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过年,龙城公寓现代化风格的楼檐下,两只留着金丝穗子的大红灯笼高悬。
京都严禁烟花爆竹,但是孩子们仍有办法在吃食和玩乐中找到年味;街巷里,卖糖人的师傅早已让沙僧孙行者换上新衣;卖糖葫芦的小摊贩吆喝也变成了:“糖葫芦嘞~圆溜溜祝您阖家快乐,幸福团圆呐~”
每回听到,江有枝都会驻足一会儿。
“想吃糖葫芦?”沈岸低头问她。
今天他穿的是常服,很简单的黑色外套牛仔裤,围巾是早上江有枝看着视频系的,在他一身黑中添了一抹比较鲜亮的灰白,看起来毛绒绒的,低下头的时候,她的发顶蹭到他的围巾,软乎乎的很暖和。
“我又不是小孩子,”江有枝连连摇头,“我只是习惯观察这些人的生活,画画的时候,细节可以决定整体。”
在维米尔的名画《戴珍珠耳环的少女》中,那颗珍珠便是此画灵气之所有;如果现在要让她画京都的年味,那么她会选择画刚才路过那位妇女手中拎的一串干辣椒。
沈岸略一点头,轻轻“嗯”一声。
江有枝鼓了鼓腮帮:可能她说了长长一句,落到他的思维里,就只会缩短成两个字:不吃。
但是她很早以前就发现了,沈岸也会观察不同的行人。
这是他的职业习惯,他会下意识捕捉微小动作,确定隐藏或者伪装地点,估量周围各种物品的武力值。
要不是他牵着自己的手,她都快觉得他是来探察环境N号特工。
今天是小年,街道上的人却比平常少些。京都是吸纳人口大市,逢年过节许多人都回老家去了,街上也就冷清下来,路边的拉面店、饺子馆也都纷纷歇业,只有巷口的小摊贩操着弄弄的京腔还在讨生活。
他们今天是要去沈家给沈爷爷拜年。
江有枝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到沈家玩,管家看到她的时候,也是露出和善的笑意:“江小姐来啦,我去告诉将军一声。”
沈故是退役老将,听了枪声几十年,耳朵有点不大好。老先生喜欢看画,江有枝就是占了这个便宜,经常带来些自己临摹的画作给沈爷爷,美其名曰请爷爷欣赏,但是心思都放在沈岸那儿。
这回江有枝也拿出自己精心准备的书法作品,是她请杨老先生亲自提笔的一个“缘”字,放在铺着红丝绸的锦盒里,就想着怀璧献君。
沈故平时喜欢呆在后花园的阳光房里,坐上躺椅看报纸,有时候能看上一整天。
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站起身,两鬓斑白,脊梁骨仍然笔挺。
“沈爷爷过年好~”江有枝把双手做成拳头的形状放在前胸,上下晃了晃,“爷爷身体健康,吉祥如意~”
沈故乐呵呵地给她发红包:“丫头,又长高了一点儿。”
“我都快一米七了呢。”
“哎哟,你们这代年轻人,个子都高。”
江有枝和沈故聊得欢畅,沈岸就在花房边上,半蹲下来,看爷爷养的各种花草。
简澄九说得对,沈岸喜欢安静,所以如果要画他的世界,可能会是雪后沉寂寂一片清冷的白色,没有生机。
江有枝还是像以前那样偷偷用余光看他,被他瞬间抬起的凌厉眼神惊了一下,立刻低头,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杨老先生最近怎么样?”沈故和杨老是旧友,不常联系,偶尔问起,也是君子之间的挂念。
“老师身体不好,身边经常带着护工,上课的时候旁边也会有护工在。但是精神依然很好,他说,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提起画笔来。”
二人攀谈一阵,沈爷爷转过身去,语气就变得严肃起来:“沈岸。”
“嗯。”沈岸站起来,个子很高,挡住了一块阳光,落下一片影子。
“后厨做了点东西给小枝,你带她过去。”沈故说话的时候,明显一板一眼起来,神态之间依然能感觉到当初老将之风,“你去后厨,给我泡杯茶来。”
“是。”沈岸走过来,去牵江有枝的手。
很顺手的一个动作,似乎已经习惯了。
因为长期训练,他的手心总是干燥而温热的,握着她的时候很有力量。他们学校有一句荤话,意思是说拿枪的手去牵了姑娘,握枪的时候都要摩挲一下。
这么看来,她暗忖,自己还真看到沈岸擦拭枪支的样子,动作格外温柔。
厨房里在蒸饺子,热气缭绕,云雾腾腾。
沈故知道江有枝喜欢吃双皮奶,特地准备了一份,上面放着满满的芋圆、红豆、黑糖,看上去很有食欲。除了这一份稍微凉些的,其他几样都是热菜,都偏甜口,色泽鲜亮,看着让人食欲大增。
沈故喜欢喝白茶,沈岸给爷爷泡了十几年茶,动作行云流水,很是好看。
江有枝就缩在一个小角落里,觉得这里的人间烟火将她整个人塞得满满当当。
可惜总有人来破坏她难得的好心情。
手机屏幕上出现“简澄九”三个字的时候,江有枝想也没想,直接挂断。
过了几分钟,江朔的电话就来了。
“喂?”她嘴里含着芋圆,说话含糊不清。
“为什么挂你妹妹电话?”江朔语气很重。
“让她没事儿别来烦我,”江有枝想了想,“有事儿也别来。”
“瞧瞧你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过年也不知道回家?”
