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始皇第五次东巡,来到朱方一带。望气者称此地有天子气,秦始皇派三千赭衣刑徒凿断北坑山长岗,以败其势,并改朱方为丹徒。因长岗位于大湖中,刑徒们顺应丘陵地势,开凿出一条弯曲长坑,成为河道,东南通吴王夫差所开之古江南河,西南抵钱塘。秦始皇再派人截断丹徒西乡京岘山东南长岗,使“水北注江也”,由此开辟了丹徒水道新的入江口——京口。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古诗十九首·冉冉孤生竹》
丹阳郡古称鄣郡,为秦始皇三十六郡之一,下辖宛陵、建业、丹阳、芜湖、永平、句容、宣城、陵阳、安吴、临城、石城、泾县、春谷、广德、宁国、怀安十六县,郡治宛陵。东汉时,天下分十三州,丹阳郡隶属于扬州。
但此时此刻,已被汉献帝封为吴侯兼讨逆将军的孙策却没有率兵进攻扬州牧治寿春,而是倾尽全力攻打泾县。不但孙策亲自领军,手下如周瑜、韩当、宋谦、黄盖、程普等猛将亦是倾巢而出。
原来泾县守将太史慈正为扬州刺史刘繇效力。刘繇是东汉皇族,与太史慈同郡。昔日太史慈因青州刺史一事逃亡时,受过刘繇恩惠,后董卓乱政、群雄争霸,刘繇以信招引,太史慈便投奔到其麾下。因举荐太史慈的人很多,刘繇本欲重用,但以“月旦评”知名的大名士许劭正依附刘繇,称太史慈有短命之相,刘繇遂放弃计划,只让太史慈在帐下做了一名小官,负责侦视敌情轻重。
孙策早有称霸江东之意,扬州刺史刘繇是其劲敌。某日孙策率十三从骑出营观察地形,正好在神亭遇到了同样出来侦伺军情的太史慈。孙策身边侍从虽然不多,却尽是黄盖等精锐,当即欲上前擒拿太史慈。孙策却斥退众人,独自上前与太史慈单挑。二人剧斗许久,孙策刺中太史慈坐骑,趁其跌落下马时,夺下其手戟。而太史慈徒手反击,亦拉扯下了孙策兜鍪。
孙策一方人多,又有弓箭在手,太史慈失去坐骑,难以逃脱,就擒只是举手之事。孙策却止住黄盖等人,亲自下马劝说太史慈投降。太史慈不肯。刚好刘繇和周瑜各自率大队人马赶到,双方不欲大战,遂就此作罢。但孙策念念不忘兜鍪之仇,发誓要生擒太史慈。
刘繇收军后,听说太史慈与孙策有旧,又曾亲眼见到孙策下马与太史慈交谈,怀疑二人暗中有勾结,遂将太史慈逮捕下狱。然不久刘繇一再败于孙策,孙策又声称要与太史慈一战。刘繇不得不放出太史慈。太史慈连败程普、黄盖等名将,却中了周瑜计谋,扬州全军溃败。主帅刘繇逃走,太史慈则受命到泾县建立屯府,招募附近的山越之众归附。孙策也不追赶刘繇,只亲率大军,一路尾随太史慈而来,遂有泾县大战。
泾县因境内有泾水而得名,只是一座小城,而吴军又有极为精良的军械,强弩手所配八连弩射程远超寻常弓弩不说,且能八箭齐发。当担任攻城主帅的中护军周瑜下令放箭时,箭矢如蝗虫般飞向城头,嘶声大作,声势骇人。仅破空之声,便令敌人心惊胆寒。吴军本可一鼓作气,一举攻克城池。然主帅周瑜只下令以投石机及强弩遥射城头一遍,便停止了进攻。
副帅程普是员老将,曾跟随孙坚讨伐过黄巾、董卓,斩华雄、破吕布,又助孙策平定江东,功勋卓著。因在东吴诸将中年岁最长,被尊称为“程公”,连孙策也如此称呼,从不直呼其名。他本来就不满周瑜二十来岁年纪便出任中护军,一跃成为东吴武将之首,时常当面顶撞,有意令周氏难堪,现下见周瑜身为主帅,却不肯全力攻城,便上前当众质问道:“吴侯亲自率军来此,原是对泾县志在必得,目下我军士气正旺,主帅不趁此大好机会攻城,莫非是要给太史慈逃走之机吗?”
程氏咄咄逼人,周瑜却不以为意,耐心解释道:“吴侯要的不是泾县城池,而是太史慈。太史慈新入泾县不久,守军多是新募之徒。如果我们立即倾尽全力进攻,守军必与太史慈同仇敌忾,拼死抵抗。如果我们只是显示一下我军军威,却不立即攻城,便表示给守军留了余地。他们权衡利害后,必会考虑开城投降。如此,我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得到泾县,也不会有伤亡。”
程普冷笑道:“说了半天,原来只是考虑开城投降。我不知道主帅上过几次战场,仗可不是这么打的。就算吴侯欲得太史慈,也应该立即攻下城池,将他擒下,捆缚到吴侯面前。主帅既不攻城,还妄想守军投降,不是异想天开的笑话吗?我军粮草有限,可是耽误不起时日。如果主帅实在不知道仗该怎么打,就交给我等老将来好了。”
这话极为无礼,等于是公开挑战周瑜权威,请他让出主帅位子。在场众将虽也怀疑周瑜计谋是否可行,却不敢公然质疑,闻言均变了脸色。
周瑜天性宽厚,能折节容下,也不动怒,依然一脸平和,只道:“程公稍安勿躁,再多等上一日,如果守军仍无动静,我便下令攻城。”
程普大怒道:“自古兵贵神速,主帅竟还要再多等一日?”
但周瑜既是主帅,他也不能逾越主帅下令攻城,便愤愤转身,去找吴侯孙策告状。
周瑜部将吕蒙低声问道:“将军有把握泾县守军会开城投降吗?”周瑜道:“不好说。”
吕蒙道:“既然如此,将军何不听从程公意见,即刻攻城?”周瑜道:“攻城的话,太史慈所募新军多是山越,勇悍善战,兼之居高临下,我军必有损伤,为了太史慈一人而搭上成百上千人的性命,可就十分不值了。”
破贼校尉凌操插口道:“可太史慈对刘繇忠心耿耿,绝不会投降。”
周瑜道:“太史慈跟吴侯是旧识,二人武艺相当,不分上下,早有惺惺相惜之意。他目下也是处于困境中,既不肯投降,但也知我东吴大军为他一人而来,他若抵抗,便会拉上全城人陪葬。”
凌操完全糊涂了,道:“投降也不是,抵抗也不是,太史慈到底会如何做呢?”
周瑜道:“不好说,我若处于太史慈的位置,也会彷徨不已,不知该如何自处。不妨再等一日看看。”
只过了一个多时辰,事态便有了发展,泾县城头高挂起白旗来。军士远远望见,立即赶来禀报周瑜。吕蒙、凌操等众将均感惊讶,不由对周瑜神算多了几分钦佩之情。
周瑜忙率众出营。赶来城下时,城门已开,但率众出城投降的却不是太史慈,而是军侯于当。
周瑜忙提马上前,问道:“是你们自作主张投降吗?你们主将太史慈呢?”
于当跪在马前告道:“太史将军说吴侯亲自率军来此,不为泾县,只为找他报当日兜鍪之仇。为了不牵累城中军民,他已事先换上百姓衣服,缒下城墙,逃出城去了。”
周瑜先是一怔,随即摇头道:“这可不像我所认识的太史慈。”于当道:“太史将军并非临阵脱逃,也是怕牵累臣等,不得已而为之。”
周瑜微一沉吟,即道:“你们知道难以抵挡吴侯大军,早有投降之心,但太史慈却不肯,于是你们暗中拿了主将,却又不愿意见到他被吴侯杀死,于是将他私藏了起来,想等大军退后,再悄悄将他放出,是也不是?”
于当大惊失色,问道:“将军如何会知晓这些?莫非能未卜先知吗?”
周瑜笑道:“这不难猜到。太史慈宁可战死,也不会举城投降,更不会弃城逃走。你们只有拿下他藏了起来,才能解释眼前的局面。”
于当见计谋已被识破,而主帅周瑜竟如此年轻,既惊奇又佩服,只得将五花大绑的太史慈交了出来。
周瑜举手招呼道:“太史君,我们又见面了。”太史慈既成俘囚,神色颇冷,也不答话。
周瑜又道:“上次神亭匆匆一会,竟没有机会向太史君道谢。”翻身下马,走到太史慈面前,深深一揖,道:“多谢你救了大乔、小乔,又一路护送她们还乡。”
太史慈侧身避开,道:“那不算什么,太史慈也不需要任何人因此而领情。我已是阶下囚,周将军要杀便杀,不必顾念往日之情。”
周瑜叹道:“太史君的性子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硬。”遂命人押解太史慈去见孙策。
程普向孙策告状未成,反而被留在吴侯大帐,忽听说泾县守军开城投降,太史慈亦已就擒,惊奇万分,却还是嫌弃周瑜年轻,不肯赔礼道歉,自躲到一边去了。
军士将太史慈推到主帐前跪下。孙策闻报,急忙趋出,扶太史慈起身,亲自解开绑缚,又握着对方双手,笑道:“太史君,我们又见面了。”
太史慈点了点头,道:“吴侯亲自率军攻讨泾县,发誓不拿住太史慈誓不罢休,应该早有预料。”
孙策笑道:“尚记得神亭一战吗?如果太史君当时将我生获,会怎样处置我?”太史慈想了想,道:“不可知也。”
孙策闻言大笑,又道:“今后之路,我孙策当与太史君共闯。”即拜太史慈为折冲中郎将,授以兵权。
太史慈刚要推谢,孙策道:“我曾立过重誓,不得到太史慈,绝不娶新妇。大乔是姊姊,小乔是妹妹,妹妹不能在姊姊前面结婚,我不娶大乔,周瑜也不能娶小乔。我二人的婚事,都因你太史慈一人而耽误。”
太史慈闻言大为惊异,不由得转头去看周瑜。周瑜点了点头,示意孙策所言不虚。
孙策道:“我和周瑜今年都二十四岁了,二乔也过了适婚年龄,太史君还要令我们继续等下去吗?”
太史慈微微踌躇,便朝孙策下拜,双手接过令符。如此,便是表示肯归降吴侯了。
孙策大喜,扶起太史慈道:“太史将军这就随我返回京口,我和周瑜要办一场风风光光的婚礼。”
太史慈虽为孙策所用,却始终不肯为其出谋划策。孙策料想他仍心恋旧主,也不强逼。
归返吴地途中,孙策听说有贼寇作乱,逐走当地官吏,占领了全城,遂引军去讨伐贼寇。
贼首站在屯里城楼上,举起手来,高声痛骂诋毁孙策,称其黄毛小儿。孙策大怒。此时,站在孙策身后的太史慈引弓射出一箭,箭矢当即贯穿贼首手腕,更将其牢牢钉在后面的楼柱上。如此精妙射术,震惊了双方,围外万人无不称善。贼寇本是乌合之众,当即打开城门投降。太史慈由此赢得了“江东第一神射手”的称号。
刚好此时传来了扬州刺史刘繇病逝的消息。孙策知道其部下尚有士众万余人无人可附,想将这支兵马招为己用,便有意召太史慈询问进取之术。太史慈答道:“破军之将,不足与论事。”
孙策道:“昔日韩信能定计于广武,今日孙策亦能向仁者询求解惑之法,太史将军为何一再推辞?”
