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时候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身?上?盖着?一层白色的布。
入殓师把白布撩开,我听到身?边有?一个大人把自己的孩子一把揽入怀里,轻哄说:“不要看。”
在一场洪水中,父亲把自己的救生衣给了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孩子,他的遗体被运回来,像一块用了多年的抹布残缺不堪。我的母亲在后面推了我一下:“上?去,跟你爸说你会?好好读书。”
我哽咽起来,最?后只喊了一句“爸”,双膝下跪,泣不成声。
他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了一个年轻的生命,但是当时我也才只有?七岁,我妈妈只有?三十四岁。
我们家失去了唯一的脊梁。
我们一起整理父亲剩下的遗物?:好像很多,有?他生前穿的衣服,他的茶杯,他吃饭用的碗筷,洗漱用的牙刷牙杯,还有?他穿久了的几套军装;好像又那?么少,因为我们只留下了他常常看的书和常用的钢笔。
我是英雄的儿子,可是我不喜欢这个称号。
本?来家庭就?不那?么富裕,父亲走了,我和妈妈还要生活下去。原先她只是一个家庭主妇,过了那?么多年重新回归职场,没有?公司愿意要她,她去餐厅当过服务生,给人当过月嫂,过年的时候还在外面奔波。
国家给了抚恤金,而那?个高中生没有?给我们赔偿,他的家被洪水摧毁了,他的难过不比我少。
我过年没有?新衣服,所以我希望自己长得慢一点,脚也长得慢一点,这样一双鞋就?可以穿很久。
因为有?一次我的鞋子被我的大拇指戳出了一个洞,全班人都在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传进了妈妈的耳朵里,她就?抱着?我哭,一边哭一边骂自己没有?用,不能给我提供好的物?质条件。
我说没关系,谁笑我我就?揍谁。
她就?把我拉进房间里,柜子上?摆着?父亲的遗像。她就?站在遗像前面,对?我说:“燕子,你跟他们不一样。那?些人都是老天?爷眷顾的孩子,你在学校里不要惹事,好让我省心一点。”
我不是老天?爷眷顾的孩子。
我明白,我要是打人被请了家长,妈妈中途旷工过来会?扣一半的工资。
对?方趾高气扬,我们只能低声下气地赔罪。
“一个巴掌拍不响,要是你儿子平时没有?惹事,我儿子能笑话你?”对?方的父亲见了我们,一扬脑袋,语气更加得意。
我看到妈妈深吸一口气,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嗳,是我儿子调皮。燕子,过来,给你同学认错。”
她眼中带着?泪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按照她说的话,瓮声瓮气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儿子就?是个傻x。
那?时候我有?一种说不出的难过,因为我太小了,没有?能力保护我妈,我不应该给她添乱。
班主任就?笑了笑,顺着?说下去:“那?这件事情双方都有?错,就?这样吧,希望以后你们可以握手言和。齐宇,你不要再笑话同学了。陈延彻,你可别带头打架,给你妈妈惹事了啊。”
正当班主任打算草草了结这件事情的时候,一个女生敲敲了办公室的门:“老师,既然双方都有?错,那?为什么齐宇不给陈延彻道歉?”
我没有?看门口,我知道她的名?字。
班主任迟疑地看向齐宇,他只是瘪了瘪嘴,不情不愿说了一句“对?不起”。
那?个女生是来交作业的,她梳着?高高的马尾辫,走起路来辫子一晃一晃的,脖子纤长,皮肤白皙,像一只高傲的小天?鹅。
后来走出办公室,她双手抱肩靠着?墙壁,对?我说:“以后啊,你跟着?我混,我叫戚因莱。学校里报我名?儿,保准你横着?走。”
我点头:“嗯,我叫陈延彻。”
她以为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其实很早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这个女生。
我们年级的人总觉得最?漂亮的女孩叫江有?枝,因为她长得像个瓷娃娃似的,眼睛很大。但是在我眼里最?漂亮的是戚因莱,她虽然眼睛不大,但是很亮,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们两个的名?字也被列入了我妈的“不能招惹”名?单。
“欸,你是不是很会?打架?”戚因莱问我。
我说不会?,她就?明朗地笑了起来:“得了吧,我看到过你打架,那?叫一个凶啊。你练过的?”
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捏着?衣服的下摆:“嗯,以前跟我父亲练。”
“好厉害啊。”戚因莱毫不吝啬她的夸奖,“那?以后你就?当我保镖吧。”
“保镖?”
“我惹了事,你要帮我出头。事后我再让学校那?边压下去,你就?不用被叫家长了。”
我看着?她肯定的眼神,吞了一口唾沫。
附带上?每天?的小零食和午饭钱,成交。
果?然她非常能任惹事,我们达成协议的第二天?,我就?看到江有?枝把一个铅笔盒砸到她的桌子上?:“戚因莱你要死啊?”
