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鲜令果

这一晚,夜空绸黑如墨翻涌,烁熠星月皆躲藏了起来。宫殿肃朗矗立,寂静交织铺散开来,秋风拂过时,席卷而起的寒意比白日落雨时更甚。

直叫人裹紧了厚重的衣衫。

梁裕手受了伤,不便策马,便只身上了马车。

他也没必要遭那个罪,非逞能骑马回去。梁裕不和自己过不去,他苦心经营的名声也不在这上。

他是金尊玉贵的亲王。

总有人会鞍前马后,抢着为他做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怎么把有用的人安置在合适的位置上,才是他应该思考的。

梁裕窝在马车里,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翻看起了手背来。车内烛火燃得很足,梁裕吩咐人放了数十盏油灯。

暖黄光线填进了每一处缝隙里,没有暗角。梁裕是真受不了,在正和殿里,那种半死不活的阴沉气氛。

德贤帝完完全全是在审犯人。

通明灯火里,瞧见伤口的那一刻,梁裕红肿高胀着的右手忍不住剧烈地抖动了下,腕骨牵扯到了血管神经,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背上面交叠晕开的狞恶血迹早已凝为了暗红色,尖锐的碎碴嵌入皮肉,正泛着悠然清冷的寒光,仿若在嘲笑着梁裕的无能。

他不甘地喘着气,一狠心,梁裕顾自伸出指尖,试图拨出这些碎玉片。

像是跟他作对似的,他手指触碰上这些玉棱,不但扒弄不出,反而推得向内旋得更紧了些。

伤口又损裂开,细密血丝又蹭出来。

梁裕满头大汗,额上的神经跳得厉害,却又无计可施。越急越出错,烦得厉害,他一脚踢翻了眼前的案桌。

瓦罐落地,碎了一地。

呯呯响声中,赶车的小厮赶紧向后拉紧缰绳,驱使马停下来。隔着厚重的帘帐,他起身恭声喊道:“王爷?”

“无碍。”梁裕声色平常,语气也是极为温和的,没露出半分动过怒的端倪来:“瓷瓶没放稳当,不小心碰倒了。不妨事,你继续赶路便好。”

马车内,梁裕闭紧了眼。

冲动的情绪都消咽了回去,全然清醒过来了。

没回到府里之前,都是德贤帝的掌控之地。

梁裕不能让德贤帝知道,他心生了不满与怨怼。

今日的事,仿若一层高起的壁仗,悬在了他的心里,那些生出的侥幸都被打回了原形。

春闱与盐税之案,此时也远没有结束,只是有了片刻喘息的空间。怎么过人眼色,核查处理,这些问题于现在的他而言,仍是棘手且艰难的。

安王和昭王显然沆瀣一气,今天又大吵了一通,他们能真心和他查吗?

若藏了私,又怎么转圜?

怀王倒是无阵营,也没瞧见他有夺位的心思。但此人若是太严明的话,怎么说服他呢?

据他所查,裴烬一无父母兄弟,二无钟爱之物。就一个人清泠泠地,行走在权势变迁间。

这样的人,怎么能让他心甘情愿地为自己所用呢?

梁裕沉思片刻,也没半点理出头绪。

城口兵防交接,叶鹤时着青白罩甲,领皇命,守了快一夜。无人来犯,也无人取物件。

他亲自从沉寂的苍蓝暮合之时,枯坐到洋暖晨曦微露于天边的那一刻。

荔白山文甲结了一层薄雾,叶鹤时手心一抚而过。瞧见遥遥地有个身影过来了,他直身眯起眼,转而握起了腰侧的星灰佩剑来。

三尺之距,叶鹤时伸手了攥紧玄铁剑鞘。臂腕挥动,冷刃旋出向外。

剑尖直指向前而去,锋气凌厉逼人。看清来人,叶鹤时连忙转手回带。

掌心收拢,剑刃颤动了几下后才生生顿住,叶鹤时翻手用力,把剑插在了面前晒干压好的草垛上。

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惊怕地开口:“爹啊,你吓死儿了。”

本就没休息好,叶鹤时的面色白得吓人。这会儿一受惊唬,心脏更是突突地跳着。他勉强压下心绪,迎着叶昌进去,边走边用气声低问道:“爹怎么来了?家里出什么事了?”

“你一夜没睡?”叶昌看着他俊朗面上新长出的青色胡茬,心内禁不住地泛起了酸楚。他伸手拍了拍叶鹤时的肩膀,掌下的盔甲寒凉一片。

这傻小子,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爹。”叶鹤时也不隐瞒,说得直接:“圣上说,这晚恐有异动,得经心些。”

“真是一夜没合眼,盯得那叫一个紧呢。”说到这,他憨憨一笑。接着答话的时候,英挺的眉眼挑起,面容也染上了几分无畏轻狂的意韵:“结果呢,连只蚂蚁也没看见。”

“早知道睡觉去了。”叶鹤时拉开凳子,倒了杯热茶放在了叶昌身侧,又继续吐起苦水来:“自从回来,别说回家了。脚就没有不沾地的时候,比打仗还累。”

“你看这眼睛,两侧红眼底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大咧咧地扯起了玩笑:“回去娘和妹妹,都得吓一跳。”

“承君恩忠君事,你爹我也不得闲。”叶昌知道他这儿子什么德行,也不知道和谁学的,嘴贫得厉害。

要是真给几分颜面,明儿直接就说不回家了。叶昌呷了口茶,正色道:“你收拾收拾快去都察院,盐税立了新政。”

“要改项的事多着呢,忙不过来。”

叶鹤时薄唇微张,对了半天口型也没说出一句话来。

老皇帝这不耍人玩呢吗?