太史慈既知旧主刘繇已故,也感念孙策的知遇之恩,这才道:“扬州军近日新破,士卒皆离心分散,难复再合聚。我愿出去宣示恩惠,以安其心并集其众,但只恐不合尊意而已。”
孙策大喜,当即跪而答道:“这实是我本心所望。”
太史慈遭擒后不得已降吴,但始终心系扬州,与江东诸将疏离。众人都怀疑太史慈会趁此机会逃走,甚至连周瑜也有此虑,只有孙策满怀信心,道:“太史慈是青州名士,向以信义为先,他终不会欺骗我。”又专门设下宴席为太史慈饯行,亲自送别至城门。
临行时,孙策把着太史慈的手腕问道:“太史将军何时能够回来?”太史慈答道:“不过六十日。”
孙策道:“那好,我就等太史将军六十日。将军归来之日,便是我和周瑜大喜之日。”
京口古名朱方,商周时期为江南东夷族的一个方国,春秋时期被“春秋五霸”之一的吴国兼并。齐国大臣庆封逃到吴国后,吴王句余不仅将女儿嫁给庆封,还将朱方送给其作封邑,庆封于此“聚族而居,富于其旧”。后楚灵王会诸侯之兵伐吴,“执庆封而尽灭其族”,此即著名的“朱方之役”。
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分天下为三十六郡,朱方属会稽郡。秦始皇三十七年(前210年),秦始皇第五次东巡,来到朱方一带。望气者称此地有天子气,秦始皇于是派三千赭衣刑徒凿断北坑山长岗,以败其势,并改朱方为丹徒。
因长岗位于大湖中,刑徒们顺应丘陵地势,开凿出一条弯弯曲曲的长坑,成为河道。该河道东南通吴王夫差所开之古江南河,而至会稽郡。又向西南开凿新水道,抵钱塘,因是赭衣刑徒所开,故名丹徒水道。秦始皇再派人截断丹徒西乡京岘山东南长岗,使“水北注江也”,由此开辟了丹徒水道新的入江口——京口。
京口河道的开凿,使丹徒水道东通吴会,西连建业,北接邗河,京口由此成为诸水交汇之地,“前引荆、楚之固,东引吴会之粟”,商业和手工业皆应运而生。
东汉末年,中原战争频繁,民众大举南下,以避战乱。这些人不但令南方人口大大增加,且带去了相对先进的文化及技术,一改“楚越之地,地广人稀,饭稻羹鱼,或火耕而水耨,无积聚而多贫”之局面。京口当南北之要冲,控长江之下流,交通极其便利,往往成为移民的首选之地。到汉献帝时,京口虽然只是会稽郡丹徒县西乡下属的一个里,却已成为繁华大镇。孙策控制江东后,因根据地吴郡太偏东南,于战守之势不利,从战略考虑,亦看中位于长江之滨的京口,派情若手足的大将周瑜刻意经营。
为守备需要,周瑜发动军民修筑了一座城池,因山为垒,望海临江,缘江为境,因京岘山为名,号京城。周回六百三十步,形似瓮状,开南、西二门,并一改以往仅用土夯筑之法,内外皆固以砖壁,时人因而称之为“铁瓮城”。
京城建成之日,孙策率军亲至,赐给周瑜鼓吹乐队,替其修建住所,赏赐之厚,无人能与之比肩。
孙策还担心军民不服周瑜,又特意公告吴地道:“周公瑾雄姿英发,才能绝伦,和我有总角之好,骨肉之情。在丹阳时,他率领兵众,调发钱粮相助,使我能成就大事。论功酬德,今日之赏赐远不能回报他在关键时刻给我的支持。”
周瑜时年二十多岁,年轻英俊,才华横溢,又运筹帷幄,多谋善断,吴郡人爱其若子,皆称之为“周郎”。
最近京城格外热闹,因为吴侯孙策与中护军周瑜即将分娶乔氏二女为妻。全城都在疯传二乔的美貌,更有太史慈与吴侯相约六十日如期而返之事。
京口军营亦在热议太史慈,别部司马吕蒙更是当面告知长官周瑜道:“这次太史慈为吴侯招纳了几万精兵,那些轻视他降将身份的人,再也无话可说了。”又笑道:“不过当日我也以为太史慈离开后不会再回来了。”
周瑜叹道:“何止吕司马不相信太史慈,我当日亦是如此。”
吕蒙道:“将军与吴侯跟太史慈俱是旧识,如何吴侯深信其人,将军却有所怀疑?”
周瑜心道:“吴侯不知太史慈爱慕大乔已久,还以婚事说服太史慈就范。换作旁人,一定会就此离去,哪还会为情敌效力?”只是不便在部下面前提及此节,只摇了摇头。
吕蒙遂劝道:“将军即将大婚,何不早些回去,也好准备得更周全些。”周瑜亦觉有理,遂出来军营。
刚出辕门,便见到有红衣少女飞骑而来,却是孙策幼妹孙仁。她早先与母亲、兄长等人依附于周瑜家,孙坚死后,又与母亲吴夫人搬回故乡吴县居住。最近孙策因婚事临近,专程派人去迎母亲、妹妹到京口。推算行程,却是提早到了。
周瑜又惊又喜,迎上前问道:“仁妹是刚到吗?可比吴侯预计的日子提早两日。”
孙仁跃下马来,身手极为利落,走到周瑜面前,气呼呼地问道:“瑜哥哥,你当年答应要娶我做妻子,而今为何违背诺言,要娶别的女子?”
周瑜大为尴尬,忙命随行卫士先行离开,等到左右无人,才问道:“我何时说过要娶仁妹做妻子?”
吴夫人生四子一女,孙仁是唯一的女孩儿,年纪最小,自幼得父母及众兄长宠爱,横行无忌惯了。她也没有女儿家的羞涩,径直叙道:“那时我们全家住在瑜哥哥家中,有一日瑜哥哥坐在梅树下吹笛,梅花花瓣一片一片地飞下,落在瑜哥哥身上,就好像是听懂了音律,在为你伴舞。我看得呆了,便走过去对你说,等我长大了,就嫁给你做妻子,你要专门吹笛子给我听。”
周瑜“啊”了一声,道:“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你那时年纪小,还是个几岁的小女孩,我不好笑话你,只能随口应了,你怎么能当真?你该知道,我一直当你是亲妹妹的。”
孙仁双眼立即湿润起来,泪水直在眼眶,但她强行忍住,不让其落下来,又问道:“这么说,瑜哥哥是一定要娶小乔了?”
周瑜道:“先别说这些。你一路鞍马劳顿,先好好歇息。来,我扶你上马,送你去见吴侯。”
孙仁愤然甩开周瑜的手,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周瑜追也不是,不追又怕出事,也只得上马跟在后面,往城中而来。
走不多远,卫队长冯则便飞驰来告道:“前面出了事,太史将军在市集那边跟人动手打架。”
周瑜吃了一惊,道:“我军严禁私下斗殴,你既然撞见,为何不立即上前制止?”冯则道:“他二人武功厉害,我们根本近不了身。”
周瑜亲眼见识过太史慈的武艺,若论排位,在江东当是数一数二的一流高手,听说居然一时力战不下,那么对方也一定相当了得了,除了吴侯孙策本人,他真想不出还有谁能与太史慈旗鼓相当,忙问道:“跟太史慈动手的是谁,是吴侯吗?”
冯则道:“瞧不清面孔,不过应该不是吴侯,也不是熟人。如果是吴侯的话,太史慈哪敢如此放肆?他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周瑜知道江东还是有不少人不服太史慈,料想必是军中将领嫉妒吴侯优待降将,有意找碴儿,太史慈也不是省油的灯,双方一语不合,即动起了手。一时顾不得再去追赶抚慰孙仁,忙命冯则引路。
驰来市集,果见太史慈正与一名灰衣男子相斗。二人俱是用剑,以快打快。太史慈一身戎服,对方则是一袭长袍,似是平民。因身形来回穿梭,看不清面孔。周瑜下马挤过围观人群时,灰衣男子步伐已乱,破绽大露,太史慈趁机一剑递出,直刺灰衣男子要害。周瑜料想太史慈斗得兴起,动了杀机,一时收剑不住,忙大叫道:“手下留情!太史将军,手下留情!”
彼时长剑已递到灰衣男子胸口,刺破其外袍。听到第一声“手下留情”时,太史慈凝劲不发,但剑指灰衣男子胸口,直到周瑜叫了第二声“手下留情”,这才勉强收手。他与对方恶战一场,汗下如雨,衣衫尽已湿透。灰衣男子也弯下腰来,双手扶住膝盖,大口喘气,显然气力耗尽,疲惫之极。
周瑜遂上前问道:“你叫什么名字?是哪位将军麾下?为什么要跟太史将军打架?”