江有枝沉下脸来:“再不说正事我就挂了。”
电话里,传来江朔很沉的抽气声,随后有一阵杂音,又是简曼接的电话:“小枝……你能不能不要再气你爸了……”
江有枝没说话。
简曼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儿,就问问你过年回不回家。”
江朔的声音比较模糊:“怎么是问了?过年她还想不回家不成?”
简曼的声音更加为难:“小枝,如果你不想看到我或者小九的话,我们可以先回娘家,你回来就不用看到我们了。主要是你应该回来看看你爸,你们好好吃个饭。”
话里话外,她都是一个罪人。
“不用了,沈爷爷留我吃年夜饭。”她的呼吸轻得连自己都听不见。
“你在沈家啊……”简曼去看江朔的神情,不敢继续做决定,于是把电话递到他边上。
——江朔的声音很清晰:“江有枝,你要知道,如果你不是我江家的女儿,沈家的门楣,你可高攀不上。”
“嘟”一声,电话被掐断。
明明嘴里还有甜甜的双皮奶。
明明甜食可以让人心情变好,可是江有枝看着屏幕透出的光,觉得眼前的静物逐渐模糊。
一眨眼,恢复清晰,两滴泪水直直往地上砸。
屋外好像传来小朋友唱歌的声音,童言稚气,清朗可爱:“新年好呀~新年好呀~祝福大家新年好~”
歌声也模糊了,逐渐离她远去,好像远处高楼上朦胧的灯光。
她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像钟磬,一下一下敲击在她心上,是严骆荣说的:“没妈的孩子,果然没有教养。”
桌上还摆着她喜欢吃的双皮奶,凉凉的,很甜,用勺子挖一大块,不断送入嘴里。好像心和胃离得那么近,胃里充实了,心也会跟着温暖起来。
很小的时候,她在日记本上,努力一个字一个字写下:
我很乖的,我很听话,妈妈一定会回来。
可是温锦书没有回来。
现在的家里,她是一个碍事的人。
心里一空,她放下勺子,用袖子胡乱擦了擦眼泪,江有枝站起来,脑中一片空白。
唯一剩下的意识是,她想去找沈岸。
沈家花房里,阳光如鎏金泼洒一般,透过玻璃,落在一排名贵的花草上,红梅娇美,白梅华贵,光线摇曳,仿若跳跃的精灵。
沈故的声音苍老但不怒自威,从里面传来:“温家那位回来了,丫头知道吗?”
江有枝停下脚步。
“嗯,她知道。”
“江朔那小子也真是作孽,温锦书回来了,却连我这老头子也不愿意见。还有她那小女儿,我好好一个丫头,从前很爱笑的……你一定要好好待她。”
沈岸的声音那样好听,清冽的,醇厚的,用着那样熟悉的语气:“既然爷爷看重她,我就会娶。”
“你……唉,真是跟你爸一个性子。”
是茶碗摔在地上,碎成好几块的声音。
“当初您让我同意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就是这么说的,和我爸没关系。”沈岸的声音冷静而疏离,“我会给她安稳的一辈子。”
“对于我来说,娶谁都一样。”
回忆交叠。
那天的派对上,几人喝了点酒,气氛醉醺醺,陈延彻小声问:“怎么偏偏是有枝姐?”
沈岸想了想:“她很乖,也很好哄。”
“你别看有枝姐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她很会哭的。我答应了温阿姨要好好照顾她,但是她满眼都是你——哥,你千万不要把她惹哭了。”
沈岸不碰酒,这会儿尝了一口,拿着高脚杯的指节修长。
他说,不会。
江有枝站在原地,她很难不察觉自己在发抖。
胃里很凉,估计是刚才只吃了双皮奶,眼中也隐隐发热,脑中一片空白,像是惊涛过后如死水般的海面,一只海鸥点水而起,漾出层层细浪,每一圈过去,都是一抽一抽的疼。
她努力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一步一步往后退。
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小枝,躲起来。
她是个鸵鸟,不如就这样把头埋到沙子里去,任天敌吃掉。
然而她不小心踩到了地上的树枝,发出“嘎吱”一声,沈岸抬头看过来。
他的眼里划过一丝从未见过的慌乱。
大步跑出沈家大门的时候,管家老远地喊:“江小姐,要不让司机送送你?”
江有枝没有听。
她坐上出租车,回到自己公寓里的小天地,“啪”地关上门,才敢放声大哭。
地板是暖和的,门却冰凉。
她慢慢滑落,跌做在地上,捂住耳朵,一遍一遍麻醉自己:“想什么呢,不要想了。”
“其实你也没有很喜欢他对不对?”
“其实你不在乎,就是觉得,厨房里烟雾太呛人了对不对?”
“干嘛这么难过啊,不要再哭了。”
“我tm让你不要再哭了啊!”
她头一仰,拳头捏紧,狠狠砸在地上,似乎要把拳头砸碎。
疼痛从手背袭来。
随后整个都麻掉了。
要是人也能控制其他地方的痛觉就好了。
她把自己缩成小小一团。
要是可以消失就好了。
她再也不要吃双皮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