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
雨点噼啪噼啪砸在地上,激起一簇簇微小的水花。
新帝骆韶衡坐在龙椅之上,以手扶额。
眼下站在延英殿里的这几位,皆是朝中重臣。
众人垂首恭立。殿里安静极了,只有外面的雨声入耳,绵绵不绝,让人莫名烦躁。
“都说说吧,朕听着呢。”骆韶衡幽幽吐了口气,目光挨个从这些人身上扫过。
殿里依旧静悄悄的。
半晌,通政使余敬轩上前一步:“皇上。”
骆韶衡撑着龙椅,往前探探身子。
“陛下登基不过岁余,举政当宜平稳安定。如今,西戎甫定,天下承平。臣以为……”
余敬轩稍一停顿,悄悄用眼角余光打量骆韶衡的脸色:
“还是……以和为贵。”
骆韶衡皱起眉头,没有言语。他想听听这些人心里真实的想法。
“大梁藩王皆为皇室宗亲,早年间又多有战功,若是贸然削藩,恐会激生变故。”兵部尚书牟百里忧心忡忡。
听了这两人的话,众人纷纷点头。
“此前边疆战事不断,耗费甚巨。”户部尚书刘琛章小声清清嗓子,接着开口道:“国库取之于民,源于民脂民膏;抵御外敌,皆需军民供役。依微臣愚见,当以怀柔为上。”
又有几位大臣先后出列,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多也是劝皇帝以黎民苍生福祉安宁为重,凡事三思,勿要陡生变故。
众人的看法出奇统一。
大梁自建朝以来,边境战事不断。如今好不容易得了片刻的和平安宁,无论是黎民百姓还是朝中的大臣,都不希望时局再生什么变故。
再者,史书里头上一个支持削藩的名臣,最后的下场,是被以清君侧的名义腰斩于东市。无论是皇帝还是诸藩王,到底都是骆家人。这离间皇亲的帽子,他们怕是有几个脑袋也戴不住。
所以,皇上就削藩一事咨询他们的意见,那便只四个字:
以和为贵。
骆韶衡耐着性子听着。
他如何不知道众人的想法。但藩王日益势大,侵占了朝廷大笔赋税,最为富有的靖南王骆延洲,甚至比他这个皇帝还要阔绰滋润的多。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毕竟都是些宗亲,他大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让他忌惮的,还是那几个手握兵权的藩王。尤其是郢王骆长淮和岷王骆长陵。这两人都是他的堂伯父,素有谋略。
野心亦不小。
骆韶衡登基不久,曾宣诏诸位藩王来平津觐见,这两人俱都托病不朝。
有时候,和平安宁,也不是他这个皇帝想要便能得到的。
“朕知道了。”骆韶衡叹口气,重重闭了闭眼:“诸位爱卿先退下吧。”
他早就料到,削藩一事,必定阻碍重重。
“皇上。”太监李荣从殿外走进来。
见骆韶衡微微眯起双眼,揉着额头,李荣稍稍顿住脚步,而后近前躬身道:
“皇上,敬王爷到了,人现在静迟殿候着呢。”
骆韶衡闻听,睁开眼睛,精神微微一振。
骆宸晟在静迟殿里候着,忽见李荣引着骆韶衡前来,赶忙起身施礼:“皇上。”
“六皇叔免礼。”
骆韶衡一面说,一面双手相搀。
先皇与骆宸晟乃是一母同胞。
想当初,先皇能坐稳帝位,骆宸晟从中出了不少力,且他这人随和可亲,是以骆韶衡自小便与这位六皇叔亲近。
待到骆韶衡长大了,察其言观其行,发现骆宸晟与自己的那些个叔伯、堂叔伯们大不相同,虽然生在皇家却淡泊名利,善谋略却从不醉心权术,他便对这位皇叔愈发敬重。
“皇上叫臣来,不知有什么事?”骆宸晟问道。
“没什么事,朕只是想起来,很久没有与六皇叔下棋了。”骆韶衡笑笑。只是这笑容看上去有些疲惫。
一旁,早有宫人摆好棋盘、棋奁。
两人在棋盘旁落座。
行了几步棋,骆宸晟捻捻手中的棋子,笑呵呵道:
“皇上此次找臣来,不单单是为了下棋吧?”