原以为或许是程普等老将不服太史慈,故意派人挑刺,不想那灰衣男子直起身来道:“多年不见,周将军已是吴地武将之首,这就不认得我了吗?”竟是多年前在京师洛阳有过一番纠缠的史春。他明显老了,倒也显出几分沧桑成熟来。
周瑜意外之极,怔了一怔,转头去看太史慈。太史慈忙道:“我刚才路过市集,正好看到史春从市集出来。我本来还不相信竟会是他,试探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转头看到我,拔腿就想跑。我追上前扭住他,他不肯就范,由此动上了手。”
周瑜遂上前问道:“史君何时来了我们吴地?你到京口做什么?”史春道:“游览风光而已。”周瑜冷笑道:“鬼才信你。”
刚好破贼校尉凌操率军赶到,周瑜便命道:“凌校尉,将此人拿下了,押回军营去,严加看管。”
史春大概知道反抗亦是徒然,倒也不再负隅顽抗,抛下长剑,束手就擒。
周瑜问道:“太史将军可有受伤?”太史慈摇了摇头。
周瑜遂赶来吴侯府拜见孙策,禀报无意中捉到史春一事。孙策因母亲、妹妹等亲眷刚刚抵达京城,无暇分身,只道:“这个史春当年可是让公瑾和小乔吃了不少苦。极刑处死也好,酷刑折磨也好,任由公瑾处置。”
周瑜道了谢,又问道:“吴夫人和仁妹都顺利进府了吗?”孙策道:“嗯。但母亲大人不大高兴,说是二弟还在袁术处做人质,竟不能回来参加婚礼。”又道:“这几日,我得想方设法哄她老人家开心。军中之事,就全托付给公瑾了。”
周瑜应了一声,辞出吴侯府,也顾不上回家,又赶来军营,命带史春进来审问。
周瑜卫队长冯则道:“凌校尉已派人搜过史春身上,除了一些金钱及随身佩剑外,再无其他。”
周瑜道:“史春千里迢迢来到吴地,不可能没有马匹行囊,你多派人手,到城内外客店找寻。”
史春被押进军帐后,周瑜即令军士和从者尽行退出,走到史春面前,来回徘徊了好几圈,才问道:“你为什么来京口?”史春道:“我说过了,来游览风光。”
周瑜道:“我知道你不会轻易吐实,老实说,我也不关心你来京口的目的。”
史春见周瑜始终手抚佩剑,问道:“周将军有意杀我吗?”周瑜道:“你是聪明人,我也不兜圈子,我确有杀你之心。”
史春道:“原来周将军还记恨当年洛阳之事。将军该知道,我当年那样待你,也只是奉命行事,身不由己。”
周瑜道:“你当年如何对待我,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但你曾对我未婚妻子无礼……”他的嗓音语气明显尖锐急促起来,顿了顿,终于还是说出了下面的话,“你害得小乔失去贞节不说,还导致这件事困扰了她许多年。我听大乔说,好多次,她都是从噩梦中惊醒。”
当年乔婧为史春所掳,囚禁在永和里史侯府密室中,于昏迷中遭汉少帝刘辩轻薄奸污。她本与姊姊乔媖商议,就此忘记这件事,永远不告诉周瑜。但时间证明,想忘记一件深深伤害了身心的恶事,并不是那么容易。
当乔婧历经磨难,再度与周瑜重逢,周瑜表示要立即娶她为妻,再也不分离时,她泪如雨下,再也忍不住,便将曾失贞于汉少帝一事和盘托出。事情过去多年,周瑜也不在意,只是见到乔婧记忆犹新,依然走不出密室阴影,即使自己多方抚慰,但在她内心深处,岁月青苔始终覆盖不了那段往事,便由此而深恨肇事者,史春自然也是其中之一。
史春微感愕然,沉默许久,才道:“如此,我也没有什么可辩解的。周将军要杀我,这就动手吧。”
周瑜握紧剑柄,但始终没有拔出剑来。他知道史春只是受命于人,而且下命令的人是皇帝,换了谁,都不敢违抗圣旨。夺走小乔清白的人也不是史春,而是早已被董卓杀死的汉少帝刘辩。甚至对皇帝而言,那都不叫奸淫,而叫临幸,是女子的荣幸,正如皇宫中宫女均不准穿内裤,以方便皇帝随时性交一样。真正的罪魁祸首则是当今汉献帝皇后伏寿,是她设计了一切。
史春见周瑜有所犹豫,又道:“怎么,周将军还有狠不下心的时候?这可不像是一军主帅。”
周瑜问道:“是不是伏寿伏皇后派你来的?”史春道:“不是。”
周瑜沉吟许久,才道:“我不杀你,你是生是死,将由小乔决定。”命卫队长冯则将史春押回周府,交由乔婧处置。
乔婧母亲已经过世,父亲乔羽尚滞留在皖县,她和姊姊乔媖自来到京口,便一直借居在周瑜府中。当乔婧见到五花大绑的史春跪在面前时,心绪也是极为复杂——
周瑜虽已知晓她曾失身于汉少帝一事,但却不知道史春也看过她的裸体。汉少帝刘辩当时毫无顾忌,奸污了乔婧后,又命令史春善后,大概是因为在皇宫时身边尽是宦官,早已习惯如此,却忘记了史春是名正常的男子。乔婧明显感觉到史春触摸到她身子时,双手在发颤。即便她佯作不知,永不提及,但那种感觉在看到史春本人时,再度栩栩如生地浮现在脑海中。她一时羞愤交加,竟失去了平日的娴静风度,冲上前扬手打了史春两巴掌。
冯则忙劝道:“夫人息怒,小心气坏了身子。将军有令,这个人任由夫人处置,要打要杀,只需要夫人一句话,臣等自会替夫人动手。”
乔婧狠狠瞪着史春。史春也似是心中有愧,垂下头去,眼睛始终不敢与乔婧对视。
冯则见乔婧始终不下命令,便试探问道:“这个人既然冒犯过夫人,不如由臣将他押到江边,一刀杀了,首级悬在城头示众,尸身抛入江中喂鱼。”见乔婧不答,似是默许,便道:“来人,把他押往江边处死。”
卫士上前拉起史春,正要将他带出去。乔婧忽道:“不,不要那么做。”
冯则忙问道:“那么夫人想要如何处置他?”乔婧道:“送回军营交给周郎好了。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冯则只得应道:“遵命。”
史春忽然叫道:“夫人……小乔……请听我一言……”见乔婧不理,径直往内室而去,便大力挣开卫士掌握,追上去叫道:“当年那件事,实在抱歉……”话未说完,便被冯则带人从后面抱住。
乔媖不便露面,只在内室等候。乔婧就势扑到姊姊怀中,忍不住哭出声来。
史春人尚在堂中,听闻到嘤嘤哭声,浑身发颤,忍不住又想挣脱。冯则虽不明情由,但见此人竟惹得夫人哭泣,当即毫不客气,上前以拳脚狠狠招呼,直至史春痛得弯下腰、几欲跌倒,这才命人将他拖出去。
史春被重新押回军营。周瑜听说乔婧不愿处置其人,只得作罢。但料想史春千里来到京口,必有所图,也不能就此放了他,便下令先行扣押。
史春被戴上手脚镣铐,关入一座营帐的木笼中。他忘不了今日初见乔婧时,她脸上的惊愕复杂表情,幽怨凝绝,令人神伤。当年乔婧被秘密囚禁于史侯府中,他与其人相处几日,知其外柔内刚,即便被锁禁在不见天日的密室中时,也始终未曾说过半句软话,没有流露过恐惧害怕的神情。而今往事再度重现,她竟至失声痛哭,显然正如周瑜所言,当年那件事对她人生影响巨大,她迄今都没有放下。一时胸口波澜翻涌,竟隐隐有些心痛的感觉。
到半夜时,忽有军士举火走进营帐,低声叫道:“是史春史君吗?我来救你。”
史春问道:“你是谁?”那军士笑道:“无名之辈,不劳史君知晓姓名。总之,有人派我来救你。”
取出钥匙,打开笼门,又开了史春手脚镣铐,递给他一套军士衣服及兵刃,等他换好,便引他出来营帐。
今晚月色极好,皎皎月轮映着一江春水,江天一色,水天开阔,风景极为壮美。
一路遇到巡夜军士询问口令,那军士均顺利答出,到辕门时,亦以令牌顺利通过。
离开军营一二里时,史春取下兜鍪,随手抛到路边,问道:“我们现下要去哪里?”
军士笑道:“我只负责带你出军营,其他的,可就管不着了,史君请自便吧。”
史春忽然笑了起来。军士奇道:“史君何以发笑?”史春道:“是周瑜派你来的,是不是?”
军士道:“不是周瑜周将军捉了史君吗?他怎么还会派我来救你?”
史春道:“我在京口没有亲朋故友,不会有人来救我。周瑜想查明我来京口的目的,又知道我不会说出来,便假意派你来救我,想利用你套取我的话。”
那军士很是惊讶,道:“呀,你还真是精明,这么快就识破我了。”拍了拍腰间长剑,道:“我有个提议,听说你武功很好,连太史慈都夸你剑术高明,只要你打赢我,我就放你走。不但带你离开这里,还送你出京口。”
史春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军士道:“问那么多干嘛?先打了再说。快快拔剑,你若不抵抗,便只能被我一剑杀死。”
话音未落,他便就势拔出长剑来,抢先攻上,竟是毫不留情,招招致命。史春不得已,只得拔剑招架。二人便在江边月下翻翻滚滚斗了起来……
周瑜因尚未正式成亲之故,怕旁人说闲话,自乔氏姊妹来到京口后,便一直留宿在军营中。冯则进来禀报史春逃走时,他尚未入睡,正在灯下读书,闻言忙放下书册,一跃而起,问道:“怎么会让囚犯逃走,没有派人看守吗?”
冯则道:“营帐前的两名看守被人打晕了。史春戴了枷锁,不可能自己出来囚笼,应该是有人来救他。另外,辕门守卫说不久前有两名军士出营。”
周瑜皱眉道:“没有我的令牌,守卫怎敢半夜放人出去?”冯则道:“对方持的是吴侯府令牌,守卫不敢阻拦。”
周瑜“呀”了一声,忙取过外衣穿上。冯则问道:“将军要亲自去追捕吗?”
刚好别部司马吕蒙听说犯人逃走,忙赶来请令,请求率军出营追捕。周瑜摆手道:“不必了,我亲自走一趟。也不必兴师动众,冯则,你带一队人马跟着我即可。”
驰出军营北行,走不多远便听到前面有金刃交接声,周瑜忙催马急赶。到江边时,见到史春与一名军士正在恶斗。那军士已占得上风,挺剑朝史春胸口刺去,招式与之前太史慈击败史春时一模一样。
周瑜忙叫道:“吴侯,请手下留情。”却是已经迟了,他叫“吴侯”时,军士那一剑已递入史春胸口。
扈从闻声均大吃一惊。冯则问道:“那是吴侯吗?怎么是军中军士的打扮?”
周瑜不及回答,下马赶了过去。那军士果然便是吴侯孙策。当然也不是周瑜令孙策纵走史春,而是他自己想找机会跟史氏打上一架。
之前周瑜到吴侯府禀报擒拿到史春一事时,孙策没有心思,但后来听说史春武艺惊人,虽然最终败在太史慈剑下,也令太史慈力气耗尽,全身虚脱如散架一般。孙策曾与太史慈两番交手,一次在洛阳,一次在神亭,均是是敌非友的情况,是以各自出尽全力鏖斗。自太史慈归降,孙策虽也召其比试,然太史慈却总是畏畏缩缩,不敢再与吴侯一较高低,令孙策觉得无趣之极。当他听说史春武功高强,堪称太史慈对手时,登时心痒难耐,心中计议一番,遂取了亲信卫士凌统的令牌,打扮成普通军士,赶来军营,假装营救史春出营,即便不能探知史春来京口的目的,亦可以打一场痛痛快快的架。
周瑜深悉孙策嗜武秉性,一听到救走史春的人手持吴侯府令牌,便猜到了七八分。赶来一看,果见是孙策在与史春相斗,孙策更是占得先机,一剑刺中史春要害。但奇怪的是,那一剑并没有刺进史春身体,只将他往江边推得退了几步。
而史春听到周瑜那一声“吴侯手下留情”时,更是吃惊。当年在洛阳,郭嘉绘出了史春相貌,因而孙策、太史慈等人均认得史氏,但史春却只对周瑜一人熟悉,不认识孙策。忽听说与自己交手的人是吴侯本人时,不由得愣住。
孙策亦是吃惊之极,道:“我这一剑本要取你性命,为何竟没有刺进去?”
周瑜已率人赶到,命人执住史春,夺下长剑,重新捆缚起来。孙策收剑入鞘,奔过去撕开史春衣衫,见他贴身穿着一件灰白色的细软坎肩,看似丝织物,又似是甲衣,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穿了软甲。”又道:“你这件甲衣不错啊,竟能挡得住我太阿剑的锋芒。”史春冷然不语。
周瑜便命人先押史春回营,又道:“史春来意不明,万一他还伏有帮手,吴侯可就危险了。”
孙策笑道:“这史春剑术确实不错,今晚打得还算痛快。”
周瑜不敢指斥孙策任性胡闹,只好道:“而今吴侯已是江东之主,地位显贵,切莫再单身涉险。”
孙策摇了摇头,道:“我倒是还想跟以前一样,不希望旁人因为我是吴侯而怕我。”又告道:“我本想跟史春大打一架后,再杀了他,如此便可以为你和小乔报仇,不想他身上穿有甲衣,难怪胸口卖了个那么大的破绽。”
周瑜见孙策神色,知道其心中喜欢那件甲衣,便道:“回头我会派人将甲衣送回吴侯府。”又招手叫道:“来人,送吴侯回去歇息。”
孙策笑道:“公瑾也好好歇息,再过几日,就是你我大喜的日子。你我盼这一天,可是很久了。”
鸠雨催成新绿,燕泥收尽残红,春光还与美人同。终于到了举行婚礼的日子。吴侯府早已张灯结彩,二乔梳洗打扮妥当,坐在后宅中,等候行礼。相比于当年洛阳懵懂天真的少女,二乔已稚气尽褪,一个星眸微嗔,一个幽韵撩人,均绝一代之丽。
对乔婧而言,这一刻她已经盼了许久,当然是满心喜悦。而乔媖却是神色惆怅,不见太多欢愉。乔婧知道姊姊仍然没有忘记旧情人,遂告道:“孙君是当世英雄,倾心爱慕姊姊多年,而今又贵为吴侯,虽已有妻室,却也是以正室之礼娶姊姊,姊姊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乔媖叹道:“老天爷对我太好,给了我这样一个完美的夫婿,我实在没有什么不满足。可我心中……我……”
乔婧道:“姊姊,你看太史慈比郭嘉如何?”乔媖道:“妹妹为何这样问?”仍然答道:“太史慈武功盖世,于你我有救命之恩,而今又有六十日之约之事,可谓义薄云天。郭嘉聪明绝顶……”一时踌躇,难以说下去。
乔婧道:“周郎也是聪明绝顶之人,吴侯也不笨,为何姊姊独独钟情于郭嘉?”
