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江岸9

艺研会很快开始,江有枝坐在很后排,只能靠投屏看到宣讲人。

往届的艺研会都采用的是全英文演讲,但是这次,由于几位艺术泰斗的联名上书,全场都用中文交流,就连外国专家也自带了同声传译,让每一位中国的艺术家,尤其是学生,眼睛都发亮,好像我们当代的艺术,一步一步走来,总算在国际上占有了一席之地。

这里是全国最高的艺术学府,从精心的布置,到宣讲人的精彩发言,都让人觉得大开眼界,头皮发麻,竖起耳朵欣赏这顶尖的视觉盛宴。

江有枝听得认真,第一次中场休息的时候,才注意到简澄九给自己发了条消息。

“姐,你也来啦?”

抬起头,简澄九朝她招了招手。

消息继续发送过来:“爸爸只拿到了一张邀请函……他工作忙,我就替他来了。姐姐不要多想,爸爸其实很惦记你的。”

江有枝只当自己收到了垃圾短信,自动过滤。

她站起来,走到杨翼挽旁边,去给他添水。杨老很喜欢喝茶,喝黄山毛峰,别的都不喜欢。场内准备的是西湖龙井,场务准备的他一口都没碰。

江有枝去给杨翼挽泡茶,在茶水间里,正好看到过来打热水的严骆荣。

二人四目相对,瞬间移开。

“差点忘了,你也是这所学校的。”严骆荣打量了一下她的穿着,“江家买不起邀请函了?让你做助理?”

江有枝本来心情就不好,这会儿也绝没有退让的意思:“到底是严叔叔家教严,让你来当保安。”

“江有枝你什么意思?”严骆荣脸一黑,“要不是看在三哥的面子上,我绝对不会跟你说一句话——也是,一个从小没妈的,能有什么教养?”

听到“没妈”两个字,江有枝抱肩,目光直视他:“所以你的教养,就体现在挖苦别人身上?”

“嗤。”

“果然是孩子到了青春期不懂事。还是从前你跟在我后头,求我要作业抄的时候可爱一点。现在看来,不过是一只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四处乱咬人的可怜虫罢了。”

一口气说下来,口齿清晰,表述明确,字字珠玑。

提到小时的糗事,严骆荣深吸一口气,脸被憋得通红,最后狠狠瞪了她一眼。

江有枝刚想转身走,就听到一声爽朗的轻笑。

严骆荣见了,立刻收起了斗不过嘴炸毛的样子,神情肃穆,敬礼:“林教官!”

江有枝脚步一顿,被自己此时的慌乱搞得很是烦躁,正要走,就被严骆荣叫住。

那人很是得意的样子,语气轻佻:“喂,江有枝,这是我和三哥的教官,姓林,女生组测试,她可年年第一;三哥在男生组里也年年第一。我们几个私下里,还叫过她‘三嫂’。”

林犀听到这里,立刻皱眉道:“荣子,闭嘴!”

江有枝胸口略一起伏,转过身,看向严骆荣。

他想激怒她,很不幸地,她正中下怀。

看到江有枝眸色里的怒意,严骆荣自觉得逞,略一挑眉,好似在挑衅。

江有枝把目光落在林犀身上,和照片相差无几,眉眼清秀,人偏瘦,气质很是出挑。

她不认识自己,也并没有解释的意思。

这说明,林犀并不知道江有枝的身份,也可能根本不认识她。

似乎是觉察到江有枝的视线,林犀抬头,对她略一微笑:“你好,同志。”

江有枝突然觉得,自己从前的作为,确实没什么意思。

她低估了沈岸的薄情,也高估了自己。

“借过。”江有枝低头走过,她还要把茶给杨老先生送过去。

她背后带着嘲讽的目光如同锋芒,让她的影子缩成小小一团,就像可怜的小蜗牛,忍不住就地缩回壳里去。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女孩,母亲离开之后,她逼着自己变成这样。

谁骂她没有妈妈,她就骂谁。

看上去百毒不侵,实际上早已经千疮百孔。

-

整个后半场,她都过得恍恍惚惚。

杨老先生年纪大了,中途觉得头晕,几个场务马上过来叫她,要她送杨老先生回办公室休息。

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杨老先生叫住她:“丫头,你碰到了谁?”

