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得梧桐树摇枝摆动,片片茎叶应着土地的呼唤落垂而下,铺开了一幅金黄秋景图。
书院四时变换,堂内看得最是清楚。冬咏兰夏品荷,赏绒雪听雨声,都是常有的雅事。
沉思片刻,叶棠芜整理完善了条理,有了大概的构思后,才轻声开口:“学生初读时不解其味,反复看了几遍,方觉出一点原意。”
“从诗本身的结构来看,讲述故事的第一段就未奠定良好基础。既无良媒,可见男子求娶之心不诚。自己做错了事,又恼羞成怒。竟需女子安抚,放宽期限。”
“第二段描写,婚嫁过程算得上平稳甜蜜。风向又在接下来骤变,诗中的男子不忠贞于情爱,也无半分责任可言。施凶无常,实在令人心寒。”
“少时的情分,美好的期盼,皆如一场泡沫里的幻梦。人心一变,易散易失,最终也什么都剩不下。”
“女子绝不可全然依附男子过活,遇不到良人,情爱是很难持续一辈子的。”字句斟酌着,叶棠芜话说得很慢:“若是发现端倪,就要尽快脱身才是。”
“寄希望于回心转意,恐怕还是要失望。”叶棠芜语速不疾不徐,声音软软的,话里蕴着的意思却是坚定无比:“勇敢的人会拥有新开始,忠贞的人最终也应该得到忠贞。”
说到这,话就止了。
叶棠芜想到的远不止这些,可剩下的事涉及朝论纲常,她不能不顾及内阁府。父兄行事皆审慎,她不能添乱子。
心内却不可避免地,感到了难以自制的失落。
在北朝,女子地位算不得高,和离也并不容易。律法还是有很大的改进空间,女子的表达与诉求应同样被看到,固有的妻妾观念和想法也应该被重新凝视。
门第之见,也是一道不小的阻碍。叶棠芜低头看着纸上的字迹,眼底酸胀得厉害。
她很想能够做些什么,哪怕向前推进一点点,都会是积极的影响。
个人的命运在朝代的大背景下,有时候太无力了。
张祭酒闻言勃然大怒、他捧起了书册,臂腕微微颤抖着。浑浊的眼望向叶棠芜时,被坚韧的神情晃得失神了片刻。
不容多想,他重重地将书摔到书案上,出声呵斥道:“简直是,一派胡言!”
“和离嫁娶,八字看相,门楣之约,父母之命。”声拔得很高,像是气狠了,张祭酒在桌案前来回踱步,振振有词地批念道:“岂能当儿戏,说散就散吗?”
“宁拆十座庙,也不毁一桩婚。上天的红线系紧了,如何就非要断开?难道你就能保证,分离便会更好吗?小儿稚语,实属误读。”
“我们男儿,也不做那等负心打骂的事。”没等叶棠芜回话,同窗先起身,低声辩驳道:“便是感情耗尽了,也愿辟园供她们安养余生。”
“是啊。”同窗纷纷应声点头,气氛躁动起来。叶棠芜抬眼看去,窃窃私语声中,竟辨出几丝掺杂鄙夷的目光。
困在方寸大的宅院里,恩爱两难便罢。若是家族不能助力,因着层层克扣的赏赐之物,谋前程奔出路,斗来斗去,消耗磨损着精神,这便算好去处了?
还真是,不处其位便不知其难。说的话都轻飘飘地,还以为在这降恩呢。
“咿呀,何至于此?”
秦驰从廊下探出头来,宽袖长袍被他垮垮地穿在身上,露出花色的里衣来。他眉目轻佻,捏着嗓子夹声说:“娶妻纳妾,填房那都是正常事。”
“妻另算,小妾能被咱们这样身份的人看上,享荣华富贵,烧高香去吧。”
“再说,何为正室?定要贤良,如何能善妒?府里尊着敬着,有妾室一同分忧,应感到高兴才是。”
“谁还能守着谁,过一辈子么?”秦驰全然无所谓,腻人的脸上层层堆着笑褶,他贪婪地扫了叶棠芜好几眼。
要是这样身段的惊绝佳人,他勉强考虑考虑,耐着性子守个三年五载的。等他腻了,再另谈纳妾之事。
反正,世间多般感受,可人的女子也有那么多,他断不能困在一个人身上。
若是没有本事,守住夫君的心。在他看来,那就没本事而已,何能怨得着,他多情花心呢?