乔媖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觉得郭郎很特别吧。”又想到郭嘉而今是曹操最器重的谋士,运筹决胜,功绩卓然,已被封为洧阳亭侯,与自己算是不同阵营的人,人世沧桑如斯,不由得很是感慨。
乔婧道:“当日你我遇险,太史慈全力营救,且千里迢迢护送父母及我姊妹回到江东。若不是他,你我都会落入董卓恶魔之手,只怕现下早已不在人世。太史慈于我姊妹有活命再造之恩,这么大的恩德,等你们回到江东安全之地,他却只是不发一言地离开。姊姊可知道,当时父亲是想将你嫁给太史慈做妻子的,而且当面跟太史慈提过。”
乔媖道:“但太史慈喜欢的人是妹妹你,他又知道妹妹心中只有周郎,所以才没有同意。”
乔婧忙道:“不,姊姊,你这么聪明,竟没有看出来吗?太史慈真正喜欢的人是你。”
乔媖奇道:“我一直以为太史慈喜欢妹妹你呀。你那时被奸人绑架,他不知有多着急,恨不得以身相代。”
乔婧摇头道:“不,太史慈爱慕的人其实是姊姊你。他之所以关心我的安危,是因为我是姊姊的妹妹,只有救出我,姊姊才会松开眉头,露出笑容来。周郎跟我提过,说太史慈总是一脸肃色,只有看到姊姊你时,眼神便会立即变得温柔起来。但他知道你心系旁人,即便父亲当面提亲,他也不愿强求。”
乔媖沉默许久,才道:“如此,我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又叹道:“太史慈这样的人,我实在配不上他,他值得有更好的女子。”
乔婧忽然笑道:“我姊妹二人是不是疯魔了,大喜日子,莫名提这些旧事做什么?”
乔媖也笑道:“不提那些了。”又探身朝门外望了望,道:“快到吉时了,为何还不见人来?”
乔婧道:“吴侯和周郎都等这一天等了很久,应该不会拖延,或许是出了大事。”
京城的确出了大事,朝廷不知从何处听说了孙策将娶乔媖的消息,竟派了使者携带重礼,星夜赶来京城道贺。孙策已有妻室,再娶乔媖不过是多房小妾,汉献帝刘协竟遣使送礼,孙策觉得荣耀之极,立即与周瑜出城迎接。
使者名叫种辑,一见面便告道:“种辑只是副使者,正使者已先行入城,须得由正使者宣读朝廷诏书,种辑不能逾礼。”
孙策便问道:“正使者是谁?我这就派人去请。”种辑道:“史春,是曹丞相亲自指定的使者人选。”
孙策不禁呆住,又转头去看周瑜。周瑜也是意外之极,只好道:“臣亲自去请正使者。”
周瑜赶回军营,命人开了锁链,将史春从囚笼中放出,问道:“原来史君是朝廷使者,为何不早言明?”
史春仍是神色冷然,只道:“周将军现下知道,也不算晚。”
周瑜很是烦躁,来回徘徊几圈,道:“难道许都朝中无人了吗?为何偏偏选你前来?”史春道:“这是曹丞相的意思。”
周瑜冷笑道:“怕是因为当年洛阳之事,曹操才选中你做使者吧,有意派你在我成亲之日来羞辱我,羞辱小乔,我却不能对你怎样。”
史春摇头道:“曹丞相不知道那件事。那件事原本只有三个人知道,弘农王、我、小乔。弘农王早已被董卓杀死,我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我也料不到小乔会将那件事说出……”
周瑜忽然大怒,道:“住口,不准你再叫小乔的名字,你没这个资格。”额头青筋暴现,右手紧握剑柄。
史春冷冷道:“之前周将军本可杀了我,但你没动手,现下情势已完全不同。我得提醒周将军一句,我目下是朝廷使者身份,你敢杀我,就等于反叛朝廷,对吴侯可是大大的不利。”
周瑜怒极,但仍不得不松开握剑的手,又命人备马,护送史春来到城门处。
等史春换上使者衣服,孙策遂上前问道:“孙策愚钝,竟不知史君在为朝廷效力。敢问使者君一句,你此次前来,是奉皇帝旨意,还是受曹操曹丞相之命?”
史春冷然道:“我是朝廷正式任命的使者,有印绶及皇帝诏书在此,莫非吴侯及手下目无王法,有意藐视朝廷吗?”
孙策无奈,只得上前跪下,迎接诏书。他一下跪,周瑜等人便也跟着跪下。
史春大声读完诏书,又指着身后的车子道:“前面一车是皇帝的赏赐,后面一车是皇后的赐物。”
孙策听说皇后伏寿也有一车礼物相送,不禁一怔,转头去看周瑜。周瑜叹了口气,又想起无数往事来。
史春又道:“礼单在此,请吴侯清点查收。”孙策勉强点头道谢,又招手叫道:“来人,送使者一行进城入客馆歇息。”
周瑜忙上前请命道:“臣愿护送使者前往客馆。”
孙策一怔,随即低声道:“你我今日成亲,虽然这史春有些扫兴,也许是曹操有意为之,但谅他在京城也掀不起大浪来,何必多去理他?顶多我再派人包围客馆,将史春一行软禁起来。”
周瑜却甚是固执,坚持要亲送史春到客馆,道:“我会尽快赶到吴侯府。”
孙策不免有些狐疑,然他与周瑜自幼相交,料想必另有隐情,便点头同意。
周瑜引史春先行,孙策刚刚准备入城,又有一队人马飞驰而来,却是宗主袁术派爱女袁蜜到了,非但送来贺仪,还将拘作人质的孙策之弟孙权也放了回来。
孙策大喜,忙道:“哥哥我今日成亲,母亲今早还当着三弟、四弟的面念叨过,说要是权儿在就好了。你回来就好了,我们兄弟算是聚齐了。走,我这就带你去拜见母亲大人。”又见几年不见,袁蜜已出落得英姿飒爽,忍不住夸赞了几句。
袁蜜却已不是当年鲁莽好动的少女,应答得体,颇令孙策刮目相看。
袁蜜道:“这就请吴侯引路,我也想看看传说中固若金汤的铁瓮城是什么样子。”
孙策哈哈大笑,忙引领众人入城。
周瑜引着史春一行进来客馆,安置了众人,又单独将史春叫进一间空房。二人一路未曾交谈过一句,此时单独相对,亦是良久无语。
周瑜道:“曹操手下能人甚多,他心计又深,选派史君前来,一定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使者君之前不露身份,先行进入京城,愈发证明此节。”
史春道:“那好,我就开门见山了。不错,我除了受皇帝诏命来向吴侯道贺新婚外,还奉有曹丞相交代的两项秘密使命:一是曹丞相听说传国玉玺落在了吴侯手中,命我查验此事;二是曹丞相想与吴侯结亲,将侄女许配给吴侯,特派我转达美意。”
周瑜冷笑道:“吴侯今日大婚,曹操派你来转达结亲之意,还真是美意。”
史春道:“我只是奉命行事。本来前一项不该告知周将军,而后一项更是应该当众宣布,我是顾全了吴侯的面子,才私下在这里告诉周将军。”
周瑜大怒道:“你倒是会做好人。”
史春见周瑜抬脚欲走,忙叫道:“周将军且慢!之前周将军手下从我身上剥走的软甲,烦请归还,那是曹丞相所赐厚礼,史春不敢有失。”
周瑜道:“软甲稍后便会归还使者君。”
史春又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曹丞相亲笔私信,烦请周将军转交吴侯。”
周瑜哼了一声,劈手夺过书信,摔门而出。又招手叫过部将吕蒙,命他立即调派兵马,将客馆包围起来,不准任何人出入。
吕蒙小心翼翼地道:“如果是出于使者安全考虑,这里是官客馆,平日就有守卫。如此再调派兵马,旁人会不会认为我们东吴刻意针对朝廷使者?”见周瑜神色不定,又道:“将军该知道,臣当年曾一时意气用事,犯下大错,至今还后悔不已。”
吕蒙少时不喜欢读书,被人称为“吴下阿蒙”,依附于姊夫邓当。邓当为孙策部将,数次征伐山越,吕蒙也跟随姊夫作战,时年十六岁。邓当手下将领见吕蒙年幼,很是轻视,嘲笑道:“这小子能干什么事,不过是送肉喂虎而已。”甚至当面羞辱吕蒙。吕蒙大怒,拔刀杀死对方,惧祸逃走。后来又主动出来向孙策自首,并通过姊夫邓当说情。孙策颇欣赏吕蒙的胆气,遂赦免了他,安排在周瑜手下做事。
周瑜本知晓这段往事,此刻经吕蒙提醒,渐渐冷静下来,心道:“我竟是如此放不下当年那件事吗?以至因为恼恨史春而失去了理智。”想了想,道:“吕司马提醒得极是。但朝廷使者不光是为道贺而来,你去选些精干人手,换下衣衫,派到客馆来充作仆役,暗中监视他们的一举一动。有任何异样,立即向我禀报。”
吕蒙应了一声,自去安排。周瑜便离开客馆,赶去吴侯府面见孙策。
孙策人在吴侯府后庭,吴夫人正因为不见女儿孙仁而责备长子,道:“你妹妹不见了,你怎么不派人去找?”
孙策知道妹妹孙仁喜欢周瑜,今日周瑜娶乔婧为妻,孙仁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出现的,但又不便公然跟母亲说明,只好敷衍道:“孩儿这就去办。”
吴夫人这才招手叫孙权近身,问道:“袁术有没有虐待你?”孙权道:“没有,袁公一直对孩儿很好。”
吴夫人冷笑道:“袁术真对你好,就不会一直将你拘禁作人质了。这次他放你回来,倒是天良发现。”
孙权忙告道:“这次袁公肯放孩儿回来,全靠蜜娘从中斡旋。”
吴夫人道:“是袁术之女袁蜜吗?她跟二乔和你大哥他们是旧识,听说人不错,很热心。”听说袁蜜人就在外面,便命人带她进来。又见孙策还站在一边,板起脸催道:“你不是要去找你妹妹吗?还有,你今日大婚,多少事等着去做,怎么还杵在这里?”
