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等待

将那封信送往县衙后,不出半日,闻昭就收到了落款为“杜淮”的回信。

闻昭本以为宋连淮会不愿立刻答应自己,毕竟他们相处多日,她竟说出那样伤人的话,宋连淮于情于理,会冷淡几分,也全然在闻昭预料之中。

闻昭捏着那张折的四四方方的信纸,其上字迹矫若游龙,还明显能看出写信人特意柔化打直的笔锋。

这几乎要从信中涌出来的真诚与恳切,让她心里凭空多出了几分歉意。

她忽然想到宋连淮将她从舆论中救出时,曾给过她一块绣着荷叶的浅绿色手帕。

应是宋连淮的贴身之物。

从汶河回来后,闻昭就将那些物什打包堆进了里堂,或许其中就有那块手帕,又或许早就因为她的疏忽,手帕已不见了踪影。

花朝节前一晚,闻昭特意让铛梨去翻了里堂的旧物。

大多是师父这些年造的物件,还有从各地带回来的无用杂物。

铛梨先是从里堂搬出来几个大木箱,挽着袖子东翻西找,又有些疑惑问道:“姑娘莫不是想将手帕还于杜淮公子?那岂不是将先生越推越远,更显生分了些。”

里屋梳妆台上的铜镜映出对座少女姣好的面容,周围是层层叠叠的纱帘,朦朦胧胧中,纤细的身姿隐约可见。

闻昭是那种惊鸿一瞥的长相,只是坐在那儿,不动声色间,出尘的气质便劝退了好多想与她搭话的人。

她一向轻妆寡颜,清素若九秋之菊,又不爱艳丽的颜色,除却唇间两瓣红以外,全身几乎没有能一眼择出的颜色。

更多的因由是,师父过世,作为其至亲至爱之人,理应素衣裹身,尽这孝道。

明日的花朝节,姑娘们应当比那花更争奇斗艳,一个赛过一个窈窕。

她当然不是也想去参与那无谓的竞争,她去花朝节的目的也只是想与宋连淮缓和关系,以至于她能提出梁家那番邀请来。

缓和关系的方式中,自也包括打扮自己一番,好显得她对这次同行还算重视。

还有其他方式。

“带着那手帕,便相当于告诉了公子,我一直记着那份恩情,”她拉开梳妆台的抽屉,各式各样的发饰滚了出来,“如此以来,公子便能忘记些先前的不愉快。”

铛梨半知半解的点了点头,又问道:“那姑娘为何已经写了信,还让我去口头传话呢?”

“信里写的是承蒙公子的兄长这些日子的关照,和一些与公子相处间细枝末节的事,”说话间,闻昭已挑出了几只还算花哨的簪花步摇,对着镜子比划挑选,“这种邀请,只在信中写明未免太没有诚意了些,自然要送到公子耳中,才算郑重。”

她算到了每一步,唯独没有算到宋连淮竟如此不计前嫌,倒显得她心胸狭隘了。

那些步摇各有颜色,思来想去,她还是挑了一支碧绿色的,扇子形状,印着繁复的戏文,上还附有浅色流苏与串珠。

忽而听得铛梨那边一声惊呼,脚步细碎往这边走来,掀开隔起里屋的珠帘,大珠小珠交替碰撞,如落在玉盘里一般噼里啪啦一通乱响。

那荷叶手帕被递到了眼前,保存的尚且细致,没有旧物的观感。

闻昭松了口气,将那块手帕收入了抽屉里。

“姑娘今天早些休息,”铛梨看闻昭选了很少佩戴的饰品,了然般笑道,“明日辰时我来给姑娘梳妆,正巧我近日在成衣铺里给姑娘做了件别致的衣裳,姑娘这般好颜色,一定不会输给别人!”

最近营造阁生意兴隆,铛梨心疼姑娘日日节俭,身上的衣裳都是去年穿过的,就背着她去新做了件,想挑个日子送给姑娘。

还真是撞了个巧。

想来姑娘没有理由拒绝,铛梨又补了句:“与这荷叶手帕,定也是绝配!”

对于这件事,铛梨似乎比闻昭更有兴致,笑得灿烂。

闻昭若有所思地出了会儿神,转而问道:“青门石窟是什么地方?”

来锦江已有半年光景,她倒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既然要与人同游,还是先了解一下比较好。

铛梨兴致勃勃道:“青门石窟也在锦江边郊,不过没有汶河那么远,因为有一扇爬满青藤的拱形门而得名。至于这石窟,则是祭拜花神的地方,依山而建,山峦叠嶂,绿树成荫,当真美不胜收!”

