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分别之后,江有枝第一回来?沈岸的?学校。
从这里望过去有一排笔挺的?白杨树,主干杯涂上?了一层厚白的?石灰水,远远望过去格外规整。
穿过几?幢教学楼和办公楼,江有枝来?到?后操场,远远地就?看到?一列列正在训练的?新生,在阳光下?涌动出黑色的?头?发和军绿色的?衣服,背后是焦红色跑到?和白色线条,色彩明亮的?对比显出青春和朝气。
江有枝可以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他。
沈岸靠在引体向上?的?栏杆上?,仰头?喝水。他身边站着?个身姿飒爽的?俏丽女孩儿,还有几?个生面孔,江有枝不认识,不知道在说什么,女孩儿歪头?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
沈岸将瓶盖拧紧,眯起?眼?看到?江有枝过来?,抬手示意一下?。
江有枝鼓了鼓腮帮子,加快几?步跑到?他身边去,沈岸就?顺手把人?拉近些:“早饭吃了没?”
“喝了一碗冬阴功汤。”江有枝笑起?来?,说话间呼出的?气体变成白雾在空气中消散了。
沈岸握住她的?手,触感是冰凉的?,于是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口袋里。
二人?之间的?小互动太平常,几?个战友都开始起?哄。
“行了啊。”林犀笑道,吹了一下?哨子,“都过去集合。”
沈岸觉察到?口袋中她的?手指不安分,往他手心里挠了两下?,不禁失笑:“你学丫头?做什么?”
“丫头?还抓你咬你呢,我这算好的?。”江有枝嘟哝一声,看着?林犀的?背影,嗔道,“说什么呀,说得这么开心。”
沈岸俯身,二人?的?鼻尖都快要触碰到?了。
江有枝听到?他带着?笑意的?声音:“醋了?”
“谁醋谁小狗。”江有枝瘪了瘪嘴。
沈岸“噗嗤”一声轻笑:“欸,那位林教官都要结婚了,刚才在说她和她男朋友的?事儿呢。”
“……哦。”江有枝假装不在意,把手从他的?兜里拿回来?。
二人?往校门口走,沈岸就?伸手勾住她的?脖颈,另一手打开手机屏幕放到?她面前:“光让我解释?”
屏幕上?是一则营销号发出的?娱乐新闻,“关于某位刚办过画展的?三字美术家和国?漫男神的?二三事,反正我先嗑为敬”,标题起?得很含蓄,江有枝翻看几?下?,说男女双方在大学的?时候就?相互暗恋了,毕业后才在一起?的?,编得有模有样的?,情节十分精彩,看得她都快信了。
“你还看上?瘾了?”沈岸关掉手机屏幕,握住她的?手腕,说话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郎才女貌,金童玉女啊?”
“过誉了,过誉了。”江有枝拱了拱手。
沈岸真是被她这样子给气笑,把人?拉过来?,低头?埋在她的?脖颈间:“这里挺空的?。”
江有枝觉得脖子有些发痒,躲了一下?:“你干嘛呀?”
“给你找个位置,纹个标志上?去。”沈岸一声轻哂。
江有枝打了个寒颤,伸手捂住自己的?脖子,推开他:“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这么不正经。”
学生们都在训练,这时四下?并没有人?,沈岸喉结上?下?一滚,低头?亲了一下?她:“以前太绅士,让你误以为我吃素了。”
江有枝还没反应过来?,后知后觉地捂住自己的?嘴巴,瞪他一眼?,然后从包里找出一张餐巾纸递过去:“口红印子——快擦一下?。”
沈岸接过纸擦了擦唇角:“还是你上?次那个味道比较好。”
江有枝:“……”这个时候装死还来?得及么?
走过这条通道就?来?到?前面的?教学楼,沈岸整理了一下?衬衫的?领口,也不闹她了,二人?并肩走向校门。
这里围着?几?个人?,隐隐传来?小声的?抽泣声。
看到?沈岸,其中一个人?走上?前来?,是黄礼冶:“三哥……好像是上?次那个团伙头?目的?母亲。”
江有枝一怔,抬眼?去看沈岸。
他的?身后是那片蔚蓝色的?天空,阳光落在发丝上?,镀上?一层金色的?光线。听到?黄礼冶的?话,沈岸微微蹙眉,并没有立刻开口。
而那一头?,一位少数民族的?老妇人?正在地上?长跪不起?,不断在说着?什么,语气带着?哀求,但是她说的?是家乡话,在场的?人?基本上?都听不懂。黄礼冶在苗寨待得就?,听懂了一些,大概是说,她是仡引的?母亲,儿子犯了事儿要被处决,她想替儿子赎罪。
“这些人?,平时作恶多端,遭难的?却是父母。”黄礼冶有些愤懑,“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赶过来?,说想用她的?命去换儿子一年的?延期处决。”
“法律哪里允许这样的?事儿?”江有枝惊讶之外,又有些心疼。
“当然是没道理的?。”黄礼冶抓了一下?头?发,“但是她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啊。”
这位老妇人?其实跟几?人?也有过交集,平时做了饭会给他们送过来?几?份,还教他们怎么驱赶蚊虫,处理热疾。