孙策如蒙大赦,忙退了出来。正好看到罗汤手里拿着跟大棒子,在庭院中敲打着树干。
罗汤原是乔府下人。当年乔媖、乔婧姊妹与孙策、周瑜分别,欲护送祖母梁氏返回江东时,其父乔羽忽然回到洛阳。原来汉少帝刘辩将自己爱慕乔婧的心意告诉了舅舅何进,何进遂以大将军名义召乔羽回朝任职。但乔羽尚不及拜见何进,便发生了“十常侍之乱”,何进遭宦官杀害,董卓率军入京,京师大乱,内外通道阻截。乔氏难以离开洛阳,乔府也险些遭到乱兵洗掠。幸亏董卓仰慕名士蔡邕,听说乔玄曾是蔡邕座主,下令不得骚扰乔府。后蔡邕返回洛阳,得到董卓重用,对乔府多方庇护,又引乔羽入朝任职。乔羽本不愿意为董卓效力,但见其人凶虐成性,怕遭杀身之祸,牵累家人,遂勉强接受了蔡邕举荐。
乔羽本想让二乔护送母亲梁氏返回江东,乔氏姊妹不忍抛下父母,有所迟疑。当时许多大臣不满董卓施行暴政,暗中逃走,如袁术、曹操等,董卓十分生气,对朝中官员监管甚严,出入关卡均需要凭证。等到二乔终于下定决心返回江东时,已是难以成行,遂一直滞留在洛阳。
不久四方诸侯起兵讨伐董卓,董卓强迫洛阳官民全部迁往长安,乔氏也在其列。到长安后,本以为能就此安定下来,但梁氏得病去世。乔羽想借机辞去官职,护送灵柩返回母亲老家,董卓却不同意,称梁氏是乔玄之妻,理该与丈夫合葬,只准乔羽送灵柩去乔玄故乡,且办完丧事必须得回朝任职,又将乔妻、乔女均扣在长安作人质。乔羽无奈,只得将母亲棺木运去睢阳,与父亲葬在一起,再返回京师。
如此过了一两年。正当一家人生活趋于平静时,蔡邕忽然携女儿蔡琰赶来乔府,告知汉献帝刘协听说乔氏姊妹貌美,欲纳二乔为妃,已正式对董卓提出。
原来当年汉少帝刘辩与还是陈留王的刘协分别被何太后及董太后操纵争权,自董氏败后,刘协为保性命,不得不努力巴结皇帝兄长。刘辩也只有这一个弟弟,倒也接纳了他,颇为亲近。他曾悄悄提及在史侯府密室临幸乔婧之事,称那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有着世上最完美无缺的胴体。刘协当时只是听着,后来当上皇帝,又被董卓控制,东奔西走,然等到年纪大了些,生活也略微安定后,他忽然想到当年兄长刘辩对乔婧的盛赞。汉代时节烈观点淡薄,汉武帝刘彻生母王娡便是先嫁金王孙,还生下了女儿金俗,后被母亲夺回,改嫁给汉景帝刘启,这才有了后来的汉武大帝。刘协既动了心思,急忙派人打听,方知乔氏有大乔、小乔二女,均是国色天香,遂向董卓提出要纳二乔为妃。董卓听了不置可否,下殿后又向蔡邕详细打听二乔,似有占为己有之意。
乔羽闻言,焦急万状,请求蔡邕协助自己全家逃出长安。蔡邕虽得董卓信任,却只是文臣,难以取得出关凭证。
危急时刻,已是汉献帝皇后的伏寿忽然派人送来了通关凭证,于是乔氏举家逃亡。乔羽与妻子乘坐一车在前,由仆人罗韬驾驶。乔媖、乔婧姊妹乘坐一车在后,由罗韬之子罗汤驾驶。东出潼关不久,便有追兵赶来。奔逃中,二乔与父母失散。
追兵紧追二乔车驾不放,罗汤料想车子始终跑不过精骑,便让二乔下车步行,独自驾车引开追兵,结果摔下了山崖。二乔也被追兵搜及。幸亏当时太史慈欲到长安行刺董卓,为天下人除去公害,追兵一路声势浩大,引起了他的注意,徇迹追去,意外发现二乔被擒,遂出手援救。
不久,乔羽车驾返回,一家人遂得以团聚。乔氏姊妹说了罗汤连人带车掉下山崖之事,罗韬长泪纵横,但又劝乔氏立即上路,以摆脱追兵。乔媖坚持要入山寻找罗汤,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乔羽赞同。
于是一路找去,结果发现罗汤还活着。他跌落时衣衫几次被树枝挂住,减缓了下坠之势,人未摔死,但因脑袋先着地,人已经成了傻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除了二乔外,连父亲罗韬都认不出来了。乔羽念他祖孙三代都在乔府当差,又是为了营救二乔而遭难,不肯舍弃。在太史慈的护送下,乔氏带着罗汤辗转回到庐江皖县。罗韬过世后,二乔视罗汤为手足,尽心照顾,但其疯病始终不见好转。
半年前,孙策与周瑜引军攻下皖县,与二乔团聚,又正式提亲,得乔羽允许,遂将二乔接到京城居住。因罗汤只认得二乔,乔氏姊妹亦将他带在身边。刚好京口有名医焦隐士,为罗汤诊治后,开了一些药。罗汤服过后,病情大有好转,竟能开口说话。
孙策见罗汤敲个不停,还傻呵呵地笑,颇为心烦,走过去问道:“焦隐士给你开的药吃完了吗?”
焦隐士名焦光,籍贯来历不明,董卓大乱天下时来到京口谯山,结草为庐,隐居于此,人称焦隐士。其人医术高明,时常为附近百姓看病,名声渐渐传了开去。京城官民染恙,也时常来找焦光。
某夜大雪,有野火焚毁了焦光草庐。焦光无处可居,遂露寝于大雪中。次日一早,有人发现焦光袒身卧在雪中,一动不动,以为已经冻死,走近一看,才发现仍熟睡如常,这才知道焦光是位奇人异士。就连远在许都的汉献帝也知道了焦光大名,三次征召,均不应命。
罗汤听到孙策发问,侧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道:“你是谁?怎么看起来那么眼熟?”
孙策道:“我是这里的主人……”忽想到自己堂堂吴侯,何必跟一个傻子多废话,摇了摇头。正好有军士进来禀报,说周瑜人在前堂相候,也顾不上再理会罗汤,忙赶来前庭。
周瑜道:“适才我进来吴侯府时,门前卫士抓住了一名可疑男子。他在附近徘徊了很久,而且身上藏有利器,应该是名刺客。”
孙策道:“审问清楚了吗?”周瑜道:“那人见事已难成,便爽快地招出了身份,他是许贡门客杨如。”
孙策皱眉道:“这个许贡,还真是阴魂不散。”
许贡原是吴郡太守,孙策经略江东时,将其击败。因许贡久在吴郡为官,颇有声望,门客众多,孙策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放了他一条生路。但许贡不甘心失去吴郡,于是写了一封密信给曹操,道:“孙策骁雄,与项籍相似,宜加贵宠,召还京邑。若被诏不得不还,若放于外必作世患。”建议曹操以皇帝诏命召孙策进京,不然其势坐大,终成大患。然信被孙策手下截获。孙策召许贡来对质,许贡推说没有这回事,孙策很是恼怒,命武士当场将许贡绞杀。
许贡死后,仍有门客矢志为他复仇,孙策先后经历过两次行刺事件,刺客均自称是许贡门客。今日这起未遂事件,算是第三次了,这也是周瑜对孙策之前单身赴军营找史春格斗格外忧心的原因。但孙策自恃骁勇,也不怎么当回事。
周瑜道:“还有一件事,是关于史春的。”先说了史春欲索回软甲一事。孙策虽爱软甲,但既然史春亮出了朝廷使者的身份,软甲又是曹操亲赠,无法再强夺,只好命人将软甲包好,送去客馆,交还史春。
周瑜屏退左右,大致说了史春关于传国玉玺及孙曹结亲的一番话,又将曹操亲笔信交给孙策。
孙策拆开看了,皱眉道:“适才在城外时,史春为何不说?”
周瑜道:“也许是曹操授意史春故意如此。总之,史春没有等你我拜堂成亲时出现,当众宣布曹操心意,已然不错了。”
孙策咬牙道:“曹操老贼,有意如此。”
周瑜道:“但目下曹操势大,又有皇帝在手,更隐有以传国玉玺一事威胁之意,除了答允婚事,别无他法。”
孙策道:“你知道我倾心大乔许多年,而今终于可以抱得美人归,我怎能再改娶他人?也罢,反正曹操只是要安排一枚棋子在江东,就让我二弟孙权娶他侄女好了。”
周瑜道:“我听说袁术放回了孙权。吴侯有没有想过袁术为什么要这么做?”
孙策不无得意地道:“袁术虽是先父的宗主,但家父过世后,对我多方抑制。而今我势力不在他之下,又被朝廷封作吴侯,他当然要加以笼络了。”
周瑜正待告知自己的猜测,忽有仆人来告道:“吉时就要到了,请二位快些准备婚礼。”
孙策忙道:“等了这么些年,可不能错过吉时。”拉着周瑜便往礼堂跑去。
礼堂中鼓吹乐队早已准备妥当,等孙策、周瑜一到,便奏起了喜乐。婚礼主持者是长史张昭,也是孙策最信任的文臣,见新人已经就位,便大声道:“吉时到!”
于是两对新人在堂前站定,有人搀扶吴夫人出来。周瑜父母均已过世,堂上双亲便只有孙母一人。周瑜忆及双亲,颇为心酸,忽见侍立在吴夫人身边的不是婢女,竟是袁蜜,不由一怔。
当年孙坚战死,周瑜曾陪同孙策前去拜见袁术,欲得孙坚旧部。袁术不肯将旧部拨回给孙策,又见周瑜有才,欲留为己用,私下多次召见,又称要将爱女袁蜜许配给周瑜为妻。周瑜婉言谢绝。袁术为此很不高兴,一度想要加害周瑜。还是袁蜜从帷幔后冲出,才及时制止了父亲。但她亲耳听到周瑜拒绝婚事,亦极是羞愧,虽送周瑜出去,亦不肯再说一个字。
此刻当周瑜新婚之际,意外在礼堂上见到袁蜜,且以极为古怪的眼光打量自己,不觉颇为难堪。
一旁乔婧有所察觉,轻声问道:“怎么了?”周瑜道:“袁蜜也来了。”乔婧道:“我知道呀,我刚刚在后庭见过她呢。”
张昭又叫道:“新人上前!”
周瑜一时也不及思虑更多,按照张昭的提示来回行礼,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听到“礼成”一句,长舒一口气。照例要先送新娘入洞房,新郎再出来招待宾客。周瑜另有住处,虽距吴侯府不远,却也麻烦,于是预备只象征性地将乔婧送到吴侯府后庭,等到宴饮完毕,夫妇二人再一同返回周府。
两对新人一前一后,正随礼仪官下堂时,忽有一人从孙策之弟孙权身后钻了出来,手持利刃,直朝孙策扎来。孙策满面笑容,正侧头打量新婚妻子,虽是武艺高强之辈,却丝毫没有戒备,更没有想到危险近在咫尺。
事出突然,刺客又离孙策极近,堂中众将援救不及,惊呼出声。忽有一人闪身扑来,却是太史慈。他因救过二乔性命,吴夫人特别优待,命他站在上首观礼。他站在周瑜那侧,见有刺客行刺孙策,阻止不及,只能奋力一扑,扑到孙策背后。刺客那一刀刚好扎到,“扑哧”一声,径直刺入太史慈肩头。
孙策已反应过来,上前扭住刺客手腕,将他一脚踢倒。又顺手从卫士腰间拔出佩刀,欲将刺客当场杀死。周瑜忙叫道:“吴侯手下留情。”
孙策手下略缓,打量那刺客面目时,不由呆住,那人竟是罗汤。
罗汤已被卫士制住,他竟大哭起来,连声叫道:“大乔救我……大乔救我……”
堂中众宾客大多不知罗汤来历,见刺客如此幼稚,又当众呼叫吴侯新夫人名字,无不愕然。
孙策面色极为难看,命道:“先带他下去,回头我亲自审问。”又命人先送母亲及乔媖、乔婧姊妹回去后庭,这才走到太史慈身边,谢道:“多谢太史将军挺身相护。”太史慈道:“这是臣的本分。”
孙策便拔出太史慈肩后匕首,亲自为他裹伤。太史慈忙道:“不过一点皮肉伤,不敢有劳吴侯。”又道:“罗汤有些疯傻,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还望吴侯从宽发落。”
孙策道:“罗汤刺了太史将军一刀,你反而为他求情?再说了,他可不会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堂上这么多宾客,他行刺的只是我孙策一人。”
太史慈道:“当年我亲眼见到罗汤因忠心护主而摔下山崖,他……”
孙策摆手道:“好了,别提当年的事了。走,咱们去跟大家伙儿喝酒,今日一定要喝个痛快。”
周瑜本待跟着孙策去与众人饮酒,忽见部将吕蒙站在门柱边朝自己招手,便道:“请吴侯先去招呼宾客,臣有事先出去一下。”
孙策一怔,随即会意,问道:“是不是朝廷使者要作怪?”周瑜点点头。孙策道:“去吧,只是有劳你这位新郎官了。”
周瑜遂脱下礼帽,走出堂来,问道:“可是客馆有什么动静?”
