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舞会一直进行到晚上?七点才结束。
鸡尾酒喝起来很甜,但是酒精度数比较高,江有枝知道自己的酒量,没?多喝,倒是戚因莱喝得直打酒嗝,陈延彻把她搬到车上?的时候已经吐过?一回?了。
“你也不看着她点儿。”江有枝皱眉。
“我看不住啊,她要喝,我哪儿敢拦着。”陈延彻叹了口气,“先让因莱到你家里住一晚,醒醒酒?”
“也只能这样了。”江有枝点头?。
几人之中只有陈延彻没?有喝酒,所以他把车开?到华安府门口,到厨房去做醒酒汤。
戚因莱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已经酩酊大醉,抱着江有枝不撒手,一边打嗝一边说:“哎哟,小?姑娘还长挺美,多,多少钱一个钟啊?”
“我们这儿今天歇业了。”江有枝嘴角抽了抽。
“别啊,姐姐有钱,嗝~”戚因莱说完,倒头?闭上?眼睛就?睡。
江有枝到卧室里去给她拿毯子,出?来的时候,看到陈延彻正扶着她的背,用陶瓷质地的勺子一口一口给她喂醒酒汤。
她收回?目光,最后还是把毯子拿下去,盖好。
今天的月色实?在太美,闲云碧月,不远处的人工湖传来早蛙的叫声,还有少许鸣蝉,融和出?这一刻难得的天上?人间。
透过?窗户,她看到隔壁屋子的灯没?有亮。
“刷”的一声,厚重的窗帘隔断两个世界。
其实?那边,他不是不在,只是没?有开?灯。
月色清冷,沈岸斜靠在窗边,借着月光在看她曾经的素描本——初一(1)班江有枝。
白?皙的骨节一页一页翻过?去。
好像已经封尘的记忆,一面一面,在某一个时间节点,已经翻篇。
对面的窗帘拉上?了,他站起身,正要去把画册放好的时候,丫头?就?在脚边,用柔软的毛发蹭了蹭他。
沈岸又蹲下来,伸出?手去抚摸丫头?的下巴。
丫头?很粘人,生产之后越来越不喜欢动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趴在他的脚边,有的时候可以睡很久。
一个语音通话过?来,那头?是黄礼冶的声音,在给他汇报云南那边的动静和工作,滋滋的电流声在黑暗中显得有些不大真实?,他偶尔点一下头?,“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三哥,你什么时候回?来啊?”黄礼冶问道。
沈岸抬起头?,看向隔壁的窗帘,那边依然是漆黑的一片。
“……下周吧。”他心里隐隐发紧。
他这一去,不知道又要去多久;说不定哪天回?到北京的时候,她已经挽着别人的手臂,出?现在他面前。
“我们这边情况还可以,”黄礼冶斟酌了一下语言,“其实?可以再晚几天回?来的。”
沈岸眸色暗下来,声音很低:“不用了。”
只是这一句,他挂断电话。
很少有这种内心空洞的感觉,凝聚成一种叫“害怕”的情绪。
他一直以从容的姿态出?现在众人面前,但只有看到她的时候,才真真切切体会到个中滋味。
因为害怕她真的离开?,害怕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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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有枝在整理一些必要的物品,在柏林的时候她经常搬家,于是会把平时要用的的东西都放在一个小?箱子里,颜料放在最下层,中层是一下日用品,上?层放着一些电子设备。
李绛君说,最迟他们七月初的时候就?要出?发去云南,那边的天气格外?炎热,而且蚊虫很多,需要做好充足的准备。
在训练场地看到简澄九的时候,她看起来和平时没?有什么变化?。
操场北面有一个打热水的地方,再后面连接着食堂。训练中场休息的时候,简澄九低头?去接水,小?声跟她说了一句“姐姐对不起”。
江有枝没?回?。
简澄九抿了抿唇,她也知道,她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是轻飘飘一句道歉可以解决的。
“姐姐,要不你骂我吧?”简澄九低着头?,“求你了。”
江有枝没?有接她的话,只问:“爸爸身体怎么样?”