“说你啦?对?号入座什么呢。”戚因莱捡起地上?的铅笔盒就?砸回去,但是砸偏了,杀伤力为零。
这时候,我看到戚因莱把目光投向了我。
……两个不能招惹名?单,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过去把铅笔盒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规规矩矩把它放回原处,然后低头:“要不,有?枝姐,你打我吧,我绝对?不还手。”
戚因莱估计是要气死了,我听到她在喊我的名?字。
“你一边儿去吧,跟你没关系。”江有?枝皱着?眉头赶我走。
我就?退回到戚因莱身?边,再次俯身?低头:“因莱,这次的零食我不要了,行吗?”
“缺你一顿零食啊?”戚因莱跺了跺脚,“唉,算了,走吧走吧,我们吃冰激凌去。”
戚因莱很喜欢吃冰激凌,也喜欢吃慕斯蛋糕和抹茶千层。一块千层要十八块钱,我当时口袋里一分钱都没有?。
我真?是做梦都在想,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赚到十八块钱。
她买起吃的来毫不手软,一买就?是好几份,然后把每一份零食都用勺子分好,她吃三分之一,我吃三分之二。
后来有?一回她到我家门口来接我,看到我妈妈在厨房做菜,用勺子仔细地刮罐子里挂在壁上?、夹在角落的一些糖霜,什么吃的也没有?拿,只是每回带我吃东西,都会?打包让我带回家一份。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敢收。
她像天?边上?的太阳,离我太远了,以后我可能只能给她买十八块钱的蛋糕,而她家里给她选的男人却可以带她去法兰西吃一千八一份的甜品。
“拿着?拿着?,这次不小心点多了,也吃不掉。”戚因莱把塑料袋挂在我的脖子上?,皱起眉头去捏自己的肩膀和胳膊,嘟哝道,“烦死了,长这么多肉,又胖了一点儿。”
我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方式送我零食。
当时我就?想,不管她以后跟谁迈入婚姻的殿堂,我都会?用自己的所有?,好好守护这个女孩。
并且,当她有?了她爱的那?个人之后,我也会?悄悄离开。
我们就?这样一天?天?长大,我收敛起了自己的所有?锋芒,从她的保镖变成了给她跑腿的跟班。
没有?人调侃过我们之间有?关于男女朋友的话题,就?算我们成天?待在一起也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她的男朋友,因为一条很深的沟壑横在我们之间,她在云层,我在地底,我配不上?她,所有?人都知道。
高考前一天?晚上?下了一场雨,她打着?伞来到我家,递给我妈一叠钱:“阿姨,这是我爸妈给的,说谢谢你上?次腌的腊肉,真?的很好吃。”
我妈妈吓坏了,连忙推开她的手:“几斤腊肉,哪里需要这么多钱?”
她打着?伞,只好悻悻地走了。
然而考完之后,她又过来送了一篮子水果?。一开始我以为只是普通的吃的,直到我妈喊我下楼,把水果?一个一个从篮子里拿出来,底下摆着?一叠现金。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去还给她。”
“我还过了,那?个姑娘连声否认,说她没有?在篮子里放钱。”
妈妈一边说,一边眼泪就?流下来,用她那?双一件变得粗糙而枯槁的手拉住我,说:“燕子啊,我知道她很好,但是你也应该知道,你——”
“我知道。”突然打断妈妈的话,连我自己也有?点意外。
明明早已?心知肚明的事情,但就?这么说出来,我却退缩了,不敢去承认。
我伸手抱住妈妈的肩,她变得很瘦,头发也干枯了,只是为了生活,她把自己活成了一股拧得紧巴巴的绳索,不能有?一丝松懈。
因为就?算失去了依靠的人,路还要往前走,日子还得过。
同样,我也不能去肖想不能肖想的人,不能做不应该做的事,包括因莱。
她考上?了央财,戚家给她办了一场非常隆重的升学宴。
我是作为同学和朋友出席,她给我留了最?近的位置。但是来的人太多,她依然招呼不过来。
也是在这个升学宴上?,戚家宣布了戚家和严家订婚的消息。
我其实早就?有?了预感,但是心里说不出的发苦,只好一杯接着?一杯的喝酒,最?后喝得酩酊大醉,是三哥送我回家的。
在车上?的时候,我强撑着?坐起来,一抹脸上?,一片咸湿的眼泪。
“三哥,我是不是喝醉了啊?”
“为什么要喝这么多啊,过会?儿柳姨又得说你。”
“也许……今天?的酒不要钱。”
我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没有?人知道我当时的想法。
也没有?人知道,我曾经给她写过一封情书,就?放在我的书柜上?,放了很多年。
回到家里,妈妈给我做了一碗醒酒汤,喝下去之后,又帮我烧好了热水:“过来,洗把脸。”
我拿着?毛巾,看着?镜子中的自己。
我可以赚到十八块钱了。
但是,我也只能祝福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