吕蒙点了点头,道:“将军命臣监视朝廷使者一行,有一个人离开旅馆,去了江边,远远观察我军大船,看了许久。然后又去军营打探,不过他打探的不是我军布防,而是工匠陈是。”
周瑜立时警觉起来,问道:“那人现下在哪里?”
吕蒙道:“他听说陈工匠今日不在营中,便一路寻去了陈家。臣因对方是朝廷使者随从,未得将军号令,不敢擅自抓人,只派了人暗中监视。”又道:“但这人一定是曹操的探子,想窥测我军虚实。竟然事先打探到陈工匠负责制造军械兵器,是关键人物。”
周瑜道:“你带几个人赶去陈家,等那人出来,就将他逮捕,先找个地方关起来。我等这边完事,会亲去审问。”
吕蒙道:“要是朝廷使者问起来怎么办?”周瑜道:“先不必理会。去办事吧。”
刚打发走吕蒙,便见太史慈出来。周瑜奇道:“太史将军为何不在里面饮酒?”
太史慈道:“我跟诸将不熟,兼之伤口有些疼痛,所以向吴侯告了假,想先回家去。”
他新来江东不久,却深得孙策器重,极力夸赞,其他老资格的将领不免有所嫉妒,太史慈心知肚明,便寻借口先辞了出来。
周瑜一时也顾不上更多,便道:“那好,太史将军先回去歇息,改日我再让小乔置酒,专门请将军到我家做客。”
太史慈又再次向周瑜道贺,这才拱手去了。
周瑜也不回堂中,先赶来关押罗汤之处,却见乔氏姊妹也在附近徘徊,忙问道:“你们如何会在这里?是想见罗汤吗?”
乔媖支吾不语。乔婧也不隐瞒,实话告道:“罗汤当众行刺吴侯,令吴侯难堪,姊姊怕吴侯一气之下杀了他,与我商议,想悄悄放他走。可那边卫士看管甚严,我们正想寻个办法。”
周瑜道:“罗汤行刺吴侯,罪名重大。我知道他对你们姊妹有恩,你们想救他,但这件事不是那么容易办到的。”
乔媖道:“不如我亲自去求吴侯好了。”乔婧忙道:“罗汤当众拂了吴侯面子,吴侯心中不快,姊姊与吴侯新婚大喜,何必为这件事而生嫌隙?”
周瑜也道:“大乔不便出面说情。”
乔婧道:“所以我们才想悄悄放罗汤走,对外只说罗汤逃走,如此,罗汤保住了性命,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吴侯和姊姊的感情。”
周瑜道:“本来我该遵从你姊妹二人的意愿,但目下京城还出了别的事,我怕有所牵连,所以罗汤人是决计不能放的。这样好了,我先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然后我会向吴侯求情。”
乔婧见丈夫不同意放人,只得扶姊姊去了。
周瑜遂赶来审问罗汤。卫士告道:“这小子哭闹个不停,总叫吴侯夫人的名字,臣只好将他的嘴堵起来了。”周瑜点点头,推门而进。
罗汤被反绑在柱子上,一见人进来,便“呜呜”个不停。周瑜上前拉出他口中的破布,道:“你认得出我吗?我是周瑜,小乔的丈夫。”罗汤哭叫道:“大乔……我要见大乔……”
周瑜问道:“你为什么要见大乔?”罗汤道:“她要嫁给别人了,我不准她嫁给别人。”
周瑜奇道:“你为什么不准大乔嫁给别人?你也喜欢她吗?”
罗汤居然点点头,道:“喜欢,很喜欢,很喜欢。”
周瑜道:“那么你是不想大乔嫁给别人,所以才行刺吴侯的吗?”
罗汤道:“是呀,我杀了他,大乔就不能嫁给他了呀。”
周瑜登时哭笑不得。他适才不肯答应二乔放走罗汤,原是怕罗汤行刺孙策一事另有隐情。尤其今日凑巧有曹操和袁术两方使者来到京城,袁蜜更是住在吴侯府中。如果罗汤是受他人指使,这两方都难逃嫌疑。不想罗汤疯傻依旧,行刺吴侯,只因为私下喜欢乔媖,不欲她另嫁他人。
罗汤又道:“你们不能绑我在这里。大乔人呢?我要见她。”
周瑜便解开罗汤绑绳,正色告道:“而今大乔已正式嫁给吴侯,是吴侯的妻子,你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了。”
罗汤道:“不行,我要见大乔,我非见大乔不可。”吵闹着便往外冲。
周瑜无奈,只得横掌一击,切在罗汤后颈,将他打晕。又出去告知卫士道:“一会儿我会派人来带罗汤走。”
卫士问道:“将军要带刺客去哪里?吴侯说过要亲自审问刺客,万一吴侯问起来……”
周瑜道:“吴侯问起来,就说我带走了刺客。”
卫士自是知道周瑜与吴侯关系亲密,也不敢多问,当即应了。
周瑜出来,召了自己卫队长冯则,命他立即带罗汤出城,送去谯山焦隐士那里,多付金银,请对方及附近山民妥善照顾。安置妥当,这才回去礼堂,与众人饮酒。等到日入三商时,便接了乔婧返回周府,以取古礼“昏礼下达”之意。
送妻子入洞房后,周瑜却不坐下,只道:“抱歉……”
乔婧忙道:“夫君既然有事,请先去忙。你我已是夫妇,来日方长。”又道:“况且夫君背着吴侯放走罗汤,成全了姊姊和我的心愿,我还不知道怎么感谢呢。”
周瑜笑道:“感谢的话就不必再提。你是我妻子,你心中所想,便是我情之所愿。”
乔婧叹道:“夫君待小乔实在太好,我真不知该怎么才能回报夫君你。”
周瑜笑道:“正好有一件事,小乔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就算是你的报答如何?”附到妻子耳边,低语一番。
乔婧叹道:“原来是这件事,夫君要的报答,还真不好办呢。”又道:“夫君先去办事吧,快去快回。这件事,我自会安排。”
周瑜便俯下身子,往妻子额头亲吻了一下,这才出房。等他换下吉服,出来周府时,夜幕已然降临。
吕蒙正候在门前,见周瑜出来,便当先引路,来到江边一处宅子。又告道:“曹操探子就在里面。不过臣等忌惮他是朝廷使者的随从,没有暴露身份,特意换上便服,从背后袭击了他,又用黑布蒙住了他双眼,他没有看到我等面目。臣又找了这处民居作为关押之所。他大概以为强盗绑了他。”
周瑜道:“吕司马考虑得很周全。不过他既是曹操探子,一定会猜到拿他的人不是强盗。”
吕蒙歪着头想了想,道:“也是。干脆直接问他身份目的好了。”
这处宅院不小,堂中只点有一盏油灯,颇为昏暗。那探子双手反绑,跪在堂中。周瑜见他眼睛被厚黑布蒙住,遂上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那探子道:“我……我是……是……”十分害怕,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吕蒙喝道:“快说,你是什么人?来京城做什么?”
那探子道:“我……我……”却仍然说不出来。
周瑜心念一动,问道:“你是不是叫马钧?”
那探子大吃一惊,问道:“你……你怎么……怎么……”虽然没有说全,显然是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叫马钧”,如此,便等于承认他就是马钧了。
周瑜便命吕蒙取下黑布,果然便是当年在洛阳见过的马钧。周瑜上前扶起他,问道:“你可还认得我?”
马钧道:“你是周……”周瑜道:“我是周瑜。马匠师,当年洛阳一别,数年过去,想不到能在吴地见到你。”命人解开绑缚。
吕蒙忙低声问道:“原来将军与这个叫马钧的探子是旧识,要如何处置他?”
周瑜道:“先放了他,派人送他回去客馆。我去找一趟陈是。”
吕蒙道:“如果使者史春问起来怎么办?”周瑜道:“就实话告诉史春,说马钧去了军营窥测,你以为他是奸细,下令逮捕了他。后来知道他是朝廷使者的随从,料想是场误会,所以不得不放人。”吕蒙应了一声。
周瑜又上前拍了拍马钧肩膀,道:“我竟不知马匠师也在使者队伍中。”他知道对方是个结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难以交谈,遂拱手道:“我还有事,改日再聊。”
赶来陈家时,陈是尚未就寝,正在灯下做活儿,听到周瑜亲自喊门,慌忙叫醒妻子,命她准备汤水待客,自己赶来开门。
周瑜道:“抱歉,这么晚还来打扰陈匠师……”
陈是道:“没事,没事。”引着周瑜入堂坐下,又问道:“今晚不是周将军的新婚之夜吗,如何肯舍弃新娘子,屈尊来到寒舍?”
周瑜道:“是为马钧而来。”陈是道:“哦,马钧今日来过臣这里,臣还奇怪他怎么突然出现了,当时吓了一大跳。”
周瑜问道:“他可有说他为什么而来?”
