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江岸36

江有枝的画中曾经出?现过病房,那是大一入学的一次作业,让学生画关于?生命的思考。

当时许露选择画的是一株风中摇曳的雏菊,江有枝选择的是医院急诊科,医生白净的手术刀下?,是死神?沾着鲜血的镰刀。

穿过灯光煞白的漫长走廊,简曼远远地朝她招手:“小?枝!”

江有枝并没有停,而是选择走向病房;江朔躺在病床上,手臂插着很多根塑料管子,脸上带着呼吸器,从门外?看过去,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能看见床单下?一个人?形,像烈日暴晒过后枯槁的死木。

“小?枝,你怎么?才来啊?”简曼从后面?跟上来,语气带着责备。

走廊上站着几个熟悉的老面?孔,用同样责怪的眼神?看着她。

江家的这?些事儿落到他们?眼里,好像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她们?是戏中的几个丑角,没有一个人?可以跳脱出?世俗的目光——而这?也?恰巧达到了简曼的目的。

因为她本来就是个丑角。

江有枝的手指印在玻璃上,离开?的时候,带出?几个被雾气晕染的指纹。

“我爸身体怎么?样?”她的语气清清浅浅。

简曼本来以为江有枝会当场跟她对峙,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提这?件事,倒是让她愣了一下?,然后轻声道?:“……你爸爸身体本来就不好,你在德国这?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噢,你不常打电话来,应该不知道?。”

江有枝微微蹙眉,目光直接略过她。

“江小?姐。”一名身材高大的白人?医生从简曼身后走过来,他说?的是德语,语速非常快,一边说?一边给江有枝看他文件夹中的各项数据指标。

简曼愣在原地,面?色一白——她没有想到这?个从国外?来的主治医师会认识江有枝。

“很抱歉现在才通知你,我以为简女士昨天已经给你发短信了。”医生带着歉意说?道?。

他连续在手术台上工作了五个小?时,眼下?有很浓重的乌青,江有枝先表达了感谢,然后说?自己并不责怪他。

“小?枝,这?个医生跟你说?的什么?呀?”简曼走近,“你们?认识?”

江有枝的目光淡淡瞥过她:“紧张什么?。”

“曼姨就问问你。”简曼想去看文件上的指标,但是医生很快把文件合拢了,上面?都是德文,密密麻麻的,她瞥到了几个字,却看不懂。

“麻烦你了。”江有枝和白人?医生握了握手,德语说?得很流利。

“为兰登家族效劳是我的荣幸。”医生态度谦逊。

在场的人?虽然听不懂德文,但是也?听懂了“兰登”两个字,瞬间看向江有枝的眼神?就变了,好像是饿极了的狼看到了肥肉。

江朔术后需要?休息,他醒后医生会通知江有枝过来,于?是她并不打算在这?里多待。

然而简曼亦步亦趋地跟着她下?楼:“小?枝……这?个医生是从柏林那边过来的吗?看来你妈妈还是挺宠你的。”

江有枝勾唇,环肩看向她,眸色微寒:“早上的脱脂牛奶和火腿三明治味道?还好吗?”

简曼心里一紧,张着嘴巴,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面?前这?个女孩气场强大到令人?害怕:“……你调查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曼姨,”江有枝笑意盈盈,眸光潋滟,“我这?是关心你。”

简曼不敢和她对视,眼神?闪躲,突然就有些怯了:“小?枝,你听我说?。我,我没有办法——当时我知道?自己怀孕了,也?非常害怕,我那时候也?是个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的小?姑娘。

……我不能剥夺一个婴儿的生命,小?九和你,是一样的,她也?应该被好好宠爱着长大,而不是被像个垃圾一样扔进垃圾桶。”

这?是简曼第一次跟她提起那段过往。

江有枝停了脚步。

“更何况,你也?知道?你父母是没有感情的。这?些官场上的婚姻,哪个是真的幸福的?你爸爸对你妈妈说?过爱她吗?他们?根本不算爱。你不要?总是以为我才是最十恶不赦的那个,我跟你说?,当初我们?在一起,是你爸先追的我!”

简曼对上她的眼睛,瞳孔放大,整个人?在发抖:“因为你爸妈之间根本就没有感情,说?不定你妈妈在外?面?也?乱——”

“啪!”