江有枝觉得自己不应该频频走神,浪费了这么好的学习机会,有些愧疚:“我刚才遇到一些事情……”

杨老先生微叹:“你过来给我送茶的时候,我就觉得你跟平常不一样。”

“老师,对不起,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

“很重要的事?”

“……算是。”

杨老先生朝她招手:“丫头,你过来,你看墙上的字。”

墙上挂着一幅新的书法作品,是杨老自己的手笔。字迹显露风骨,一笔一捺尽显大家之气。

“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

“仓央嘉措?”江有枝问。

杨翼挽点头:“嗯,这位□□喇嘛,还有一句千古流传的话,你知道是什么吗?”

江有枝看着面前这位老者,老者多智,她觉得自己面前站着一座大山,自己只能瞻仰。

艺术和智慧的魅力,大概就在于此。

走出杨翼挽办公室,江有枝还觉得自己脚步有些虚浮,也许是因为碰到严骆荣的那件事,也许是因为别的,让她陷入一座囚牢里,作茧自缚。

路过一间休息室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没想到这些新兵蛋子,平日里看着不服管教,结果到了现在,一个个正经得不行。”是严骆荣。

鬼使神差地,江有枝停下脚步。

“就是啊,莫不是看央美都是些漂亮姑娘,装着呢!”陈延彻赞同,“其实刚才,早就开始讨论央美的小姐姐们了。”

“这些艺术生有什么好的?就会些花架子。我看,都不如林教官漂亮。”严骆荣立刻反驳。

陈延彻连忙当和事老:“别介,我们是硬文化,他们是软文化,大家没有谁轻贱谁贵重的意思嘛。”

江有枝没有听别人墙角的习惯,这会儿却进去也不是,站在门口也不是。

她选择给陈延彻发微信:出来下,我在门口。

陈延彻看到信息,起身去开门。

这会儿,严骆荣正好抛出一个问题:“不信你问三哥,要是林教官出生在江家,他是选择娶江有枝还是娶林教官?”

“啪”一声,门被打开。

几人抬起头,正好看见身穿女式正装的江有枝站在门口。

袅袅娉婷,身姿窈窕,和周围穿军装的人一对比,显得格格不入。

严骆荣惊了一下,随即眉眼间多了些挑衅的意思,好像在等着看江有枝笑话。

“大家都,喝口水吧,喝口水。”陈延彻吞了口唾沫,祈祷江有枝没有听到严骆荣的问题,“待会儿还有任务呢。”

江有枝并不打算这么含糊下去,她环顾四周,并没有看到沈岸。

正疑惑中,她的肩膀被人搭了一下。

耳边是很熟悉的,低沉的声音:“怎么站在这儿?”

“三哥。”屋子里的几人立刻站起来,完全没有了刚才散乱的氛围。

“嗯。”沈岸点头,随后看向江有枝,“事情忙完了吗?”

他的态度太平常,江有枝觉得自己一口气闷在棉花垛里,怎么也出不来。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飒爽的身影。

“是刚才见过的同志。”林犀认出了她,友善笑了笑,“我们今天队里开荤,国家请客吃饭,要不要一起?”

这一屋子人,都在等着她说话。

偏偏她通身的气质,和军营里的完全不同。其实也没错,她是江家教养的女儿,学的又是油画,放在军营里,就像是在石头里扔进了一颗鸡蛋,怎么装怎么不像。

“不用了。”江有枝摇头,“我今天是杨老的助理。”

按理说,她是杨老先生的助理,所以晚饭也应该陪同。

“真可惜。”林犀说。

陈延彻对着沈岸挤眉弄眼,就差扯着嗓子喊,让他留住三嫂了。

然而沈岸只是用锦布擦拭着自己的枪支,低着眉,整个人笼在光影里,更显得身材修长。

他只说了一句:“嗯,行。”

当然事情不可能全如她想的这样。

杨老先生身体不适,他的私人护士把他先接走了,江有枝就不好再留下来吃饭,于是打了个车,自己回家了。

她简单给自己做了碗青菜面,吃完了,又整理了一下今天记录的资料,才收到沈岸的信息。

【沈岸:吃完了吗?我过来接你。】

【江有枝:我没在那边。】

【沈岸:在哪里?我放假了。】

他放假了。

所以她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去见他,像以前一样,乖乖地等他回来,像是在邀宠。

江有枝看着屏幕,蓝莹莹的光投射在她的眼睛里,穿过晶状体,落入视网膜,然后汇入神经中枢。

【沈岸:在家?】

【江有枝:嗯。】

沈岸提着大包小包来到龙城公寓的时候,江有枝已经洗好躺在床上了。

“买的什么东西?”江有枝探了探脑袋。

“一些年货,队里发的。”沈岸说。

“那拿到我这里干嘛?”