陈是摇头道:“将军该知道马钧是个结巴,他比画半天,臣也没听明白。他见臣正忙着做梳妆匣,便不再多说,四下看了看,便转身走了,说是改日再来找臣。臣听说他要在京城待上一阵子,也就没有挽留。”
刚好陈妻端着汤水进来,道:“周郎慢用。”周瑜年轻英俊,又多才多艺,在江东很有声誉,吴地百姓皆称之为“周郎”。
陈是闻言忙斥道:“你怎么也学那些人了,当着周将军的面,竟敢随意称呼。”
周瑜笑道:“不碍事,娘子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周郎反而更亲切些。”陈妻红着脸,讪讪退了下去。
周瑜又将马钧是随朝廷使者来到京城一事告知。陈是道:“臣还以为马钧听说我造出了八连弩及其他器械,专程赶来探访,原来……”
周瑜道:“他极可能是曹操派来的探子。”陈是忙道:“将军来意,臣已知晓。臣明日一早便回军营,不会再与马钧见面。”又取了两具梳妆匣,告道:“这是臣专门为大乔、小乔两位娘子制作的玩意儿,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两具匣子均是木制,漆成黑色,盒面描绘有深红色花纹,一个构成“媖”字图案,另一个则是“婧”字,暗合乔氏姊妹的名字。
陈妻在一旁道:“夫君在这两具匣子上花了不少工夫,周郎不妨打开看看。”
周瑜闻言,便打开其中一个盒子。盒盖内侧是面精致的铜镜。盒匣分为上下两层,下层用来盛装首饰等物,上层则立有一些小人木偶,非但造型精美,栩栩如生,而且木人还能动,有的击鼓,有的骑马,有的耍剑,有的吹箫,有的跳舞。
周瑜一见之下,大为惊叹,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陈是笑道:“这些木人由机簧控制,只有打开盒盖,才会触发机关,木人便会自己动起来。不过等到簧力用尽,会就此停止。这边有一个环钮,只需再往右转动数下,便可重新上紧机簧。还有,将军夫人要取放物事时,只需要轻轻推动外沿,上层便会转到一边,不会影响木人行动。”
周瑜试了几下,极是叹服,道:“陈匠师果然不愧是吴地第一巧匠,二乔一定会喜欢这件礼物,我替她们谢谢你了。”
辞出时,周瑜又特意叮嘱道:“曹操派遣史春以朝廷使者名义来到京城,另有所图,怕是军械图纸也在其中。马钧如不能得手,史春必会另想他法。陈匠师可要特别小心。”陈是满口应了。
离开陈家,周瑜径直回来家中,乔婧正坐在灯下相候。多年前二人在熹平石经前一见钟情,之后意外分别,苦思多年。现今熹平石经早已毁去,而有情人终能成眷属,实是真心感激上苍的眷顾。
这一夜,自是极尽缠绵。
次日周瑜起来晚了些,但仍然坚持要去军营视事。又觉得对不起新婚妻子,解释道:“而今有曹操探子在京城,不比寻常,得时时警惕些。”
乔婧吃了一惊,道:“城中来了曹操的探子吗?夫君既知道,为何不立即收捕?”
周瑜这才意识到说漏了嘴,料想也无法隐瞒,只得告知朝廷使者一行来到京城,史春其实是正使一事。
乔婧很是惊讶,道:“我知道朝廷派了人来向吴侯道贺,却想不到史春竟是使者。”
周瑜觉察到妻子神情有异,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道:“你若还是放不下那件事,我便替你杀了史春,不管他有没有朝廷使者身份。”
乔婧摇了摇头,道:“他究竟还是朝廷使者。之前我没杀他,现下更是不能杀他了。”又很是不解,问道:“史春之前不露身份,先行来到京城,必是有所图谋。但他既落入夫君之手,身陷险境,为何还不肯显示使者身份呢?”
周瑜道:“这一点,我也想不明白,也许他有把握我不会杀他。”
乔婧便催道:“夫君快些去做正事吧。你交代的事,我也会即刻去办。”
周瑜闷闷出来,吕蒙早已等在堂前,禀告道:“昨晚朝廷使者史春悄悄出门了一趟。”
周瑜道:“他去了哪里?”吕蒙道:“这个……没人知道。监视的军士不知道史春什么时候离开的,只在他半夜回来时才发现。全怪臣无能,办事不力。”深有愧色。
周瑜安慰道:“这个不怪你,史春不是普通人。当年他和曹操……”忽觉在部下面前提及妻子曾为史春所掳一事不妥,便道:“你去告诉史春,说我过后会去客馆拜访,再带他在城中稍作游览,聊尽地主之谊。”
吕蒙刚走,孙策便到了,也不带随从卫士,只单骑一人。
周瑜闻报忙迎出府来,道:“吴侯有事,派人召周瑜一声即可,如何亲自前来?”
孙策道:“我一大早就醒了,看大乔还在熟睡,就想着先去处置刺客罗汤。可他人已经不见了,卫士说人被周将军带走了。公瑾,你已经私下放了罗汤,对不对?”周瑜道:“对。抱歉,臣未经吴侯允准,便私纵刺客。”
孙策道:“是二乔让公瑾这么做的吗?”周瑜道:“不是,是臣自己想这么做。臣放走刺客,自知有罪,请吴侯处罚。”解下佩剑,单膝跪下。
孙策忙扶起周瑜,道:“别这样。你我自幼相交,就算我做了吴侯,你我还是挚友兄弟。你放得好,如此倒是让我省心。我本想杀了罗汤,可我知道大乔不愿意,但不杀他,我颜面何存?现下你放走了人,我也不用再矛盾了。”
周瑜道:“多谢吴侯宽宏大量。”又说了昨晚马钧和史春一事。
孙策道:“马钧是那个结巴吗?我还记得他。陈是曾说他手艺也相当了得。”周瑜道:“所以臣怀疑马钧是受曹操所派,专门来打探我军军备。”
孙策道:“先父当年派我二人到洛阳寻找陈是,真可谓深谋远虑。而今我吴军水军舰船、陆军军械均为天下第一,曹操老贼起了垂涎之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又问道:“公瑾预备如何做?要将史春一行驱逐出吴地吗?”
周瑜道:“史春留下来还有用处,臣预备……”
忽有一名军士浑身是血,奔了进来,正是周瑜的卫队长冯则。
周瑜大惊问道:“出了什么事?”冯则道:“臣奉命送……”忽见孙策也在一旁,忙行礼参拜,却不敢再说下去。
周瑜道:“吴侯已知我私放罗汤一事,直言无妨。”
冯则便道:“臣受将军之命,带人护送罗汤前往焦隐士处,焦隐士同意收留罗汤。因当时天色已黑,臣等也留宿在谯山。不想半夜出了意外……”
半夜时,忽有人来草庐求医,焦光闻声点灯而起。不想来人二话不说,抓住焦光便往外走。对方力气奇大,焦光挣脱不开,便大声呼救。冯则等人惊醒,急忙挺刀出来相救。那人料不到草庐中竟滞留有数名吴军军士,于是将焦光推在一边,拔剑与冯则诸人格斗。
本来冯则一方人多,但对方武艺了得,竟能以寡敌众,将冯则等人全部放倒,或死或伤。那人再去找焦光时,焦光已经藏了起来。那人四下搜寻未能寻到,又见有附近山民猎户听到动静,正举火赶来,便转身离开。
等山民赶到,焦光才敢出来。往草庐内外查看时,发现除了冯则还活着外,其他军士均已死去,而罗汤也不知去向。今日一早,冯则醒来,不顾伤重,坚持驰回城中禀报。
周瑜听了经过,忙问道:“你可看清凶手外貌?”冯则道:“天色昏黑,臣未曾看清,只记得对方身材适中。”
周瑜便命人送冯则去歇息,又再派人到谯山保护焦光,并搜索行凶者。
孙策道:“冯则等人也是勇武之辈,那人竟能一对五,可见武功不凡。对了,公瑾不是说史春昨晚曾溜出客馆吗?会不会是他?”
周瑜道:“但史春人在城中,天黑城门锁禁,他不可能溜出去大杀一通,再顺顺利利进来铁瓮城。”
只是凑巧在这个时候出了这么多事情,应该不是巧合。曹操明知史春与孙策、周瑜二人有私仇,却还派他充作朝廷使者,一定是有意为之。史春抵达京城,孙策、周瑜定会对他格外留意,严密监视。曹操再派另外一队人马尾随史春来到吴地,趁孙策等人关注史春时,从容行欲行之事。
然对曹操而言,吴地有重大价值的人物甚多,譬如孙策,又譬如陈是,但焦光无论如何都排不上号。
孙策忖道:“焦隐士名气不小,皇帝曾几次征召。会不会是因为恼怒他不肯赴京,干脆派人强行掳走?”
周瑜道:“当今皇帝只是个傀儡,不会做这种事,曹操倒有可能。之前董卓召蔡邕赴京,以蔡氏全族性命要挟。曹操表面礼贤下士,其实与董卓同为虎狼之辈。他召名士不至,恼羞成怒下以武力威逼,这是极可能的事。只是焦隐士的声名才学,无论如何都不能与当年的蔡邕相提并论,曹操如何会如此大费周章?”百思不得其解,便欲先往客馆见史春,再赶去谯山。
孙策心中发痒,想跟周瑜一道去追查案子,又知对方不会同意,好声好语地恳求道:“就跟当年在洛阳一样,再来一次,好不好?”
周瑜正色道:“你已贵为吴侯,不可再像当年那样。”命人护送孙策回去吴侯府,自己则召集亲信,往客馆而来。
部将吕蒙正候在客馆门前,忙上前禀告道:“一早有客到客馆拜访朝廷使者。臣不好阻拦,就放她进去了。”
周瑜问道:“是谁?”吕蒙道:“袁术袁公的女儿,袁蜜。”
周瑜大为惊讶,便进来客馆,却不立即去见史春,只等在庭院中。
过了好大一会儿,便见到袁蜜怏怏出来。周瑜咳嗽了声,招呼道:“蜜娘。”
袁蜜一惊,随即强作镇定道:“周将军。”
周瑜道:“蜜娘来这里做什么?”
袁蜜道:“嗯,那个……我听说有朝廷使者来,便想打听许都之事,问问伏姊姊……不,伏皇后还好不好。”
周瑜道:“你发现使者就是史春,难道不惊讶吗?”
袁蜜似是满腹心事,支支吾吾地道:“我……惊讶,很惊讶的。可是……”似是不愿再说下去,竟垂头擦身走了。
周瑜一时踌躇,忽有仆役过来禀道:“朝廷使者想见周将军,正在房中相候。”
周瑜便跟随仆役来到客房,果有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候在房中。周瑜道:“我记得你,你是副使者种辑对不对?”
种辑道:“是,周将军好记性。”
周瑜道:“使者君找我有事吗?”种辑道:“请周将军派人带我去见吴侯,我有机密大事禀报。”
周瑜道:“什么机密大事?”种辑道:“这件事,我只能告诉吴侯一个人,而且不能让旁人知晓。”有意朝对面史春房间指了指。
周瑜道:“那好,我一会儿会带史春出去。等我们离开后,自会有人送使者君去吴侯府。”出来招手叫过吕蒙,嘱咐了几句,这才赶来见史春。
史春道:“我正在想,周将军今日会不会登门呢。”
周瑜道:“莫不是使者君昨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怕我登门问罪?”
史春摇头道:“我没做坏事,况且周将军派了人监视客馆,我也不敢做坏事。但昨晚确实出了件不好的事,我的软甲丢了。”
周瑜本不以为意,然见史春神情严肃,方知不是戏言,忙问道:“那软甲不是一直穿在使者君身上吗?”
史春道:“昨日吴侯派人将软甲送还后,我嫌脱衣麻烦,没有立即穿上,而是顺手收入箱筪中。今早打开箱筪时,才发现软甲已然不见了。”又道:“若是别的东西丢了,也不算什么,但软甲是曹丞相所赠,还望周将军归还。”
周瑜闻言很是不悦,道:“难道使者君怀疑是我派人偷取了软甲吗?”
史春道:“我身怀软甲一事,只有吴侯、周将军及二位的手下知道。当然,我相信吴侯和周将军都不会做这种事。但吴侯心爱软甲,不得已才归还,保不齐有手下人暗中偷了软甲,以谄媚讨好长官。也可能是那人自己起了垂涎之心,想将软甲据为己有。”
周瑜道:“既是如此,我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替使者君追还软甲。”
史春立即追问道:“周将军预备如何追还?我不是怀疑周将军能力,周将军的智慧,早年在洛阳我便已经见识过了。只是调查自己部属,总会有些难以下手。”
周瑜道:“那好,就请使者君与我一道调查这件事,任由使者君从旁监察。”
史春这才满意,又问道:“周将军预备如何着手呢?哦,我尚未告知,我昨晚悄悄离开客馆一趟,出去了大概两个时辰。我离开时开过箱筪,软甲还在。回来后倒头就睡了,人始终未离开过房间。我自认为还算警觉,不至于到有人进房偷窃而一无所知的地步。”
周瑜道:“所以软甲应该就是在使者君离开客馆时丢的。”又问道:“使者君昨晚瞒过守卫,偷偷溜出客馆,请问去了哪里?”