他知道骆韶衡近来烦心事颇多,根本没什么心情弈棋。
骆韶衡叹了口气,无奈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六皇叔。”
说罢,他把手中的棋子放回棋奁:“还是为了‘那件事’。”
‘那件事’三个字甫一出口,两人已是心照不宣。
对于年轻帝王而言,很是棘手,对于骆宸晟来说,亦是难事。
那些藩王,有的手握兵权,有的富甲一方,且都是骆室宗族,是骆韶衡的堂叔伯父,亦是骆宸晟的堂兄弟。
两人对坐沉默良久。终于还是骆韶衡先开了口:
“依六皇叔之见,若朕当真要削藩,结果会如何?”
换句话说,他的那些个堂叔伯父会不会……反?!
骆宸晟默默放下棋子。
他本不该亦不想置喙此事,但既然皇上问了,那他便不能不说。
“照我看,”他认真想了一想:
“延洲所封之地富庶,长淮与长陵手握重兵。若要削藩,这三人……怕是不从。”
这话说得委婉。
皇上下令削藩,没有哪个藩王会痛痛快快依从。为什么单单把这三人拿出来说?那是因为其他藩王不愿意,最多是嘴上抱怨一通,到最后,还是该削的削,该撤的撤。
唯独这三者,削藩对他们的影响最大,他们亦真有实力与本事‘做出点什么’。
骆韶衡狠狠皱了皱眉头。
骆宸晟一语点破了他的心思。他最担心的也是这三人,若这三人联手……怕是削藩不成,他这平津城,倒是得晃三晃!
“那六皇叔再说说看,可有什么良策?”
这回该骆宸晟皱眉了。这趟浑水,他可真是不想趟。但骆韶衡问到眼前了,他又不能不答。
“皇上可记得史书上惠文帝削藩一事?”
这位史书上的惠文帝,是大邺第三位皇帝,当年,他也面临着与骆韶衡如今差不多的局面。惠文帝当时权衡再三,决定先从较弱的藩王入手,打算一个个来。
说白了,柿子先拣软的捏。
可这么做的结果,便是打草惊蛇,眼见着大邺的藩王一个接一个,不是被杀就是被囚,其时最强的藩王自然坐不住了,于是乎,他挑起大旗,以“奉天靖难”的名义,直接打到大邺的都城,将惠文帝赶下了帝位。
骆韶衡浑身一震。
骆宸晟相信他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了。
“延洲手中并无兵权,他也不是个好争胜的人。”骆宸晟似是拉家常一般,细数着他的这些个堂兄弟们:
“长淮自小体弱,上次来不了平津,或是真的身子抱恙也未可知。至于长陵,那倒是个有主意的人。”
点到即止。
擒贼先擒王,想方设法把最棘手的那个先解决掉,其余的便可迎刃而解。
骆韶衡如此聪明之人,怎能不明白骆宸晟的意思。
他望着棋盘上廖廖数子出神,轻轻叹了口气:“还是要当断则断。”
骆宸晟点点头:“话是这样说不错,但师出须得有名呵。”
皇帝也并非想做什么便可随心所欲。这些个藩王,当初是作为大梁的屏藩而设,于大梁而言,算得上是有功之臣,更遑论他们都是骆室宗亲,是骆韶衡的长辈。
就算是真要动手,也必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否则,还不待骆韶衡真的做什么,朝堂上就得先吵翻天。
骆韶衡沉默半晌,似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多谢六皇叔提醒,朕心里有数了。”
他已经在几个藩王身边都安插了自己的人,假以时日,总会抓到些把柄。眼下,还是先把与西戎和谈一事解决好。
骆宸晟闻言,适时岔开话题:“臣听闻太后最近身体见好,精神亦是不错。”
没事就多拉拉家常。至于朝堂上的纷纷扰扰——躲得越远越好。
终于谈到件顺心事,骆韶衡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是啊。这段时间御药房为母后换了新的调养方子,效用不错。”
他顿了一顿,笑着说道:“这事还要谢谢云宁。”
“谢她?”骆宸晟不明所以。
骆宸晟有六个子女,骆云宁是唯一的女儿,又是年纪最小的那个,是以从小就被一家人捧在手心里,宠得没形。在他印象中,自己的这个宝贝女儿不惹事就不错了,哪能帮得上什么忙。
“云宁去静云寺为母后祈福。”骆韶衡解释道:“她还鼓动那些个世家贵女与她一道。”
虽说求神祝祷之事玄之又玄,但静云寺确乎是出了名的灵验宝刹,母后病了这么久,如今身体日渐好转,这其中许是真有神佛庇佑也未可知。
“没想到她还能有这份心思。”骆宸晟乐呵呵道。
“六皇叔太看轻云宁了。”
……
两人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不知不觉间,静迟殿中的沉闷之气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