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我把“戚因莱”这个名字在我的世界里封存起来。
根据我父亲的遗愿,我考进了启兴军校。每天进行着极其严苛的训练:
早上五点起床,叠被子五分钟,五点十分进行第一次集合,然后吃早饭,五点三十开始晨跑,一直到六点十分开始上午的文化课程;中午午休两小时是不允许拿出任何电子设备的,包括手机和MP3,一直到晚上十点,才能被允许使用半个小时,睡前要上交。
一群大老?爷们儿半夜没有手机,聊的东西不比女寝少。
我上铺的那个哥们儿姓黄,叫黄礼冶,是从比较远的地方考过来的,我俩聊得很投缘。
由于走廊上有教?官会巡逻,我们每个人都不能离开自己的床位,所以他就趴在床上,把头伸出来,俯瞰着我,我也仰着头看着他,四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巴眨巴,窃窃私语。
他说他在老家有个女朋友,没有读书,很早就出去打工了,赚钱给他交学费。
我就骂他小白脸,花着女朋友辛苦赚来的钱。
他就笑笑说,他和女友已经结婚了,有结婚证,也办了婚礼。以后他工作了,钱都寄回?去给他老?婆。
当时不过是很寻常的一个谈话?,我没有想到,后来我们一起在边关,一开始每个月三千块的工资,他真的只花五百,把两千五都打给他的老?婆。
除了平时晚上能有难得的休息时间,其余的时间都被安排得很满。
文化课,体能训练,射击,近身搏斗,把我的一天塞得满满当当,没有一刻是空闲的,只有周末能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允许学生出校。
每当这个时候,有女朋友的就会去找女朋友,没有女朋友的就会凑在一起打牌喝酒。
黄礼冶的妻子在老家,所以我俩常常结伴去距离学校大概一公里的一家小桌球馆打桌球。
这家桌球馆在一条老旧的小巷子里,来的都是些老?顾客,待久了大家都熟,桌球馆里有几个年轻的姑娘,大家也会一起侃个玩笑,拉一对来配。
每次说到黄礼冶的时候,他都会立刻拉脸不认人,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开他玩笑了,反倒是我成了挡枪的那个。
老?板的女儿还在上高?中,成绩不大好,上的是一所卫校,下午下课之后直接跑回?家,也没有晚自习,一进屋把书包放下就喊:“爸,晚饭好了没?”老?板就会端出一碗面给她吃。
这女生大家都叫她小G,每次都会一边吃面一边给我捧场,进没进球都欢呼,时间久了,别说旁的,老?板看我的眼神都有点奇怪。
我觉得不大自在,干脆就告诉小G:“你现在应该好好念书。”
“上个这么管我的还是我前?男友。”她穿着高?腰破洞九分裤,上衣是露腰的,打着耳钉,说话的时候语气轻佻,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我知道这哄笑间友善的意思偏多,却还是像触了尖刺似的:“你才多大啊?”
她就把筷子“啪”一声放在碗上面,双手抱肩站起来,一步步走近我,语气显得更加暧昧:“这么想知道啊,要不你亲手来试试?”
我还没遇到过这样的情况,当时就呆愣在原地。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黄礼冶在背后推了推我的手臂:“欸,燕子,门口那女的你认识吗?干嘛一直盯着你看啊。”
我立刻反应过来,朝门口看去,只看到了一个背影。
我当时心里好像突然坠崖似的没底,慌忙追出去,抓住她的手臂:“因莱!”
她没有转身,而是想要挣脱我的手。
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解释:“不是,我……”
“你什么啊?”戚因莱抬起头,眼边红了一圈,胸口剧烈起伏,“玩挺开心?啊姓陈的,就这么几个小时也要出来找小妹妹,看不出来,情场还挺得意啊你。”
“我跟那姑娘什么关系都没有。”我说完,才意识到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们之间的,不需要解释,不能解释的一种关系。
这一瞬间,我们都沉默了,她也知道,所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用袖子去擦眼泪。
我觉得喉咙发干,问:“你是来找荣子的吗?”
她点头:“是。”
“荣子还在学校里,他有加训,应该再过半个小时能结束。”
“嗯,我知道了。”
“那……要不我先带你去保安室?”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她说完,又往里面看了一眼。
小G就站在门口看着,眼神带着点挑衅的意思。
因莱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她伸出一只食指对着小G的眼睛,然后往下一竖:“鞋子批发市场买的吧,椰子也能脱胶。”
小G脸色微变,正要说话,我连忙拉着因莱走出去:“要不我还是送送你吧?”
