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江岸27

曾经有?诗人把初夏的晴空比作?新染的锦缎,丝云作?剪,裂成几块。从窗外往病房里望,窗明几净,墙壁洁白,光线暖洋洋,夏风撩起湛蓝色窗帘,一晃一晃,好像岁月能在这一刻停格。

能在这一刻停格,沈岸是这么想的。

他走进病房之前已经做好了要见到她的准备——事实上,这些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关注关于她的消息。

移开那扇滑动门,他看到他记忆中的姑娘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床边上,低下头很仔细地在剪指甲,头颅顶上毛绒绒的,头发颜色像墨似的黑,阳光在她身后,是精灵在跳跃。

她抬起头,比记忆力清瘦了些,眼睛更大了,脸只有巴掌大,是第一眼就能惊艳的明丽,眼中的清澈却不复存在,只是一抬眉的神?色,眸中潋滟就能撩动人的情绪。

她看到了他。

听到杨翼挽的这句话,沈岸敛下神?色,几近未变,恍若未闻。

反倒是陈延彻狐疑地看向一旁略有些陌生的男人,张了张嘴,终究没有?开口问——两年啊,两年过?去,哪怕曾经再无话不谈的朋友也会有?一层隔阂横在中间,何况当初江有?枝遭遇的处境,他都看在眼里,能帮就帮,更多的时候是无能为力。

他觉得心疼,却也觉得心虚。

那个陌生的男人个子也挺高,面容白净,五官非常精致,是上镜会很好看的一张脸,陈延彻想了想,才想起这个站在窗边的英俊男人是陆仰歌。

严骆荣也跟着他们一起走进来,自然也听到了这个问题。他抬头看了看陆仰歌,略一耸肩,似乎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和他毫无干系。

“杨老——”陆仰歌微微一笑,刚想解释,却听见床边上,江有?枝开口:“你快过来,给老师添茶。我去卫生间洗个手。”

她并没有要解释的意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越是在意,越是刻意。

“嗯。”陆仰歌走过去,拿起热水瓶往茶杯里添水,顺手将江有?枝扶起来。

她的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经常低血糖,在德国的时候一直有在看医生,猛地站起来经常会眼前一黑,站不住。

只是一个不经意间的动作,二人都没有?觉察什么,似乎是经过?长时间相处而产生的熟稔。然而落到旁侧几人的眼里,却是另一番味道。

沈岸左手关节摩挲着腰间的枪,眼神微暗。

杨翼挽老教授看向新走进来这几人,最后把目光落到沈岸身上,略一打量,似乎想到了什么:“咦,你这小子,刚刚不是还站在窗边吗?”

陆仰歌背对着他们,并没有?说话。

沈岸走过?去,到床沿半屈膝蹲下,看向床上的老人,声音放缓:“杨爷爷,我是沈岸。”

杨翼挽看着他的眼睛,眼澜上结了一层浑浊的翳,也不知道有?没有看清楚——他的器官已经逐渐退化了,只是靠着药品和流食在吊着一条即将逝去的生命;他吃力地抬起手,手指微微颤抖,搁在半空中。

沈岸抬起手,将老人的手握住,低下头:“我回来了。”

杨翼挽却咧开嘴笑了:“恒儿,我家清桦呢?”

沈岸没有?动,周围几个男人都是一米八几的个子,却也纷纷低下头,气氛沉重,好像在进行?一场没有?花圈和祭品的祷告。

“清桦回来没有?啊?”老人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

——“杨清桦,我女儿,是你的战友,她回来没有?啊?”

“——回来了。”沈岸喉结上下一滚,声音从喉间溢出,格外低沉。

杨老先?生像是很高兴似的,然而他已经不会大笑出声了,他高兴的时候皮肉一层一层堆叠起来,看起来非常骇人,然而在场的人都生起一种由衷的敬意和感?慨。

沈恒和杨清桦,杨翼挽老教授口中的这两个人,一个都没有?从边境回来。

他们被埋葬在那场雪崩,尸骨无存。

江有?枝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并没有?抬起腿走进来。直到有护士来敲门,提醒大家杨老先?生需要进食了,几人才走出病房,来到走廊上,各自挑了一个长椅坐。

“有?人说茶是诗人的浪漫,青莲居士爱酒,在生命尽头的时候也要饮一壶酒,杨老爱茶,看来也是心头无法割舍的念想了。”陆仰歌和江有?枝坐在一起,感?叹道。

江有?枝低下头,觉得胸口有些沉闷:“老师曾经跟我说过,他喜欢喝毛峰,只是因为他女儿给他泡的第一杯茶,就是毛峰。”

