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沅一动不动站了好一会儿。
她盯着眼前的《穀丰安乐图》,若有所思。
远处长廊尽头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不知是哪家小姐身边的侍女,正端着汤盅,急匆匆从长廊穿过。
江沅瞥了一眼,复又转回头聚精会神地看画。
她看得仔细,脸都快贴到画上了。
突然,有人重重撞在她的腰上。
江沅毫无防备,登时向前倒去,双手下意识胡乱一抓。
嘶啦一声——
《穀丰安乐图》被扯了道口子。
画上左下角的瓦雀,脖颈处一道长长的裂隙,像是被人斩了首。
江沅傻眼了。
小侍女趴在回廊台阶上,疼得呲牙咧嘴。
汤盅碎了一地,桂圆莲子滚落的到处都是,糖水滴滴答答顺着台阶落下,在地上洇了一大片。
有人朝这边走来。
“哎呀!”骆云宁有些夸张地惊叫一声。
这动静很快便把人都聚了过来。
众人看看江沅,又看看侍女,最后,目光都落到了那幅《穀丰安乐图》上。
仿佛是在昭显自己的委屈,那离了身子的鸟头还随着微风一晃一晃的。
“我的画!”
冯丽姝挤过人群来到画前,死死盯着画上那道裂缝,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复杂。
这画是半年多前她父亲冯侍郎高价求得的,本打算在今年皇上寿诞之时作为寿礼献进宫去。冯丽姝知道这幅画贵重,可她架不住虚荣心作祟,还是瞒着父亲悄悄把画拿出来了。
“我的画!”
她现在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浑身哆嗦着重复这一句。
“怎么回事儿啊?”骆云宁眼睛滴溜溜转,目光从江沅身上移到那侍女身上。
“郡主。”
侍女脸色苍白,顾不得身上的狼狈,结结巴巴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
人,是她不小心撞的。
画,是沈宛曈上手撕的。
冯丽姝身体猛然晃了晃。
陈萱赶紧上前一把扶住她。
“这下可麻烦了。”
骆云宁摇摇头:
“沈姑娘,你说。”她有意提高音量,好让在场的人都听清楚:
“这事该当如何啊?”
江沅呆呆地看着那幅画,一言不发。
微风穿过廊下,画卷上的鸟头哀怨地一晃一晃。
吓傻了吧?
看着江沅跟个木头人儿似的杵在那里,骆云宁心里说不出的舒泰。
沈宛曈知不知道这画值多少钱?
赔不死她!
“出什么事了?”
秦沐颖挤过人群。她方才听到后苑的动静,立马匆匆赶了过来。
“沈姑娘把冯侍郎府上的画撕了。”骆云宁唯恐天下不乱。
“宛曈……”秦沐颖的目光落到画上,一时也没了主意。
冯丽姝身子又晃了晃。陈萱赶紧扶稳她。
“看把丽姝给急的。”骆云宁惋惜道:“这画可价值不菲。”
“沐颖。”她扬起眉梢:“你说这事该怎么办呢?”
沈宛曈吓傻了,她就有意去问秦沐颖。
秦沐颖一时语塞。
秦府是今日雅集的东道主,她有心帮沈宛曈说话,可看见冯丽姝那样子,偏袒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几个平时同冯丽姝关系好的姑娘开始替她打抱不平:
“沈姑娘,你好歹说句话。”
“就是,这样不声不响呆站着也不是个办法。”
“这幅画可不一般啊,沈姑娘。如今折损了,丽姝怕是不好向家中交代。”
……
你折损了人家的画,总不好……不赔吧?!
江沅舔舔微微发干的嘴唇,捻了捻指尖。
“沈姑娘,你倒是说说该怎么办?”见江沅无动于衷,陈萱沉不住气了。
这人脸皮不会这么厚吧。
不少人开始应声附和。
“这画,”江沅转身看着冯丽姝:“拿回去粘粘吧。”
语惊四座。
贵女们立时不淡定了,低语声此起彼伏。
有人震惊,也有人不齿,但更多的,是窃笑。
这人不会真是个傻子吧?
就连骆云宁,一时间都被噎得忘了词。
“沈宛曈,没你这样欺负人的!”冯丽姝浑身发抖,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这幅画是李迪的真迹!”骆云宁回过神来:“沈宛曈,你知不知道它值多少钱?”
“这画值多少钱?”
江沅慢慢转过身,像是在重复骆云宁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值钱。”
秦沐颖赶紧拉拉她的袖笼,示意她不要胡说。
江沅叹了口气,清晰地重复一遍:
“不值钱。”
“沈宛曈!”冯丽姝彻底急了,疯了似的扑向她,那样子活像是要把人撕碎。陈萱在一旁拦都拦不住。
“画收了吧。”
江沅淡淡看她一眼:
“假的。”
不知是因为她这话,或是那一瞬即逝的幽深眸色太过吓人,冯丽姝僵住了。
这两人没能撕起来,骆云宁觉得实在可惜。
“沈姑娘。”她蹙了蹙眉:“话可不能乱说。”
《穀丰安乐图》是冯侍郎重金求得,是要献给皇上的寿诞贺礼。
假的?
笑话!
冯丽姝气得浑身发抖,也顾不得矜持了:
“你,你胡说八道!”
眼见着场面要失控,秦沐颖的额角冒了汗。她一边盘算着该如何打圆场,一边在心里默默祈祷。
沈宛曈,你可别再开口了!
怕什么来什么。
“画是假的。可惜了。”江沅目光坦然,随手安抚一下画幅里随风晃个不停的鸟头。
她满面认真,口气诚恳,这倒让在场的贵女们犹豫了。
看上去,沈宛曈不像是在随口胡说。这画……不会真是假的吧?
没等冯丽姝发话,骆云宁先沉不住气了:
“你有什么根据说这画是假的?”
其他人不清楚,她还不知道么。沈宛曈自小流落在外,前不久刚被义兄大半夜从府衙里捞出来送回沈府。
她会分辨画的真假?她能认识几个字就不错了!
“咱们先从上面的印章说起。”
江沅捋平画角。
“这画上除了李迪‘竹川老人’的字画章,还有前前后后十几方鉴藏章。当然,历代收藏人多数已不可考。”
素白的指尖沿画一路向下,停在一方印章上。
“崔融的章。他出自清河崔氏六世孙崔泰一支,曾官拜安定侯。”她的手指又滑到上面一方印章:
“上头这个,中书令崔温,是崔融的儿子。”
众人一下子安静下来。
清河崔氏是世家大族,高门贵邸最讲究礼教齿序。
儿子的章,怎么会盖在老子的上方?
她们是看不出来画的真假,但作为世家小姐,这道理还是明白的。
“再说这纸。”
“若是李迪的真迹,这画往前推少说也有二百多年,纸上的毛躁早就被磨光了。”
江沅搓了搓那只可怜的鸟头。
“但这纸摸起来,上面还有绒绒的一层。”
这也是她刚才被侍女撞到,趴在那画上时才发现的。
有人悄悄伸出手指去摸摸那画。
“这画不是真的,也不值什么钱。”
江沅转向冯丽姝:
“不过仿的挺好,应该是上蜡勾填的。冯姑娘若真是喜欢这画,要么拿回去粘一粘,要么我找人帮你重新仿一幅。”
做赝品也是一门生意,她认识几个熟人,保管仿出来的比这张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