简澄九愣了一下,然后说:“……不知道,医生说,能撑多久,全看他自己。”
江有枝微微一点头?,准备离开?的时候,简澄九拉住她:“姐姐,我不是为了财产。”
她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有清泠恳切的光恍惚闪过?。
江有枝转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简澄九便放开?,轻咬了下唇,什么都没?有说。
只是一个很小?的插曲,二人便再也没?有其他的交流。有几回?晚上?选手们上?理论课,江有枝站在讲台上?的时候,仔细关注每一个选手的表情,看到简澄九低着头?在记笔记。
许露偶尔会过?来给她送吃的东西;陆仰歌的工作室比他描述得还要忙许多,经常加班到凌晨,整个人非常疲惫。
直到六月底的时候,许露走进评委办公室,手上?没?有拎任何东西。
“怎么了?”江有枝站起来,和她一起来到走廊。
许露蠕了一下唇,抬起头?看向她:“小?枝……杨教授去世了。”
杨翼挽教授,那个垂暮的老者,终于耗尽了人世间最后的光阴,带着众人的敬仰,长眠于世;
他留下来的作品依然被奉为珍宝,供世人品鉴欣赏。
其实?江有枝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真的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还是内心有所触动。
这个老人曾经在她最迷茫的时候,在办公室里跟她说起仓央嘉措的事迹,说喝茶的好处,说她的作品有灵气,但是年轻人的灵气不应当如此。
这个老人也会躺在病床上?,喃喃地喊着自己过?世的女儿的名字。
他的葬礼定于六月二十五日,那天殡仪馆里来了很多人,大部?分是杨老的学?生,不乏社会名流和同样美术界的泰斗。
杨翼挽没?有亲人在世,他毕生的积蓄都按照他的意?愿捐赠给了边境的军人。
“他们要将?杨老先生的遗体和杨清桦女士埋葬在一起。”许露眼边红红的,“枝枝,好端端的一个人,真的不在了。”
“就?像你说的,他们会上?天堂。”
“可是不在了就?是不在了。”许露哽咽着,不知道怎么就?哭了。
江有枝把她揽过?来,许露就?声音很低很低地哭。
她们坐在殡仪馆的长椅上?,看到不远处,一排穿着军装的男人在向杨老先生的遗体行脱帽礼。
杨老的骨灰将?被送往烈士园林,江有枝突然想起,沈岸的父亲也埋葬在那里。
只是那一瞬间,二人的视线相交,她立刻弹开?,他却朝她走过?来。
伸出?手,带走她肩膀上?的一片树叶。
沈岸的呼吸声很均匀,就?和她很近的距离,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认识了那么久,也经历了那么多,一起参加这场葬礼,却能想到同样的一个回?忆。
那是沈岸第一次带江有枝来到自己父亲的墓前,她朝着上?面的黑白?照片挥了挥手,道:“沈叔叔好,我是你儿媳妇~”
她好像可以很坦然地面对死亡。
那天他们离开?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我希望我死之后,也可以被埋在这里。”
她跳起来去捂他的嘴:“不行,我们得葬在一起。”
很跳脱的一个对话,她没?说“你才不会死呢”“别说这种丧气话”云云,她的眼神很清澈,也很认真,她说的是,我们得葬在一起。
她现在就?站在他面前,可是她已经不会再向他露出?那样的笑来了。
“沈三哥,”她后退了一步,笑容礼貌却疏离,“你还没?有去边关呀?”
他轻抬手,将?那片叶子扔在旁边的花丛中:“本来已经启程了,接到消息,回?来参加老先生的葬礼。”
“哦,那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你也是。”
很平常的一段对话,就?像普通朋友之间的寒暄。
沈岸很久都没?有说话。他每听到她清甜的声音喊句“沈三哥”,心口就?像被敲击了一下。
江有枝也没?有说话,微抿了一下唇,就?打算往另一个方向走。
身后传来一声“小?枝”,她转过?身,歪了一下头?:“怎么了?”
沈岸顿了一下,从前胸的口袋里拿出?那支白?色素描笔,放在手心里,递过?去,声音很轻:“你的。”
江有枝接过?去,打量了几眼这支笔。
她眼中一瞬间的陌生让沈岸呼吸近乎停滞。
“是它啊……”江有枝认出?这支被它用旧了的素描笔,“竟然还在,你从哪儿找到的?”
沈岸喉结上?下滚了滚,回?道:“京郊的小?别墅里,前几天保洁过?来打扫的时候,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发现的。我想应该是你的,就?给你送过?来了。”
“好神奇啊,这还是我初中那会儿用的笔呢。”江有枝仔细端详了一下。
她曾经很宝贝这支笔,因为这是温锦书?留给她的东西。
良久,她抬起头?笑道:“难为你还特地过?来给我,谢谢啦。”
“小?事而已。”他声音浅浅,看到她的表情,也跟着嘴角一弯,露出?几分微笑。
“但是我现在不怎么画速写了,”江有枝蹙起秀眉,思量几许,“而且我在柏林那边带回?来了好几支新的,用的也还算顺手,这笔实?在用不上?了。”
沈岸呼吸一滞。
她说着,转身走到边上?的一个拐角处——这支用旧了的白?色素描笔被“哐当”一声扔进垃圾桶。
沈岸站在原地,还没?有觉察的这刹那,眼边已经微微泛红。
这支笔,他在身上?带了两年。
他以为,她拿到这支笔会很开?心。
但是她只是礼貌道谢之后,没?有丝毫留恋,转身把它扔进了垃圾桶。
因为对她来说,曾经那样宝贝的一件东西,现在已经没?有了价值。
所以他这两年,所有的等待,所有的深情,所有的睹物思人,就?像是天空中鸟儿飞过?的痕迹,轻飘飘地随风而逝了。
连一抹丝云都不曾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