花早已谢了,只余些枯枝堪堪露出水面。
庙里的灯盏挂在殿前廊下,光线幽淡,照不到此处,是以荷塘显得愈发宁静,在黑夜中宛如一块墨玉。
不远处,传来阵阵说笑声。
江沅驻足回眸。
只见姑娘们成群,聚在一起。不远处,骆云宁与秦沐颖站在廊下,两人说着说着,掩口轻笑,显然正聊的起兴。
江沅收回目光。
她望着荷塘,微微蹙眉。
那三千两银子,还是没有着落啊……
“这件裘衣是在哪家铺子做的?”有人打量着方叶蕊,艳羡道。
方叶蕊披了件银狐裘衣,洁白如雪,华贵优雅,愣是把一副普通样貌衬出了六七分容色。
“这件裘衣啊……”方叶蕊得意地挺了挺腰身:“是一位远房堂伯送的。”
其实,这件裘衣是常千户送进方府的。常千户得方大人关照,这几年做生意赚了不少银子。
落到方叶蕊嘴里,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利益关系,摇身一变,成了‘远房堂伯’的美意。
旁边女子闻听,叹了句:“那就是不知道在哪家铺子缝的咯?我原本也想去做一件的。”
“你只让人画个样,送去瑞蚨祥,里头的裁缝准保给你制件一模一样的。”有人提醒道。
众人不免又将话头转到了瑞蚨祥新出的料子花式上。
方叶蕊听着听着,不知不觉走了神,目光瞟向荷塘。
她盯着桥上的身影,眯起眸子。
沈宛曈是有点儿邪乎。
上次秋腴宴的事情,方叶蕊可是还记得清清楚楚。
她咽不下这口气。
怎么着,也得让沈宛曈倒霉一回……
方叶蕊扭着腰肢,慢悠悠晃到塘边,她往四下看看,迈步上了桥。一双软底金丝绣鞋,落在地上似是猫儿爪一般,轻飘飘的不带丁点声响。
桥很窄,并排堪堪能走两人;栏杆不高,还不到她的膝盖。
方叶蕊瞟一眼黑黢黢的水塘。
塘里的水许是没有多深,但如此清冷的秋夜,人若是掉下去……
眼前,人影越来越近。
擦肩而过之际,方叶蕊脚下一绊,身子倏然歪斜,她趁势朝江沅身上一倒,两手还暗暗使力推了把。
下去吧你!
噗通——
一声闷响,塘中水花溅起半人多高。
江沅赶紧往边上挪了两步,免得襦袄被水打湿。
她在黑夜里感觉格外敏锐。刚才方叶蕊身子还没碰到衣边,她就察觉到了,脚下几乎是无意识地一转,身子稍稍一侧,旁边这人……
就掉下去了?!
江沅眨眨眼睛,有些懊悔。她方才不该走神,否则这人从自己身边倒下去,她是一定能把人拎住的。
“救命!救命啊——”
人在水里可着劲儿扑腾,塘水冰冷,这声音都颤颤巍巍地变了调。
水花四溅。
江沅看不清水里到底是谁,但她瞅着塘水只到那人胸前,当是不至于出人命。
她想了想,从旁边折根苇杆,打算把人拉上来。
“沈宛曈!”
她这厢苇杆折了一半,骆云宁就急匆匆带人冲上了桥。
“怎么回事?”她往水塘里看一眼。
有人从旁提了灯盏过来。
借着灯光,众人这才看清楚,在水塘里扑腾得正欢的,是方叶蕊。
“救——救——”
这会儿,人已经冻得连话都说不全了。
“怎么回事?”骆云宁瞪一眼江沅,语气摆明了是在质问。
“你问她。”江沅朝水塘里努努嘴。
方才她确实没注意,鬼知道这人怎么从她身后一晃就一猛子扎水里去了。
“那你既是看见叶蕊落水,怎么不下去救人?”骆云宁振振有词,不依不饶。
江沅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她:
“那你现在也看见了,你怎么不下去救人?”
“你……”骆云宁被噎得好悬一口气没上来。
江沅摇摇头,折了两根苇杆握在手里。
这帮贵女大抵是平日里过的太舒服了,她们难道不晓得这个季节水里有多冷?
“沈宛曈!”骆云宁脸色阴沉:
“方才只有你和叶蕊在桥上。她人好好的,怎么会突然掉进荷塘里?”
这话,意有所指。
周遭立时静了下来,只剩下水塘里鸭子打水般的水花声。
“我不知道。”江沅耸耸肩:“方姑娘往水里跳又不是头一回了。”
骆云宁:……
方叶蕊:……咕嘟……
确实,之前方府祠堂那一回,方叶蕊便是慌不择路坠了湖,当然,照方叶蕊的说法,那是她为了顾全清白,‘烈女投湖’。
“上次是她遇到贼人,被逼无奈。”骆云宁捋捋胸口:“这次……分明是你把她给推下去的!”
周遭响起小声议论。
这些人,大多是参加过秋腴宴的,知道方叶蕊与沈宛曈上次生了嫌隙。推人落水一事……还真就不好说。
陈萱附在冯丽姝耳边,悄声说了几句,冯丽姝会意地点点头。眼下这情形,用不着她们煽风点火,等着看好戏就是了。
秦沐颖在一旁干着急,她有心为沈宛曈说话,但又怕得罪骆云宁,一时陷入两难。
方叶蕊泡在水里,已经冻得嘴唇发青,没力气扑腾了。但凡她现在能说出句整话,一定要叫桥上这两人别分析了,赶紧先把她拉上去吧!
推人落水……
江沅眨眨眼睛。
骆云宁这话,启发了她。
方叶蕊怎么会突然落水?为什么她走的好好的,到了自己背后就一头扑下去了呢?
她眯起眼睛,拿苇杆戳戳方叶蕊:
“方姑娘刚才是怎么掉下去的?”
方叶蕊:……咕嘟……
江沅又戳她两下:
“是我推你下去的吗?”
方叶蕊觉得如果自己回答得不够“好”,沈宛曈能一路把她捅到水底。
是以她赶紧大声应道:
“不——咕嘟……”
“她说不是。”江沅扭回脸看着骆云宁,认真道。
骆云宁:……
方叶蕊:……咕嘟……救——
江沅这次终于把苇杆递到她身旁。
方叶蕊慌忙死命抓住。
江沅手腕运力,像钓鱼一样,把她‘钓’出了鱼塘。
方叶蕊身上湿得透透的,银狐裘衣泡了水,原本雪白柔顺的皮毛,如今湿答答地裹贴在身上,整个人看上去活像只水老鼠。
大伙儿觉得她可怜,但又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很好笑,是以周遭众人的表情,看上去都很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