“护着那小姑娘啊?”她语气带着轻嘲。
“哪儿能呢,你们不一样。”如果换做以前,她是戚家大小姐,哪里需要跟一个开小桌球馆老?板的女儿置气。
戚因莱就从鼻腔里发出“哼”地一声:“不用你送了,我回?家。”
“不找荣子了?”
“找他干嘛啊,又不是很熟。”她挠了一下头,说完就看向我,然后似乎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伸出左手在面前扇动几下,砸吧两下嘴,又说:“我刚刚去看你妈妈了。”
“我妈妈?”
“嗯,我去给她送点厨房做的腌大头菜,”戚因莱点头,“她的腰是不是不大好啊?我看见她在扫你家院子里的落叶,时不时扶一下腰。”
妈妈的腰是不好了,也去过医院,一直要贴狗皮膏药。
有一回?晚上我看到她房间的灯还亮着,于是敲了敲门问她怎么还没睡,她说年纪大了睡不着,后来才知道她是腰疼得睡不着。
“那个……我妈妈前?段时间正好找了一位老?中医要看身体的,不如叫上阿姨一起去吧。”
我愣了一下,她就舔了舔嘴唇,说:“我听说腰疼吧多半和脊椎有关系,这病不能搁,很危险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因为平常人没有的那些东西,她从生下来就能拥有。
“因莱……”我觉察到自己的声音变得沙哑。
她的皮肤很白皙,低下头,发色偏棕,在阳光下显出透亮的纯金色,很好看。
“不用谢我啦,毕竟我们是朋友嘛。”她说话?的时候在看自己脚尖,旁边有一颗小石子,往前?一踢,不知道掉到哪里去了。
后来我想,应该要多么努力才有资格去报答她一直以来的好意。
因为在她面前我就好像是处在尘埃里的人,什么都不能为她做,因为她本来就拥有。
她含着金钥匙出身,会嫁给一个家世背景与她旗鼓相当的男人,然后依然被捧在手心?里,拥有常人不能想象的一切。
至于我,也许会在那一天出席她的婚礼,并且给她最诚挚的祝福。
因为我们不配。
那之后,我们的交集更少了,戚因莱再也没有来找过我,我去她学校门口看了几次,只偶遇过她一回?,她旁边站着几个看起来模样清俊的男生,应该是同一个学校的,我不认识。
几人谈笑风生,因莱时不时推搡一下其中一个男生的肩膀,看起来聊得挺开心?的。
我就站在保安室这里,一个保安时不时瞄我一眼,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小伙子,我看你来了好几次了。想追就上啊。”
我连忙摆手:“不是不是,我就来听个课。”
“就你这样儿,穿着军校的校服,来听财经的课啊?”保安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那女生是我们学校的风云人物,学生会的会长呢,旁边几个是她的部员吧应该,绝对单身,我看你行。”
我就勉强笑笑低下头,并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开了。
对,我是个懦夫,但我要是真的伸出手去触碰我不应该触碰的东西,才是真的无赖。
我这样的家境,拿着三千块的工资,连她去一次时装秀的礼服都买不起,该拿什么对她好呢?
我觉得心?里发苦,却什么也不能说。
毕业之后,我被调往了边境,几个朋友时常会聚一聚,我也经常能在聚会上碰到她。
她笑起来还是可以看见两颗小虎牙,却不是对我那么笑了。
又过了一年,戚严两家取消了婚约,但是这一次,就好像往石潭里扔出去了一块小石子,没有溅起丝毫的水花就沉了底。
我没有去找她,她同样也没有来找我。
我们就好像同一个平面上两条永远也不会相交的平行线,明明认识了那么久,明明都在向前?,却也永远不能相遇。
一次我回?到家整理书房的东西,发现我没有送出去的那封情书不见了,心?突然提了起来:“妈,你有没有看到我最上面一层的抽屉里有一个牛皮纸包住的信封?”
妈妈愣了一下,回?答道:“哦,那个啊,我看到信封上面写着因莱的名字,就直接拿给她了。”
我僵在原地,大脑放空,甚至连呼吸都忘记了。
“什么时候给的?”
“早就给了,应该一年前吧。”
我的呼吸渐渐平静下来。
一年前,就是她来桌球馆找我那回,所以,她不是去找荣子的,而是想来找我。
——来问我为什么给她写一封情书。
我攥紧的手指逐渐放松下来,心?里兀地生起一股无力和焦灼感。
我没有署名,但是因莱认得我的字迹,就像是我能够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她那样。
我们好像错过了很多时机,仿佛上帝无意中拨乱了一盘象棋,炮被马吃还是马被炮吃,不过是看攻击范围和路线而已。
人生的每一个节点,都是棋盘上的每一步落子。
深思熟虑或辗转懵懂,全看下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