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傲直的冬日松枝般,来人姿韵颇为擢然。那捧挽髻被梳得颇为整齐,无一丝散乱之态。
烫金钗珠交叠簪束于其上,葵馨霞披随秋风飘起,扬落在身后。烛火浮跃着,鸢尾罗裙的明褶随步伐走动间翻飞开阖。
眉眼是那般的艳丽动人,仿若画像里才能见得到的仙妃。此刻踏风而来,仪态万千,尊贵之至。
靠近侧颈处的乌发上别了两支嫩黄金花茶,消弱了她的岭远,看起来亲和了许多。
也添了几分女儿家的娇憨,抬眼看德贤帝时,那双明眸正流动着潺潺暖意,语气拿捏地和洽,哪怕是在骄纵地抱怨,也不惹人厌烦:“您不是说,今日来听雨阁,陪我下棋吗?”
“都亥时了,臣妾眼巴眼望,熬得眼睛都酸了。”淑妃笑起来,像是有点羞怯,红霞渐渐盈上面颊,她轻声又道:“也没见您来,我便只好来寻您了。”
“圣上一诺千金,可不能诓骗我这个小女子。”
兴许对宠爱的人总能生出几分包容之心,德贤帝贵为天子,也不能避免。他这会儿本就勃然大怒,论朝事之时宫妃更不该来。
纵然如此不合规矩,也对她说不出半句斥责之语。只勉强装了装样子,他板着脸,沉声吐出语句:“朕有朝事要论,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且先回宫吧。”
虽意思已有和缓,但到底是多年来的上位者,威厉之势迫人得紧,话语间也不可避免地压着沉甸甸的俗礼。
那些诚挚的女孩情意到底越不过皇权去,淑妃垂下眼睫,眼里闪过的失落显露得分明。
德贤帝自是没有错过,他微转过身,手臂虚扶在案桌上,转眼仔细瞧起淑妃拢着的面容来。
她那张雪白小脸上勾着薄薄一层粉黛,清透昭然,五官描画得极为细致。瞧得近了,还能辨见眼尾处熠熠着的珠光细闪。
想是花了许多心思,只是为了见他一面,便费了这些周章。德贤帝心中渐渐生出了毫末不忍来,他忽然觉得话说重了些,淑妃的话左不过是姑娘家的娇俏调皮之语罢了。
他跟她较什么真,便是没听见什么。就算真听了,她又做不出什么事来。
淑妃母族并不显赫,能在宫内立足掌事,全靠他的恩宠。
她依靠着他,也是常理。
可这么多人在,德贤帝到底拉不下脸,说些哄人的软语。
僵持间,檐下浮光卷起了斜影,疾速飞掠过漆木雕制的红褐窗棱。各人心事重重,没人再开口说话。
下一瞬,虚阖着的支窗被急风吹动。抵挡不住向内敞开之时,光影得以刹息侵入。
这束光线横穿过冽寒空气,径自洒落下了星月冷辉。浊尘附着飞舞,最终以光圈之态投射到地面时,连那腾于半空中的光线也拢聚着,形成了一条致明通路。
风太冷,淑妃一瞬清醒。
她按捺下心中的不满,转而向前走了两步,膝盖曲折向下着,半蹲在了软塌旁。
她白皙细嫩的手指试探着触碰上德贤帝的掌面,瞅见他没立即甩开,便大着胆子向手心滑去。
指节渐渐握入德贤帝的手里,不足半刻,两只手便缠绵收紧。淑妃掌心因刚生出了冷汗,格外地湿滑寒凉。
德贤帝的视线柔和了许多,像是怕再吓到她。干枯的指腹也轻缓摩擦着她的手指,带有安抚之意。
“圣上在的地方,才是能让遇嘉安心的福地。”淑妃眼眸湿漉漉地,似有一层水光覆叠而过。她抬起脸,强忍着委屈一字一句道:“是遇嘉恃宠逾矩了。”
“遇嘉先回去了,若圣上不去听雨阁,也劳烦派人来通传一声。”
夜深了凉,不来她就不等了,也好早点歇下。
盼不来再如何盼,都不过是空梦一场。
淑妃起身之时,珠翠颤动。像是不甘,她又轻声补了句: “只可惜我做的杭菊花糕,怕是不能与圣上同食了。”
尾音散于空气里,好生遗憾。
她一步步向殿外走去,初来时婀娜的身姿这会儿看起来纤弱如柳条,平白有了几分脆折感伤之态。
路过梁裕身侧时,淑妃那双顾自敛着的眼,向上掀动而起,清白眼底露出嫌恶之色,竟是瞪了他一眼。
要不是来看他的热闹,她至于在这给老皇帝演戏?
她走得不快,瞅见梁裕血肉模糊的手背,面上忍不住泛起了喜意。仗着没人看见,泄出的情绪未加半分遮掩。
莲洁裙角携过风旋,卷起层层甜腻果香,溢散开来。正如其人,品性是至度的张扬与率真。非必要时,懒得洋装作态。至于讨不讨人喜欢,她也不太在意。
反正搞得定老皇帝,就行。
淑妃心间郁结着的怨道也近乎消散了,这宫里,吃人不吐肉的。
谁能好过呢?