陆仰歌听了,唇瓣微张,最后将满腔惆怅化为嘴角的一丝叹息。

走廊尽头,亮眼的白光透过来,有?些晃眼睛,好像从这里出去,就能看到另外一个平行?时空,或者说,是一个没有?生死离别的极乐世界。

沈岸就坐在他们斜对面不远的地方,从他这个角度,正好用余光可以看到她的位置。

沈岸不确定他们是不是暧昧关系——但至少不会是情侣;因为刚才她头发从耳后掉落下来几缕,陆仰歌并没有?直接伸手帮她撩,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犹豫片刻,又收了回去。

这时候,他又想起杨老先?生的那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嫁给陆仰歌这个小子来着”。

饶是他颇具自持力,听到这句话的时候,瞳孔依然震颤了一下,需要用片刻的呼吸来调节心头涌上来的情愫。

他们现在间隔两米四十公分。

没有说一句话。

好像他们之间的距离仍然有七千多公里,隔着那么远的亚欧大陆,将近七个小时的时差,两年的时长,消失在对方的世界里。

听说她要回来,特地在这个点来到医院,见到她一面,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跟她说。

沈岸心里苦涩,自嘲地笑了一下,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要去想。

那头,二人依然在闲聊。

“晚上想吃什么呢?”陆仰歌和她说话的声音非常温柔,语调上扬,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哈哈哈,你要亲自做饭吗陆大厨?”她的声音有点戏谑的意味,因为陆仰歌的厨艺不是很好,在柏林的时候二人嘴馋打算自己做中餐,结果两个厨房杀手竟然触发了烟雾报警器。

两人对视一眼,似乎明白了对方是什么意思,一同轻轻笑了几声;这点你知我知的小心思,属于他们之间的秘密,似乎是别人不能掺和进去的,只是一个微小的细节,让沈岸军袖下拳头握紧,手指泛白,却又无力地松开。

他——真的很想问她一句,过?得好不好。

甚至不敢开口问,这么些年,有?没有一刻,会想起他来。

“你们几个先回去吧。”护士长从病房里走出来,说道,“杨老先?生今天的运动量已经超负荷了,他的身体不支持再面见其他人——但是他说,他想见见沈恒。你们谁叫沈恒?”

众人的视线同时看向沈岸。

“是你吗?”护士长并没有深入了解其中含义,只是说道,“那你快进去吧,最多十五分钟,必须让老先?生休息。”

“嗯。”沈岸站起身,走进病房。

在移动门被关上的一瞬,他似乎觉察到那边座位上,江有?枝的眼神看了过?来。

他没有回头,她也没有说话。

“啪”一声清脆的响动,杨翼挽老先?生躺在病床上,目光浑浊不堪,看着面前的人,又像是在透过他在看从前的某个人。

“杨爷爷。”沈岸走过?去,在病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我是沈岸。”

杨翼挽看了他许久,似乎是终于看清楚了,这个老人什么都没有?说话,只是突然哽咽,老泪纵横,顺着面上凹凸不平的沟壑流淌下来。

“我活了——太久了——太久——”

所以会看着自己最在乎的人一个一个离开,却又无能为力。

沈岸闭上眼,喉中发涩,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岸儿,你回来,去给你父亲上过?坟没有?”良久,杨翼挽开口问道。

“去过。”他的回答只有这两个字。

“你——还怪他吗?”

沈岸低下眼,在这瞬间犹豫了,然而犹豫就已经说明了一切。杨老先?生叹了口气,说了一句“作?孽啊”,然后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沈岸立刻起身按响窗边的警示铃。

“小子——咳咳,”杨老先?生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我把我毕生的遗产,都捐赠给了军区。你们这代年轻人,很好。”

立刻有医生和护士进入病房,沈岸被迫离开;走之前他看到沈老先?生的眼神,听到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等人真的走了,就再也见不到了。”

走出病房的那一刻,他看到对面长椅上,她一双清碧的眼。

这是相遇以来,二人第一次看向对方。

她没有?立刻移开视线,眼中的情愫也说不上来是什么,甚至可以说是没有?情绪——像平静的湖面,失去了原本的生机,看向他的时候,里面没有?光。

这一刻,沈岸真切地感觉到心脏好像被人狠狠掐了一下,钻心的疼。

“我们得走啦,陆大厨。”江有?枝移开视线,“现在是陆司机。”

“哈哈哈,乐意为我的公主效劳。”陆仰歌行?了一个中世纪绅士礼。

“别贫啊。”江有?枝伸手去推他,“一边儿去。”

陈延彻从另一边走过?来,说道:“三哥,我们也回去吧。”

“嗯。”沈岸点头,与迎面走来的二人擦肩而过?。

他心里莫名的烦躁,好像装着一头饿急了的小兽,在撕咬禁锢它着的铁笼;伸手理了理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沈岸一舔腮帮,脚步放缓。

公主呵。

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