“不拿到你这儿,还能拿去哪儿?”沈岸制服还没换,坐到床边,连被子带人裹着一起抱进怀里,吻了吻她的头发,“今天知道我在,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江有枝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您是个大忙人。”

沈岸叹:“哪儿门子这么生气,我哪回不是一有空就到你这儿来?”

江有枝:“那你哪回不是为了干那事?”

“干什么事儿?”他说话的时候,呼吸就喷在她的耳边,带出窸窣痒意。

江有枝往被子里缩了缩,推了他一下,沈岸就起身去换衣服。

他在她的公寓里有换洗的衣服,洗完澡出来,去喝水的时候,看到厨房里有中药的残渣。

“生病了?”她窝在被子里,只露出一摊黑色的头发,他只好坐在床边,问道。

“没,”她声音有些沉沉的,“就是调理一下身体,不然医生说,我很难生出宝宝。”

沈岸低笑了一声,动作很温柔。

“你别上来!”江有枝从被子里钻出来,“我被子没洗。”

沈岸有洁癖,比较轻微,但是严谨的人总是不允许自己的规则遭到破坏,比如说她的拖鞋,这会儿肯定又被规规矩矩摆好了。

“我什么时候嫌过你?”

江有枝看着他,像是在试探:“我经期,弄床上了。”

沈岸动作一顿。

他站直身体,随后往屋外走。

江有枝缩起来,像一个小小的蚕蛹,心里泛起一阵委屈。

她没来由地想起,以前自己经期的时候,总是不好意思告诉沈岸,每回都找借口躲过去。

她宫寒,调养了那么久还是不见好。以前温锦书在的时候,总是会给她煮生姜红糖水;后来简曼来了,她就再也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过这件事。

江朔连她的生日都不记得,更别提关心她的身体了。

就是在这段时间,她慢慢地,学会了自己照顾自己。

其实也是年纪不大一小姑娘,每每遇到事情,她都设立起很高的防线。

包括这次。

包括每次。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有枝听到门外传来脚步声。

沈岸回来了。

“坐起来点儿,”他的声音从被子外面传进来,有些不大真实,“小枝。”

江有枝探出一个脑袋,声音糯糯:“啊?”

“喝点儿红糖水,”沈岸把杯子放到床头柜上,扶着她坐起来,“中药喝了,不见好么?”

“没。”江有枝摇头,也不知道自己说个“没”是代表什么意思。

沈岸微叹了口气,像是在轻哄:“止痛片不要吃了,好不好?”

“医生说,吃止痛片没有什么问题。”江有枝没想到他会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但嘴上还是倔。

沈岸坐在床边,手搭在她杯子上。

“你要是痛了,我帮你揉肚子。”

江有枝抓起他的手,在他手腕的地方狠狠咬了一口。

“嘶——你属狗的?”沈岸吃痛。

江有枝愤愤然,放开他的手,把红糖水“咕咚咕咚”喝进去。

“慢点,喝这么急。”沈岸拍拍她的背,好像在给猫咪顺毛。

一杯红糖水喝下去,江有枝可能真的喝猛了,开始一下一下打嗝。

“又没人跟你抢。”沈岸失笑。

江有枝憋着一肚子委屈,只能似娇似嗔地瞪他一眼。

京都的天气也太冷了,衣服不能往外晾;猫儿躲到刚停下来的汽车底下,找寻发动机余留的暖意;墙角冻死了一棵小树,根还没扎进泥土里,就这么在凛冽的严冬失去了生机。

可是公寓里开着暖气和地暖,空气也融融和和,还留了些红糖的甜香。

很久没有尝到红糖水的味道了。

——估计是因为没有生姜。

——肯定是因为没有生姜,所以比记忆里的要甜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