史春道:“随意走走。”又道:“窃取软甲的人,一定知道吴侯昨日派人归还了软甲,极可能是吴侯府的人。刚好我昨晚外出,便给了对方可乘之机。”
周瑜沉吟道:“使者君的怀疑不无道理。但这个人不会是为讨好吴侯而窃取软甲,因为吴侯不会喜欢这种偷鸡摸狗的行为。应该是我方某名将士见过使者身上的软甲,自己起了贪心。我会将自软甲归还始,到今早进出过客馆的人列出名单来,一一加以调查。”
史春道:“如此岂不是太容易了?我是说,我发现软甲失踪后,一定会告知周将军,对方应该能料到周将军最先怀疑的便是进出过客馆的人。”
周瑜登时醒悟,道:“偷取软甲的人,有可能已经携甲潜逃了。”忙出来叫过部将吕蒙,命他将进出客馆的吴军将士列出名单,一一找到人,盘查昨夜行踪,并予以证实,如果有谁出了城,即刻予以追捕。
吕蒙听说使者丢了宝物,不敢怠慢,立即带人去办。
周瑜又回来史春房间,道:“查问证实要一番时间,既然使者君喜欢随意走走,就请让我尽地主之谊,引使者君一览京口风光,如何?”史春道:“甚好。”
铁瓮城因山为垒,三面环山,筑城时利用了北固山南峰逶迤的山势,依山加筑夯土,雉堞缘岗,弯环回合,形成与山一体的巍峨城垣。北城垣则面临长江,缘江为境,以长江天堑作护城河。整座城市因地制宜,负山背江,看上去十分雄壮。
周瑜带着史春来到城墙高处。一览之下,史春大为称奇,道:“难怪昔日秦始皇称此处有天子之气,果然是块宝地。吴侯好眼光,选中此处筑城。”
周瑜只笑了笑,又引史春往谯山而来。史春道:“只听说吴地有北固山、京岘山,这谯山有何出奇之处?”
周瑜道:“使者君可有听过焦光?”史春道:“我曾听人提过这个名字,说他医术高明,曾靠一种汤药治活了一郡百姓。”
周瑜道:“话是不错。不过昨晚有人闯进草庐,欲掳走焦光,为此还杀了我几名亲兵卫士。”
史春一点也不动声色,只问道:“莫非周将军怀疑是我所为?”
周瑜道:“使者君最喜用掳人这一招,听起来很像你的作风呢。使者君何不直接告知我你昨晚去了哪里?也许能寻到人证,证明你没有到谯山草庐杀人。”
史春道:“我人在城中,就算能走水路侥幸出城,也不可能在两个时辰中逛一趟谯山,再回去客馆。周将军怀疑我,倒像是对京城城防完全没有信心呢。”周瑜一时无语可对。
来到草庐,虽然已经过整治,依然是一片狼藉。
军士正要将亲兵尸体运走,周瑜举手拦住,揭开白布,一一察看面容。想到这些人昨日还在活生生地扈从自己,今日便横尸于此,而其亲人家眷更要经历失去至亲的伤痛,久久不能平复,不由得很是难过。
史春道:“人死不能复生,伤心亦是于事无补。周将军请让开些,让我查验一下伤口,也许能有些线索。”语气极冷。
周瑜知其性情,也不在意,让到一旁。史春遂上前细细检视了一番伤口,道:“这人武功相当厉害。”
周瑜道:“我手下卫士非无能之辈,凶手以一敌五,犹占据上风,绝非等闲之辈。”将史春留在外面,自己进来拜见焦光。
焦光正与一名老者交谈,见周瑜进来,忙起身相迎,又告道:“山民帮忙山上山下都找了,仍未寻到罗汤。”
周瑜道:“我来不是为了罗汤。焦隐士可认得昨晚欲掳你之人?”焦光道:“不认得。对方进来,问也不问,拉着我便走,我到现在还莫名其妙呢。”
周瑜道:“对方一举杀死杀伤我五名手下,绝不是普通人,焦隐士可曾结下什么厉害的仇家?”
焦光摇头道:“我无亲无故,也从不与人结怨。”
一旁老者忽插口道:“会不会是为我而来?”周瑜道:“还没有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焦光忙介绍道:“这位是华佗华神医。”
华佗是当世名气最大的医师,医术全面,精通内、妇、儿、针灸各科,尤其擅长外科,精于手术,多年来行医各地,声誉极著。他能一眼看出同病情患者的脏腑病位,对症施治。曾有军吏倪寻、李延同时就诊,均是头痛发烧,症状相同。华佗所开处方却大不一样,一用发汗药,一用泻下药。倪寻、李延大感奇怪,但服药后均告痊愈。原来华佗诊视后,已知倪寻为表证,用发汗法可解;李延为里热证,非泻下难于为治。正因为华佗治学得法,医术高明,名震远近。
周瑜亦是久闻神医大名,忽听说眼前老者便是大名鼎鼎的华佗,“啊”了一声,忙上前拜见,又询问来此缘由。
华佗告道:“早年我在家乡,曾为曹操诊治头风之病。那时他还不是如今威风凛凛的丞相,只是个闲居在家无所事事的青年。我告诉他,说头风只有开刀能治,但曹操不信,于是就此作罢。”
而今曹操已是显贵,头风病愈发厉害,时常难以忍受,又想起当年华佗的话来,于是派人四处寻找华佗,欲召到许都治其头风病。华佗为了避免被曹操手下找到,到处逃亡,不久前来到京口,投靠老友焦光。
周瑜道:“曹操寻找神医只为治病,神医为何要躲藏呢?”
华佗道:“因为曹操之风病深入骨髓,无药可医,得打开颅盖,割掉病根,才能医治。而曹操生性多疑,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一定会怀疑我要趁机加害他,必会杀我。”
“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涉及一段极为惨烈的故事。当年曹操不满董卓当权,逃出洛阳。董卓下令通缉追捕曹操。曹操走投无路时,赶去投奔故人吕伯奢。吕伯奢刚好外出,吕氏五个儿子接纳了曹操,极尽宾主之礼。吕子磨刀杀猪时,曹操听到,怀疑对方要杀自己,于是拔剑将吕氏五个儿子及两名仆人全部杀害。出门时遇到吕伯奢归来,又将对方一并杀死,还大言不惭地道:“宁我负人,休教人负我。”
周瑜闻言,忙问道:“华神医认为昨晚的凶手是曹操所派,想将神医掳去许都?”
华佗站到焦光身边,道:“将军看我二人是不是年纪、体貌都差不太多?”
周瑜点点头,道:“服饰打扮也差不多。若在半夜灯光下看,还真是容易混淆。”
华佗道:“焦光不时上山采药,我便代他坐诊,就连附近山民也常常将我当成了他。凶手将焦光当作了我,也是极有可能的。”
周瑜问道:“昨晚华神医不在草庐吗?”华佗道:“昨日我出去采药,下山晚了,就近宿在山民家里,今早回来,才知草庐出了意外。”
周瑜又指着门外的史春,问道:“二位可有见过他?他是朝廷来的使者。如果真是曹操派人来掳神医,他一定多少知情。”
华佗、焦光均摇头道:“看起来面生得很。”
外面又有人来求医,周瑜竟然认识,却是随从朝廷使者史春到京口的马钧。马钧不知史春也在此处,再见到周瑜时,更加意外,也甚为局促。周瑜既知曹操正派人寻找华佗,不免对马钧起了疑心。
焦光出来,一见便问道:“阁下是患有口吃吗?”
马钧连连点头,又上前拜倒,似是要请焦光为自己治口吃之病。周瑜见焦光已引马钧进去草庐,便走过去问道:“马钧如何加入了使者君队伍?”
史春道:“马钧经人举荐,一直在朝中担任郎中一职。”
周瑜奇道:“马钧原来只是个修车匠,又有口吃的毛病,竟能入朝为郎中,想来举荐他的人大有来历了。”
史春不答,只道:“这次来江东,是马钧主动要求的,说是听说京口谯山有名医,能治口吃之病。”这回答倒是完美无缺。
史春又问道:“听曹丞相说,当年吴侯和周将军在洛阳闹事,还绑架过马钧作人质,可有此事?”
周瑜道:“曹丞相竟然还记得这等芝麻小事。”
他虽然怀疑马钧另有所图,可就医也是人之常情,无可厚非,便叮嘱了留守在草庐的军士几句,向华佗、焦光告了别,又引史春往城中赶来。
史春问道:“周将军这一番大费周章,可有什么收获?”
周瑜正色道:“使者君无须冷嘲热讽,我知道你来京口是另有所图。无论你有什么诡计阴谋,都不会得逞。”
史春道:“我所图只有两件事,第一件是查验传国玉玺是否在吴地,尚未做到。第二件是撮合曹孙联姻,已托将军转交曹丞相书信,只等吴侯回话。周将军所称诡计阴谋,莫非是指前事,如此不是等于承认传国玉玺在吴侯手中吗?”
周瑜每每与他斗口,总是处于下风,只好冷笑道:“荒谬,荒谬。”
史春正色道:“周将军而今已是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将,该知道轻重,传国玉玺不是凡物,留在吴地,只会给吴侯带来灾难。”
周瑜道:“传国玉玺多年前便已失踪,而且是从皇宫中被人掉包,我京口距离洛阳千里之遥,使者君如何肯定传国玉玺一定在吴地?”
史春道:“我那番话只是假设传言是真。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听不听得进去,全在周将军自己。”
周瑜摇头道:“我对传国玉玺一事毫无兴趣,目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替使者君找回软甲吗?”史春道:“我有种不好的预感,软甲一事,怕是没那么容易。”
周瑜忽道:“恕我冒昧,使者君又不是上阵杀敌,却时时穿着如此贵重的软甲,是不是结下了什么厉害仇家,担心对方寻上门行刺?如此,使者君日夜提心吊胆,未免也太辛苦了。”
史春道:“宝甲是曹丞相所赠,我穿上防身,另有珍视之意。况且就算有软甲在身,周将军有机会杀我时,不是也没动手吗?”
周瑜道:“这么说,使者君认为我周瑜也是你的仇家了?”
史春沉默许久,才道:“我自幼父母双亡,入邙山随师傅学艺。后来叔叔受命抚育皇子,不时召我赴京,也只是叔侄相聚而已。在遇到周将军之前,我自认未曾做过任何一件伤害他人的事。周将军和小乔,是我……”一时说不下去。
周瑜正色道:“人是可以选择的。当年洛阳之事,就算使者君是受命于人,身不由己,你也仍然可以选择做个好人。”
史春沉默许久,才道:“我自知有错,不敢多辩。如果一定要说仇家,周将军确实可以说是我唯一的仇家。”
周瑜道:“既然使者君经历并不复杂,为何你当年挟持我时,还一再声称你见过的场面多了,我即便使花招诡计,也瞒不过你?”
史春道:“那是因为我师父。他老人家生平极为复杂,也曾叱咤风云过,不但教会我剑术,还将他的人生经历全部教给了我。”
他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叹道:“我有时候会想,当年如果不是何太后选中叔叔抚育皇子,我也就没有机会结识皇帝,就不会发生后来那些事,我现在应该还在邙山陪伴清风白云吧。”
周瑜默然,史春也不再言语。虽然这番话意外拉近了二人的距离,但彼此立场身份不同,兼之有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几无成为朋友的可能,也就不必再深谈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