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不下?雨的时候阳光很?像豆蔻梢头,锦屏人娇娇笑靥;暖风是文火煨过的酒,夹杂着从流动?的水系与草木扑面而来的湿气,明朗蔚蓝的天?空之?下?,和风与枝桠一同沉沦。
上一回在这张刻着象棋谱的石桌上吃饭应该是很?多年前了,石凳子上面放着蒲团,坐上去的时候不会觉得硌人。
老管家把那?张鹅绒蒲团子拿上来的时候,江有枝鼻翼微微翕动?,垂下?眼遮住眸中的情绪。
这个蒲团子是她以前一直用的,沈爷爷专门让手艺人给她定制的,保存得很?好,拿出来的时候带着些熏香的味道,是她曾经说过最喜欢的那?种香。
桌上摆着的都?是些家常菜,沈爷爷喜欢吃辣口,有一道用醋浸泡过的腊八蒜,色泽如同翡翠,辛辣爽口,非常开胃。
这个老人爱喝酒,但是由于身体原因,厨师只倒了一杯温好的花雕,沈恒微抿了一口:“我记得你母亲也喜欢吃这道菜。”
他这话是对沈岸说的。
江有枝乖乖低头夹菜,从余光偷偷去看他的神情。
然而沈岸只是温和地笑了笑,点头:“她喜欢吃腊八蒜,还爱吃八宝粥。”
沈恒也跟着他微微点头。
过了一会儿,沈恒吃到这道菜的时候,突然想起什么,再次开口:“我记得,你母亲也喜欢吃这道菜。”
江有枝紧紧捏住手中的筷子,呼吸也不敢大声,机械地嚼动?嘴里的饭菜。
然而沈岸仍旧只是和刚才一样?点头:“是,她爱吃。”
“她这人比较犟,说话的时候脾气大了点儿,你啊,就当听听过。”沈恒说起话来变得絮絮叨叨的,“其实她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沈岸把口中的饭菜吞入腹里,喉结上下?滚动?一下?,微微点头:“嗯。”
沈恒听完,咧开嘴笑了起来。他用公?筷给江有枝夹了一筷子干煸牛肉,问道:“小枝丫头,专业课忙不忙?”
“……不太忙,我们课比较少的。”江有枝也抬起头,面上已经换上了盈盈的笑意。
“你们拿画笔的最需要的就是灵感。让我家这小子多带你去各地走走,看看我们祖国?的大好山川。”
“嗳,他课忙嘛。”江有枝答道,“我们有空就去。”
沈恒紧拧起眉看向沈岸,手指沉沉点了一下?桌子:“你课忙?”
沈岸舌尖轻舔了一下?腮帮:“不忙。”
“忙也多陪陪小枝,”沈恒喝了一口花雕酒,“现在不陪,以后到了边境再陪?”
江有枝低下?头并没有说话,只听见沈岸清冽的声音:“是,我知道了。”
沈恒把酒盏搁置在石桌上:“这要我来说吗?你要是再不长点心?,我家丫头迟早把你小子给甩了。”
江有枝:“……”说得在理。
沈岸瞳色深黑,眸光掠动?,站起身去给沈恒盛汤:“以后不会了。”
江有枝瘪了瘪嘴,在石桌下?面的脚轻轻去点了点他脚腕;他应该是觉察到了,又去给江有枝盛汤:“要不要玉米?”
“吃的,给我盛一块。”
沈岸帮她把碗放好,声音低沉而温柔:“还想吃点什么?”
“想要米饭。”江有枝说话的时候,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了捏他的衣角,晃动?两下?。
“好。”她两眼清亮,这个样?子很?像只兔子,沈岸忍不住伸手想去摸她的头。
然而江有枝下?意识一躲,他的手就停在半空中。
沈恒还在这里,江有枝躲完了才意识到这个问题,尴尬地舔了舔嘴唇,伸出自己的手和他……击了个掌。
清脆“啪”地一响:“去吧,我只要小半碗。”
沈岸:“……”
他去厨房盛了三碗饭出来,把比较浅的那?碗放到江有枝面前。
这顿饭总的来说吃得还算和谐,沈岸一会儿问她要不要吃这个,要不要吃那?个,一会儿帮她倒饮料,态度非常殷勤。
江有枝低头小声靠近他:“不是,你也别装得太过啊?”
沈岸轻笑一声,用同样?低的声音回:“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装的呢?”