她越说越激动,一脸向往浅阖起了眼,似乎人还在这儿,魂早就飘去了她去年去过的花朝节。

闻昭倒没有被这番描述吸引了去,只是默默想着。

幸好距离不远,往返也不会太疲倦。

她本就很少出门,去汶河那一趟颠簸曲折,几个小时马车坐回来,整个人都如同散架重组了一般。

而且她隐隐觉得,要是再多坐半个时辰,吐出秽物来也说不定。

“花朝节除过赏花,还有什么活动吗?”

说起这个,铛梨更喋喋不休起来:“花朝节虽然以赏花为主,但其他活动也很有说法呢。其中便有城中姑娘们交流舞艺的扑蝶会,一般会在上午举行。”

扑蝶会。

可以把宋连淮往这里带,让他多欣赏些貌美姑娘们的舞姿,说不准答应的能更痛快些。

“还有祝神集会,是为了祭祀花神女夷举办的活动,不过一般是花农祭祀会比较多,上香膜拜,祈求鲜花的收成。”

这个没什么用处,还容易冲撞忌讳,最好不往这边走。

“最有意思的就是簪花赏红!其中簪花,是将普通花草或裁剪彩色的布戴在鬓角处;而姑娘们将红绸带绑在花枝上,一边赏花,一边祈福,谓之‘赏红’。”

花里胡哨,徒劳无益。

不过“赏红”还是可以一试,顺道为营造阁祈福,何乐而不为。

闻昭从这堆絮絮叨叨的介绍中,飞快的总结出了明天要注意的事项,不禁揉了揉眉心,深感困倦。

这种盛会,不太适合她。

铛梨只觉还有很多细节没有全部说出来,忽视了闻昭已经不太好的脸色,继续道:“花朝集市是姑娘的必经之路,姑娘明天进去就能看到啦!不过晚上的活动更好玩一些,比如灯会和百花戏,姑娘一定要去看!”

只是赏景的活动,那就更没必要去了。

闻昭如是想,却也不愿泼了铛梨冷水,笑着附和道:“自然要去。”

铛梨这才注意到天色已晚,忙安顿闻昭早些休息,又匆匆去外面收拾旧物去了。

窗外圆月高悬,繁星缀在清澈夜色中闪闪烁烁。

明日一定是风轻云净的好天气。

至少这是个好兆头。

闻昭与宋连淮在信中约好的时间是午时,铛梨果真辰时就喊醒了她,精神抖擞的说要给她梳妆打扮。

闻昭又将近一夜失眠,想到第二天的事总是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哪个活动的注意事项,一会儿又想要在哪时哪刻开口邀请才好。

于是她眼底含青,双眼无神,一副随时都要睡过去的模样。

“杜淮公子的马车巳时便要到了,姑娘可要打起点精神来,”铛梨在铜镜中注意到了她抬起眼皮都有些困难,手中的木梳于瀑布般黑发中穿插而过,动作不由得放缓了些,轻声劝说着,“不然让杜淮公子看到姑娘这副模样,都不想去花朝节了也说不定。”

饶是不愿姑娘这样松懈,她也尽力想让姑娘舒服些。

“阿梨,帮我遮一遮这乌青吧。”

闻昭也觉着蛮吓人的,要是真的吓到宋连淮了,那不是……挺丢面的。

不过一刻,铛梨熟练的为她挽了个精致的流云髻,没有过多矫饰,只将闻昭昨晚挑的那支流苏步摇斜插了进去。

又在她眼底扑了些傅粉遮住乌青,整个人才看起来精神了些。

铛梨本还想再给她上些胭脂,被闻昭推脱了去。

只看着,就觉得红的瘆人,哪还能再往脸上涂。

其实本也是不需要的。

她只是比平时梳洗的更精细了些,便面若桃花,再多粉黛都是多余。

雕栏玉砌之后,宋连淮的马车已停在了营造阁之外。

早听铛梨吩咐过,阿庆见了这精美的木雕和金属装饰而成的马车,上前帮忙牵过那两匹通体黝黑的良驹,将宋连淮好生迎了进来。

今日要和姑娘同游,自然不能带侍从来打扰他们,宋连淮连杜仲也没细说,一大早便去驿站借了最贵的马匹和马车,一路赶来,甚是招摇。

也不是不能买,只不过身为知县,到处受限,为做这良好表率,总要有些牺牲。

昨日听说那花朝节还是白日衣绣的地方,他立刻去买了件看起来就无比华贵的衣裳,打心底里想给姑娘撑面子。

再配上这马车,当真是风光无二。

等阿庆将他带到后堂大门前,他忽然停住了脚。

若是姑娘还没准备好,他这会儿进去岂不是很突兀。

他示意阿庆去忙自己的事,一个人靠在大门旁那株细柳边耐心的等。

百无聊赖之际,他扯下一枝摇曳的柳枝,在手中翻转折叠。

大风忽起,卷起地上散落的柳叶。

而后大门吱呀一声,他循声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