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很朦胧。
记忆里,江有枝好像很少听沈岸叫过自己“小枝”。
他开口叫她的第一句话是:“江有枝,我爷爷让你到我们家来吃晚饭。”
很寻常的一句话,像通知,少年的脸上写满了不耐烦,好像跟她说话是浪费时间。
那时候她还小,觉得只要是她喜欢的,都是宝贝;只要和喜欢的人待在一起,就一定是快乐的。
后来她也这样一次次催眠自己,为什么会不开心呢,明明他就在旁边啊。
明明,一句话的诺言,他说过,会娶她啊。
可是……这不一样。
至于哪里不一样,江有枝也说不上来。
要是说明白了,是一件矫情而令人反感的事情,那就是一厢情愿了,还想让别人好好对待自己。
江有枝想,要是她早点看清楚,也不至于越陷越深,最后烂在地里了,就害怕阳光。
她画了《阳光里的孩子》,用大量的笔墨画出了光线,但是孩子小小一团,缩在阴影里。
杨老先生慧眼识珠,只是他有一点没有看清,那就是他觉得自己是那个孩子。
但是其实是也不是,她是那个孩子,同时也是阳光。
她从小就是娇养的金枝玉叶,活在蜜罐子里,可是有一天,蜜罐子破了,里面的金叶子只能掉落在地上,掩埋在尘埃里。
她总想,要是蜜罐子不破就好了。
可是她也想,要是蜜罐子不破,自己可能永远也没有机会接触阳光。
那天应该没有下雨。
温锦书的东西被一样一样搬出房间,当成垃圾运走了。
再后来,好像所有人的蒙上了眼睛。
江有枝站在楼梯上,抱肩冷眼看着楼下,埋在简曼怀里哭的简澄九。
“小枝……曼姨虽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但是,但是曼姨也想真心对你好……小九她,虽然不是你的亲妹妹,可是她从车上就开始嚷着要见姐姐……你怎么能把她推下去?她还那么小……”
“江有枝,你跟你妈妈一样,总是高高在上拿着鼻孔看人。小九心思单纯,你以后不要跟她一起,免得带坏了她。”
“有枝姐……我也知道你心里不开心,但是你也不能这么做……小九在医院里躺了那么久,我看着也心疼……”
——“三哥。”
“三哥,我当时就站在那里,看着她自己摔下去,你信不信我?”
——“嗯,我信。”
阳光从乌云里照射下来,带出一片琉璃似的温暖且灿烂的光泽。
“……只有你信我。”
“我不是信你,是我看过她的伤口。如果是被人推下去的,绝对不可能是那样的伤——而是会下意识抓住周围的栏杆。”
江有枝当时就站在沈家书房门口,里面光线昏暗,少年穿着白衬衫,逆光的时候,轮廓线条很流畅,阳光给他的发丝镀上一层金色的光。
她抬起脚。
“别进我书房。”少年的声音疏离且冷漠。
后来,他就把她放在那个名贵的书桌上。
树叶遮住了倾斜的阳光,只是寥寥几束,勾勒出一个梦幻的意境。
玉兰花被踩碎了。
她攀着他的肩,一声一声唤。
“三哥。”
-
一声“三哥”,让医务室里一圈人都愣了愣,或多或少都有抬眼去看沈岸的表情。
在很多人眼里,沈岸是一个不同于世间他物的存在,好像什么东西都不能提起他的兴趣,他冷漠生硬,身手一绝,不爱与人交流,似乎很难接近。
江有枝能够接近他,是江家和沈家有旧交的缘故。
沈岸听到这声软软的一唤,像是祈求,又像是别的什么……无法言说的。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
似乎是被手心的凉意给惊了一下,沈岸微微皱眉。
“还要训练呢,你们几个快回去。”林犀敲了敲门。
“唉,有枝姐看着活蹦乱跳,怎么身体这么差。医生都说了,血糖太低,一点剧烈运动都不能做。真不知道江家是怎么养她的……”陈延彻心疼地看了病床上的江有枝一眼。
“小九身体也差。”严骆荣想到,简澄九也经常是脸色苍白的样子,说话也细声细气的。
“我在说有枝姐呢,并不是说,小九身体差,就不该心疼有枝姐了。”
“谁都知道她没妈,现在又来博同情?”
“不是,荣哥,这话你怎么还拿出来说?”
“我说说又怎么了?”严骆荣声音拔高,“小九有多难过你知道吗?她好几次哭着跟我说,自己从前也没有爸爸,但是从来都没有人关心她。我告诉你,她江有枝要是真善良,就不会明里暗里欺负小九!”