江有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这话说得什么意思?,于是鼓了鼓腮帮,在石桌下?狠狠踩了他一脚。
她不敢发出太大的动?静,沈岸根本不痛不痒,只是低声笑了笑。
江有枝愤愤然,正想伸出筷子去夹菜的时候,突然看到沈恒意味深长的目光。
江有枝吞了口唾沫:“……爷爷你吃菜,可好吃了,我给你夹。”
“哈哈哈,我这老头子自己夹就好。”沈恒朗笑了几声,“我们家丫头就应该被?捧在手心?里,快快乐乐地长大。”
这句话,曾经沈爷爷也对她说过。
沈老将?军对她的称呼向来都?是“我们家丫头”,他说他没有孙女?儿,江有枝就是他的亲孙女?,给了她曾经渴望的疼爱和亲情。
每一次她觉得难过或者孤独的时候,沈家就是她的避风港;她的童年晦暗而苍白,这里是唯一温暖的地方。
“什么呀,我也应该孝敬爷爷。”江有枝站起来给沈恒夹菜,他牙齿不太好,只能吃些闷煮的很?软的菜式。
江有枝给他夹了点油焖茄子,又用勺子舀了一块胡萝卜。
“哎哟,我姑娘长大了。”沈恒乐呵呵笑道。
“嗯,爷爷,我长大了。”江有枝眼眸灵动?,望向他,“以后,换我来照顾您。”
有风轻轻拂过,带起一片树叶沙沙声,吹皱了池中水,撩起她额前发。
天?空之?下?,三个人静静坐着吃午饭,和寻常人家一样?。
江有枝想,如果他们曾经没有分手,可能真的会像现在这样?;
可是江有枝也想,枯萎的花零落成泥已经消散了,枯死的木头不能再发芽。
她感激的是沈爷爷对她的关?爱和照顾,但是对于沈岸,她只想去把他当成一个世交家的哥哥。
因为过去那?块伤疤实在太疼了。
触碰一下?,她化成一个小小的影子,就缩成一团。
-
沈岸没有去看她的表情,微抿了一下?唇,并没有选择在这一刻说话。
他们接下?来要去给他的母亲上坟。
吴殊宛这个名字似乎已经从他的记忆里淡去了,据说已经过世的人被?活着的人忘记,是她的灵魂正在一点一点消逝。
本来他对母亲的印象就不是很?多,只记得她总会问他“训练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你父亲回来没有啊,他过得还好吗”“妈妈有的时候很?想你……可不可以多留几天?,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但是沈岸也记得,吴殊宛赤着脚踩在地上,泪水已经沾湿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凌乱地披散着,瞪大眼睛对他说:“你跟你父亲一个样?儿,薄情,冷血。”
那?时候他大概才五岁,并不能理解“思?念”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母亲会突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喜欢照顾花草,于是沈岸就从边境带回来了一株那?里的蝴蝶兰;可是吴殊宛在他面前把花盆砸碎了,朝他哭。
他不知道怎么样?能让母亲开心?一点,于是带回来过很?多东西,都?被?母亲在他面前或撕或扯,然后扔进垃圾桶。
吴殊宛不是自己跳楼的,她当时还在楼上照顾花草,瓦块松动?了,她从楼上跌了下?去。
后来听保姆说:“夫人原本还说,她要把这盆花送给小少爷的。”
可是保姆的话究竟是真是假,谁也不知道。
吴殊宛被?送往医院,没有抢救回来,离世之?前也没有留下?一句话。
她的生命停留在三十?岁。
吴殊宛没有资格和丈夫一起被?埋葬在烈士园林,沈家人把她的遗体火化之?后送往了家族的祖坟。
就是照片上那?个看起来颇有气质的女?子,噙着腼腆的笑意,一双眼睛好像会说话。
她的墓碑上写的是:“恭谨贤良,温和谦逊。”
区区八个字,总结了她荒唐且短暂的一生。
但是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并不是这样?,全然不是这样?。
沈恒在地上撒了一杯白酒:“殊宛,岸儿带着他姑娘来看你了。”
沈岸蹲下?来,眸光闪动?,唤了声“妈”。
江有枝有点无措,她跟着沈岸一起蹲下?来:“伯母她应该会知道,我们其实并不是……”
沈岸垂眸,声音很?轻,好像可以化成风一同消散在空气中了,但是每个字都?药得很?清晰:“把它变成真的,好不好?”
江有枝呼吸几乎停滞了。
这样?阒静的一片园林,枝丫上跳动?着几只鸟雀,她听到耳旁有簌簌的风声,再仔细一听,却又听不到了。
她这瞬间没有回答,沈岸自嘲地笑了笑:“这么局促做什么,我开玩笑的。”
“唉,你干嘛呀。”江有枝也嗔了他一眼。
沈岸抬起眼跟她笑着,低头的时候,眸中苦涩的情愫恍惚一闪而过,手指指尖微微泛白。
回去的路上,江有枝问沈岸:“……你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很?温柔,很?爱我父亲。”
“那?你父亲呢?”
“他在一次任务的时候遇到了一场雪崩,牺牲了。”
江有枝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们应该葬在一起呀。”
沈岸轻轻笑了一下?,说:“我也觉得。”
冥冥中有暗香起,白梅冷艳攀墙出,视线越过古朴的檐角望出去,几座拔地而起的写字楼倒映出远处的烟霞。
“那?院子里的梅花儿呢,也是你父亲为你母亲种的么?”她问这句话的时候,眸中灿灿的,带着点希冀。
沈岸顿了一下?,而后微微点头。
“真好呀。”
“嗯。”沈岸应了一声。
他的眸光垂下?来,好像远处的斜阳挥落了一地的暗香疏影。
正如爷爷说的,她应该被?捧在手心?里,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长大。
所?以他希望上天?寄予她的所?有,都?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