世界安静了。

冷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透出?来,发出?刺耳的声音。

简曼用手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的目光很沉静,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也?像夜晚林间升起的迷雾,依然是极其出?挑的眉眼,却显出?如璞玉雕琢后荧荧泛着冷光的幽寒。

“小?枝……”简曼的左脸火辣辣的疼,声音颤抖。

“人?呐,少说?点废话,不然死得快。”江有枝眉梢带着讥诮,只留下?这?句话,随即加快步子往楼下?走。

走到转角处的时候,她意外?地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

逆着光线,身量高挺,好像兰庭玉树。

江有枝并没有看他,而是选择继续往前走,声音微冷:“要?安慰她就去,我巴掌可收不回来了。”

然而那人?并没有往回走,而是留在她身边,俯身淡道?:“手还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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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坐在车里,沈岸并没有说?话,而是选择把车窗摇上去,播放车里的一张老唱片。

他记得江有枝很喜欢听这?首歌,是《MidnightFantasy》,女歌手维多利亚慵懒的语调在车内回旋。

“itshalfpasttwelveandimonmyown

已经十二点半了我还独自一个人?

puttingonsomemusithelightsdownlow

放电音乐调暗灯光

temperatureisrisingandiminthemood

温度在升高而我渐入佳境

imfeelingyouwhatyoumakemedo

感觉到你要?我做的”

歌词非常性感露骨,他从前并没有认真去听这?首歌,现在听到歌词的意思,也?有些愣了一下?,想去调下?一首歌,动?作因为太过慌忙而错乱按下?了抬高音量键。

抬起头的时候,正好看到她戏谑的眼神?。

像暗夜里的狩猎者,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瞬间的促狭。

“慌什么??”看起来她的心情被他的窘迫提起了几分,唇角微扬,“继续听啊。”

后面?的歌词更加性感,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按下?光盘旁边的按钮,音乐戛然而止。

二人?的对话从这?里终止。

车内的气氛实在微妙,就像路过的一盏盏路灯,时而明时而暗,挠得人?心痒。

“为什么?以前这?么?喜欢这?首歌?”他终于?打破沉默,口?齿之间咬出?的声音清冽好听。

“都说?什么?心情听什么?歌,你觉得呢?”她“咯咯”笑了几声,声音太娇,尾音缱绻,又添了几分媚。

沈岸深吸一口?气,车轮“嘎吱”一声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汽车停在路边的白线内,垂手的时候,喇叭“嘟嘟”叫了几声,车灯亮了起来。

他们?从前在一起一年,这?种局面?还是第一回。她把他的心思捏得太死,偏偏他还无力与她斡旋。

“干嘛呀?”江有枝借着路灯的光线,从包里拿出?一面?镜子和一支口?红补妆,好像刚才撩人?的并不是她。

她的眼神?并没有光,更没有喜欢或挑逗的情绪,只是拿他当一只玩弄在掌心里的蝼蚁。

沈岸解开?衬衫第一颗纽扣,看过来的时候,眉骨下?的瞳色如墨般漆黑:“江有枝——”

“我也?觉得叫全名更符合我们?之间的关系,但毕竟你是沈爷爷的孙子嘛,是不是,沈三哥?”

她葱茏的手指把镜子合上,唇色更加鲜艳,抬眸的时候里面?好像有六月玫瑰似的风情。

摄人?心魂。

他喉结上下?一滚,把车窗摇下?来,左手臂靠着车窗,下?颔轻抬。

“……挺能耐。”一声轻叹。

江有枝右手肘撑着车窗,侧过脸去看他:“怎么??”

沈岸并没有回话,而是重新启动?汽车引擎。

夜间的风就这?样顺着窗口?在二人?之间拂过,静悄悄的,周围偶尔响起几声鸣笛,不知道?是哪个晚归的人?在等着回家,家里又有什么?人?在等着他。

一直到华安府门口?,江有枝打开?车门,一只细白的玉腿正要?迈出?去。

“丫头要?生了。”他开?口?。

江有枝点头:“到时候告诉我,我把美元送过去。”

“孩子怎么?养?”

“送人?吧,我后面?工作很忙,没工夫照顾。”

她说?话的语气就像个冷静处理后事的渣男他妈。

沈岸抿了抿唇,声音放低,从喉间发出?来,带着白葡萄酒似的醇香,又添了几分蛊惑的意思:“江大小?姐,追你需要?多大的力气?”

“不多,也?就再?排个十年的队吧——对了,我这?人?不念旧,所以已经过去了的感情或人?,免谈。”

江有枝说?完,走下?车,只在路边氤氲的灯光下?,留给他一个窈窕纤细的背影。

沈岸靠在车窗上,视线停留在她消失的那一处,眼神?微暗。

无论是在边关还是来到军区大院,从来没有哪个人?能在他面?前敢这?样作为。

她就像山寺外?被眷顾的那支桃花。

仗着偏爱。

有恃无恐。

偏偏她并不在乎,像个高高在上的木偶师,在欣赏属于?她的玩具。

因为那个曾经会在乎他一举一动?的,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姑娘已经不在了。

远处夜间灯光葳蕤,化成心里隐隐的苦涩。

他曾经那样毫不在意地离去,却不曾想过,原来那个最牵挂最放不下?的人?,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