他是年轻,可也不能总折腾不是?

皇命难违,纵然再不愿。叶鹤时也只能匆匆收拾了下,又认命地去了。

这还不如在怀王手下自在呢,严是严了点。但也不来回差使人,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十瓣用,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别忘了,忙完早点归家。”叶昌走的时候,对叶鹤时叮嘱了句。

“知道了。”应是应下了,具体推到什么时候,叶鹤时心里也没谱。

盼了半夜,实在觉得闷了,叶棠芜便倚在软塌上,捧着一本游记慢慢地读了起来,后也不知怎么,竟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四肢酸麻,头也涨痛得厉害。映竹听见动静,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拿着一件芦穗厚绒披。

她仔细地拢好叶棠芜松松挽着的发丝,而后扯过绒披覆过了姑娘纤瘦姣美的背,秋日寒凉,是要多穿些的。

映竹系着垂落在姑娘身前的绳结,瞧见她朦胧如水的眼眸,还有几分初醒的茫然。未等姑娘问,映竹便轻声开口道:“公子昨夜没回来,想是遇事耽搁了。”

叶棠芜轻嗯了声,不咸不淡地辨不出心思。也说不出失望,哥哥父亲为北朝效力,她该高兴才是。

只是觉得有些,提不起兴致罢了。

廊下的铃铛随风晃动,像是应景似的,前些日子碧绿着的竹节也转换起黄衣,此刻伴着寂寥的秋风沙沙摇曳着。

好不热闹,叶棠芜瞧了两眼,就阖上了面前的那扇直槛窗。

没盼来哥哥,倒是等来了纪远。

叶棠芜正坐在铜镜前梳妆,大概因着无聊,手里已经开始拨弄起了奁匣里的白芨珠钗。

百无聊赖之时,映竹托着一捧散花缎的小袋子缓缓地进来了。

“姑娘,怀王府送来的。”动作极尽轻柔地放下后,映竹小声辨道:“我同纪大人说了,姑娘不收谢礼了。昨日送来的,便很好。”

“紫檀小盒里的物件儿,是拿回去了。”

“可耐不住大人一直磨嘴皮子,央求着将这时鲜果子快拿走。不然他是如何都交不了差,有府也回不去的。”

“我一时心软,想着不是什么贵重物件儿,便接了过来。”映竹声音越说越低,像是难为情似的,小脸渐渐晕开了一片绯红云霞。

“你信他的话?”叶棠芜叹了一声,轻着嗓音问道:“便不怕我,让你有府也回不了吗?”

“姑娘是大善人,断不会如此。”映竹急急地驳道,双手在身前摆了两下。

“那如此看,怀王殿下便是恶人了?”话赶着话,叶棠芜娇声、假嗔起了映竹。

她桃花眼尾分明上扬着,挑起了一抹极为明媚的笑意。

“姑娘。”映竹低着头,小脸通红,糯着嗓音道:“你知道的。”

我没这个意思。

纪大人,可真烦人。

下次他喊多少声好姐姐,也不帮他了。

“长个记性,有时候说不收便全不收。”叶棠芜想她应是明白了,也没再逗她。那双清透的眼敛垂着,瞧了几瞬塌几。

半开的缎袋里,是新季汁水丰盈的蜜桔,又有数藤实骊珠滑的甘香葡萄。

含着清早的娇露,好生新鲜。

她沉吟了会儿,摆手唤映竹过来。

廊下站着的碧缇见姑娘,嫣唇轻动,柔荑半遮住颊面,只露出了一小段皙白下颌。

姑娘系着的荠荷细发带随风轻晃,奁镜倒映、激起一片洒金霞光,她不能看得清楚。

只略猜度,是在同着映竹讲悄悄话。

不出半晌儿,映竹便端着几藤葡萄,出了内室。

一并连对扇槛窗也合上,内间光景全然挡住。碧缇踮了踮脚,却是什么都看不到了。

季冬刚搭了小边儿,嘉平时节,北雍如常授课了。

晨钟敲响前、小半炷香的功夫,叶棠芜才踏进了书院的木阶。

冬日颇冷,日光又少。

这时令,本就易困。又加之,昨夜哥哥回来。

府里点灯传花,实在闹到了太晚。

她神色有些难抵的倦怠,眼底下泛起不明显的浅青。

顾不得恼,松纹榆木阶梯边,叶棠芜拎着古菱书芨,走得急匆匆。

愈忙愈乱,她右腿向上抬起时,不甚踩在了梯楞上,白玉鞋心侧滑快速划过木阶交界处,一声尖利短促的响声后,整个人都踏空,向前扑摔而去。

惊惶里,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冷白玉般的手。长指瘦削漂亮,覆着一层薄茧的掌心、隔起外衣的那层云绫绸,瞬息抓住了她的手腕。

指节的淡曙红晕点点散开,掌面青色纹路深浅交界显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