他们的声音被隔绝在医务室外头,随着寒风一同去了。
医务室里,暖气开得很充足,但是江有枝手心里出的汗确实凉的。
放在他手心里,才稍微暖和了一点。
沈岸好像很少有这么专注看着她的时候。
他看着江有枝的睡颜,觉得心里好像什么东西融化了,有些发暖。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到那天晚上,江有枝可怜兮兮拉住他的衣角:“医生说,我可能很难有宝宝……”
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心疼。
他低眸的瞬间,看见江有枝睁开了眼睛。
一瞬间的慌乱,没有被躲过,落入他的眼睛,化作一瞬温柔。
“刚梦到了什么?”他声音低沉。
梦到书房,白玉兰。
“没呢……”江有枝有些心虚,想去揉眼睛,却发现手背上连着吊针,心里立刻警惕起来,“为什么给我打吊针?”
“你晕倒了。”沈岸说,“这么难受,为什么不到家里去休息?”
她被问住了。
一瞬间的愣神,随即迎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委屈。
她把手从他手里抽回来,放到被窝里,目光躲闪,不敢看他:“……我像只吸血虫,吸你宝贵的时间。”
沈岸坐在床沿,声音一如既往的好听:“我时间挤出来,就全是给你的。”
江有枝在这瞬间眸子颤了颤,看向他。
沈岸丝毫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情话,只是在观察她的身体情况。
“哦。”她很好哄,这瞬间就什么脾气都没了,只想软软撒娇,“三哥,饿。”
“部队里吃的不好吃,我去外面买一点回来啊。”
“我不挑的,你吃什么我吃什么。”
江有枝本来以为他们吃的至少也是营养餐,但是沈岸真正端过来一盘西蓝花和牛肉的时候,她还是吞了口唾沫。
“很素,只放了盐和醋,”沈岸搬了个小桌子过来,“没有主食。”
“噢……”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失落。
“你先吃西蓝花,我给你切牛肉。”沈岸拿了刀叉,就在盘子里,按着牛肉的纹理,把它们分解成一块一块。
他的手也很好看,关节粗大,指腹粗粝,但是手指修长,形状很好,是经常握枪的手。
本来没什么食欲,看着帅哥切肉,就算是只有醋和盐的西蓝花,她也兴致勃勃地吃了起来。
“三哥,你给我讲讲你们林教官吧。”
“不知道,不大熟。”
“她多大了?”
“不知道。”
江有枝来了兴趣,看向沈岸,揶揄:“那我多大?”
他没有抬眼,只留下一个低头的侧颜,隐在阴翳里:“一个手掌。”
江有枝:???
她觉得自己耳朵要烧起来了。
“咳——”她煞有介事地清了清嗓子,“难为你今天这么陪我。小沈子,上牛肉!”
沈岸抬眼,也难得露出一丝笑意,如荧光映雪,眉眼跟着弯,唇角勾起的时候,和下颌线形成不同走向的曲线,怎么看怎么撩人。
“娘娘,我喂你?”
他眼睛笑起来太好看,江有枝稍一愣神,嘴里就被塞了一块肉。
被切成刚刚好的形状,咀嚼起来不用很费力气。
吞咽下肚,江有枝鼓了鼓腮帮:“真喂牛肉啊?”
“不然喂什么?”
“这个啊,我不好意思说。”
“小姑娘,吃好了就睡一觉,我训练完就过来带你回家。”
“嗯。”
他走之后,医务室里恢复了平静。
江有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沈岸刚好过来,带她上车。
京都有那么多个夜晚,也有那么多种夜色。
但是就在今天,她好像透过各色斑斓的霓虹灯,看到被城市照亮的夜空里,有一颗星子。
再一晃眼,就没有了。
在杨翼挽老先生的办公室里,她看到那句仓央嘉措的千古绝唱。
后来杨老问她,这位□□喇嘛,还有一句令世人传唱的绝句,她知道是什么吗。
仓央嘉措说,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可是仓央嘉措又说,人世间,除了生死,哪一桩不是闲事?
江有枝转过头,看向正在开车的沈岸。
路过一盏一盏昏黄的路灯,他的影子也逐渐拉长、变短,只是黑暗中从额骨到鼻梁再到下颔的轮廓,形成一个标准的弧线,让人看着就觉得赏心悦目。
她说了很多话,从陆仰歌送了自己一袋零食的乌龙,到杨老的病情,从许露每天和她聊天的闲事,到她最近听的音乐。
他偶尔点头,有时接一两句,一直在听。
他们好像回到了从前的相处模式。
肚子还在隐隐地疼,但是好多了。
江有枝向那颗唯一的星子祈祷:神呐,不要再跟我开玩笑啦。
她本来也是一个才二十来岁的女孩子呀。
就像杨老先生说的,二十来岁,怎么能看到孤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