视线触到裴烬的那一刻,淑妃飞快地移开了眼。她眉心低皱着,心内不禁泛起了嘀咕。
怀王那副令人失神的如谪仙般的好相貌,是如何长出来的呢?有时候那双眉眼洋着笑意,整张面容竟比女子还要瑰丽,真叫她嫉妒。
不过想来,京城里并无贵女敢肖想他吧。
世家女子心上人应是清风玉树那般温润的,就好像春日和暖的桃花,让人看了便生出欢喜之意来。谁会喜欢凛寒苦凶的风雪呢?
怕是一近身,就被冻死了。她是没见过,眼前这个人对谁露出半分和悦之色来。有时裴烬虚掠一眼瞧过来时,明明是漫不经心地,却搅得她觉得什么秘密都藏不住了。
谋划太深,还是少接触为好。
也不知是谁,最后能嫁给他。
这几个王爷,若说脾性尚好,也就梁裕勉强过得去眼。偏又是个有所属的,又横亘着过节在。
哥哥家的长女也快入宫了,总不能去侍奉老皇帝吧。越想越烦闷,淑妃轻叹了口气。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怀上龙嗣?
圣眷说不定哪天就没了,剩下来的日子可怎么熬啊?
当真是茫茫一片,她是风里来了雨里去。
卷起的树叶都比她自由。
德贤帝直勾勾地看着淑妃娉婷远去的身影,直至那抹裙角,完全消失在殿门处时,他才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心思也已全然不在堂内这些事上了,只想着快点结事,去听雨阁赏景食糕,好不自在。
“朕的意思,还是要查。”德贤帝道出立场,他捻起了手中的血红念珠,墨色穗坠垂到软垫上,金镏丝分散开来。
他态度中立着,半斤拨八两地开口说道:“春闱要防舞弊,要各科的官员逐级立项。税呢,就先围绕伽淮查,但也不必急。”
“先想个税赋相关的法子出来吧,施行看看成效。”耐心已经告罄了,德贤帝实在是不想再看他这几个儿子来回争吵。他直接越过他们,低声询问起了裴烬:“你如何计这事儿?”
虽是问话,但德贤帝知道,裴烬是个善谋划的。
忠君之臣,裴烬是最有分寸。不抢功绩不没人才,有时候光环,都被他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偷占去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德贤帝谁都得防范着,谁也都可放松些。
逼得太紧,弦会断裂反噬。松得太过,弦就成了没什么用处的废材。
帝王心术,他权衡掌控着各中关系,偶尔也觉得当真无趣之至。
孤家寡人一个,跟谁都亲近不起来。
可要让他退位,收拾收拾去后山的宫殿里当太上皇,那可就是痴心妄想了。
“臣以为,部分税赋可转为官营官卖。”裴烬清声答道,纤长的眼睫开合间,是霜雪一般的淡漠之意。
他逐字补充道:“由官运官销,可抑制商户勾结发展,也利于防守北疆。”
“此法,甚好。”德贤帝抚掌而起,大声笑应道:“实属与我不谋而合。”
“你便负责此事。”略一沉吟,德贤帝又沉声嘱咐着:“至于查税一事,恐怕也得劳烦你了。”
“不过你不用各中调度,此事你只统筹奏报便好。”他转过身,看着眼前这几个王爷,态度变得恶劣了许多,压着嗓子斥道:“到时查好了,你们将事状文书送去怀王府。怀王过目无错,再上折给我看。”
“兄弟几个,有什么深仇大怨?”德贤帝侧头高声骂着,一拂嵌彩宽袖,气冲冲地走了。
“便都解决好了,再来见我。”
德贤帝步伐飞快,行到殿门处,才讲这句话。空气里只堪堪遗留了尾音,盘旋在殿堂内,供人品味。
至于德贤帝,早就奔去听雨阁了。
这场夜里的闹剧,算是结束了。
昭王白了梁裕一眼,冷哼了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笑话,谁服软谁是孙子。
安王瞅了瞅梁裕,瞧见他那副隐忍的样子。还咬着牙硬撑呢,血是不流了。可那伤口可怖得紧,惨不忍睹,估计要留疤痕了。
也长长记性,在爹面前,能是什么话都往出说吗?
这一回头,昭王的背影都瞧不见了,他也顾不上幸灾乐祸了,赶忙往殿外追去。边小跑边急匆匆地喊道:“二弟二弟,等等大哥啊。”
这都叫什么事啊?
奏折被风吹得翻转过来,内里附着的薄薄纸张迎着风四处飘扬,脆折作响。秋庭外,裴烬回头看向殿内的那瞬间,不知怎地,忽然想起——
三月前,亦弗巡抚归来时,将案书交到他手里后那副忧心忡忡的神情。
其实,这份奏书应该更晚出现在老皇帝面前的。
现在这个结果,算是梁裕自己求来的。
姜园的那场戏,哪是他想看就看的呢?
裴烬眸光冷寂,那层冷白的眼皮搭起时,不显半分温润。他踏上了烈马,向宫外急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