也许是看到?沈岸过来?了,老妇人?的?情绪激动起?来?,往前扑了一下?,就?要磕头?。
沈岸立刻蹲下?来?扶住老人?的?肩膀,苗寨的?方言说得并不算流畅,但也可以交流:“阿婆,这件事儿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做到?。”
“我家娃儿啊,他其实本性?是善良的?。他从前会给我和他老汉儿做饭,生病了跑了十里地给我们去求药,还很疼他媳妇儿,要什么给什么。能干出这样的?事情,都怪我和他老汉儿没教好啊——”老妇人?说着?,眼?中湿热,老泪纵横。
沈岸抿了一下?唇:“您先起?来?。”
“你也有阿妈老汉儿,对不对?你以后也会有自己的?娃儿。”老妇人?没有动,“他媳妇儿还怀着?身孕,等?着?他回家啊……”
沈岸低眸,也没有再?坚持,而是单膝跪下?和她平视,静静地看着?老妇人?的?眼?睛:“对,他是您儿子,也是一个姑娘的?丈夫。同样,其他人?也有父母,也有子孙,也有丈夫。因为他做的?生意和勾当,十几?二十个人?在毒-品的?折磨中死去,十几?二十个家庭失去了他们的?儿子和丈夫。他的?罪,并不仅仅是一颗子弹可以解决的?。”
老妇人?低垂下?眼?睛,沉默了。
沈岸略一沉吟,又道:“我知道您心疼儿子,但是如果这个社会都以情来?治理,那么永远不可能有清白的?一天。”
老妇人?捂住嘴巴,不停抽噎,沈岸轻轻叹了一口气,把她从地上?扶起?来?。
这时候,从旁边跳出来?两个穿着?民族服饰的?小孩儿。哥哥叫喜娃儿,妹妹叫云妞,牵着?手一蹦一跳,两双眼?睛亮晶晶的?,对周围的?东西充满着?好奇。
“欸,是那个吃饭和小孩儿坐一桌的?姐姐!”喜娃儿伸手一指。
他在学校里学了普通话,虽然不那么标准,但是很清亮一声,所有的?眼?睛都带着?友善的?笑意朝江有枝看过来?。
江有枝:“……”
大型社死现场,刚还想打招呼来?着?,现在看来?不如保持沉默。
“姐姐好!”云妞也跟着?哥哥走过来?,声音甜甜的?。
江有枝摸了摸鼻子,笑着?说:“你们好。你们真的?来?北京了呀?”
“我让婆婆带着?我们过来?的?,我们来?看仡引叔叔!”喜娃儿说道。
在场的?人?纷纷相视一眼?。
黄礼冶蹲下?去跟小男孩说:“想不想摸一摸真-枪?”
小孩子的?注意力很容易被吸引,听到?这里,喜娃儿立刻眼?前一亮,答道:“想!”
“来?吧。”黄礼冶用右手把小男孩儿抱了起?来?,左手牵着?小女孩的?手,往学校里走,“叔叔带你们去长长见识。”
几?人?给老妇人?准备了椅子,倒上?温热的?茶水,经过沈岸的?一番话,她的?情绪看起?来?平静了很多,只是在不停流眼?泪。
江有枝想了想,坐在老妇人?身边,轻轻唱起?曾经在花山节上?,玲子教给她唱的?芦笙小调。
因为记不清楚歌词,江有枝只能根据那个调调哼上?几?句,老妇人?却抬头?向她看过来?,声音缓慢而苍老:“姑娘……你也去过我的?家乡?”
“嗯。”江有枝笑着?点头?,“我还把它画下?来?了呢。”
“哦哦,我记起?来?了,你是他们说的?那个美术家。”
“算不上?美术家,只是喜欢画画。”江有枝把自己的?手机屏幕打开,找出自己画作的?照片,放到?老妇人?面前,“看。”
画面中,是洗碧的?天空下?一片颜色各异的?花海,装饰了各种绣花片的?民族服装,还有姿容明艳的?苗寨姑娘,盛大而灵动。
老妇人?看着?手机中的?画像,忍不住开口赞叹:“……好看。”
“很多人?都把云南称为梦想的?归处,因为那边的?山水很干净。”江有枝的?声音柔柔的?,像三月的?春风,好像可以让人?平静下?来?。
老妇人?闭上?眼?睛,好像在回忆:“好像……是有这么美。”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怎么后来?就?忘记了呢。
“我听说那里的?山上?还有神明。”江有枝轻轻笑了笑,眉眼?一弯,“我还去拜过呢,很灵验的?。”
老妇人?睁开眼?睛,也跟着?莞尔:“那是我们的?山神,庇佑了我们很多年。”
“哈哈哈,山上?还有好几?种野菜,我记得有一种叫‘宝塔菜’的?,特别好吃,但是太难找了,一般人?家找到?了都不卖的?。”江有枝说着?,有点嘴馋地吞了口唾沫。
她笑起?来?,老妇人?就?跟着?笑,几?句过去后,老妇人?沉默下?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江有枝把手轻轻搭在老妇人?苍老的?手背上?,说:“婆婆,我听说,人?死后,总会魂归故里。本来?生老病死就?是人?之常情,您既然已经对自己放下?了,为什么还要吊着?别人?的?生死放不下?呢?”
老妇人?透过浑浊的?眼?澜看着?面前的?女孩儿,终究还是开口:“姑娘,神明会祝福你。”
“嗯,”江有枝眸子灿灿的?,“我也会敬畏神明。”
老妇人?带着?两个孩子走后,江有枝坐上?沈岸的?副驾驶。
她低头?去系安全带,抬起?头?的?时候,正落入他黑曜石一般清澈而深邃的?眼?。
“三哥?”
“小枝——”他侧过身子虚虚揽住她的?肩膀,低声,“我好喜欢你啊。”
江有枝也跟着?笑了:“我也是,好喜欢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