“都给我停下。”张学士震呵一声,止了话头。
他也没想到随口一问,引出这么多波折来。虽不赞成把姻缘视为儿戏,肆意离娶,也不认可妻妾之争。
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如何能再论说了?真是越说越不知羞惭道德了。
他摆摆手,含糊着带过了这个话题,示意堂内站起来的学子都坐下。
“将书翻到下一页,我们学新章。”朗朗诵读声又起,立在深褐枝节上的鸟雀啾啾地叫着。气温暖了一些,拂过面颊的微风轻柔吹动着闷青的幕帘,编织灯笼轻轻转着。
叶棠芜坐下了,眼睛虽也看着书本的字迹,随着行篇跟着翻页,心思却掠过诗句,暗暗许下了抱负。
终有一天,她要推动这沉腐的,如枷锁一般的观念。
女子理应有更广阔的天地,可追寻。
秦驰缩在廊下避风的角落里。
他捏着半节梧桐枝、转呀转。心内盘算着法子,好糊弄过祭酒。
东想想西想想,眼皮越来越重沉、视线模糊着,渐渐打起了瞌睡。
一阵风来,他蓦然惊醒、发了冷汗。
猛地抬头,正好撞进了一双极为精致的眉眼里。比初冬更为冷湛,看着他的眼神,丝毫温度都没有。
清泠若高山之雪,生生压过这时令的惊寒。朱砂衣衫穿在他身,映得不像是踏冬而过的傲霜梅枝,更像是浓稠铺开的血色,透着十足的危险。
稍有不慎,就万劫不复。
他一激灵、连滚带爬地起来揖首。嘴里嗫嚅着、不敢吱声。
“怎么吓成这样?”裴烬那层薄薄的眼皮掀起,眸色漆黑,透不出丝毫光亮。
他视线飐飐,尾音沉哑、话语似是经由碾碎了才说出来:“做了亏心事么?”
“没有。”秦驰忙忙摇头,两股战战,颤声回着:“不敢。”
“我不敢。”
裴烬唇角似笑非笑地勾起,他眸光嫌恶、如看死物。
被这样看着,秦驰两膝支撑不住,扑通一声跪下了。
他叩着头,抖着厉害:“我真的不敢,我断不能的。”
“蒙祖荫恩德我才有今日,想得无非是捐个千两、寻个营生做。”
“别的事,我断不敢的。”
待那脚步远了,秦驰也不敢抬眼看。
直至连一丝声响都听不见了,秦驰才软了腿脚、一下瘫坐在地。
额角冷汗顺着淌落,仿若那迫着他的骇人威压还在旋绕。
他虚虚低头一看,见茄紫袍角、分明蜿蜒出血色。
登时昏了过去。
叶棠芜并不知道外间的这些事,她凝着眉眼,看着面前雪白宣纸上氤氲开的那点墨渍。
思绪飘散,她提起细毫笔,在晕开墨痕的那处,添了一字。
一笔一画,横钩竖捺,手腕扬转间,流苏不晃。
她正襟端坐,纤瘦的脊背挺得很直。
侧脸皮肤若甜桃般,粉白细腻。明光洒落,熠熠自生姿。
繁廊下,裴烬推拉着瓷盒的动作停顿住了。
躁动不安的指节想伸到半空,隔着这层流动着的空气,描摹她灿艳夺目的面容。
叶棠芜写得极认真,光影掠到纸面上。
几乎是住笔时,裴烬就猜出了那个字。
——停。
唇齿中流连着的桔糖,一点点地化进了体内。
裴烬没舍得咬碎,任由酸味沾沾侵袭过感官、甘心情愿。
那侬黑的眼眸里泛起了点点亮光。
像是融化的冰河,淌出了春日的第一抹涓涓水流。
他想起母亲生前、称他是小疯子。
也许,她说得是对的。他的喜怒哀乐,就是这样疯魔地、寄于一个人的身上。
叶棠芜落笔至桌,她似有所感、抬眸看了一眼凭栏处——
那里一如往常。
只余被风吹得、簌簌的梧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