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雨已经停了,那种摧残飘摇的惊动之感也跟着消散了大半,身处其中的人却仍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了极为绵长的阴冷余韵。
短暂驻足在檐角上的烟氲雨水,顺着细密的青灰陶瓦成流地淌落,坠到湿滑的方砖上,冲力激得落于外侧的点点水滴不服地跃动起来,又克服不了空气中的阻碍,最终无奈地落回地面,只余清脆的响声,不绝地回荡在耳边。
正如没有任何一件事的发生,配称得上雁过无痕。哪怕事项已毕,也可能在哪一天被提出来,连着埋下的祸根都被剖出剥析。
政和殿里,德贤帝着常服,半倚在棱窗案桌旁的软榻上。那身拓黄盘领袍衣半掩在佛馨御被之下,束带边点缀着的团龙纹透犀,隐约可见。
火烛只点了几盏,堪堪能照亮这座颇为空荡的冰冷殿堂,德贤帝那张老得深重的脸,半隐于阴影中。烛火摇曳,生出的影子渐渐爬上了他阴沉着的面,德贤帝哑声缓慢开口道:“朕老了。”
万籁俱寂,秋风没眼色地直直刮进气势吃紧着的厅堂。像是觉得冷了,德贤帝提了提被角,下一刻,他眼睛眯起向地面看去,声音如无波的枯井般沙砺,卷起犹疑之意落在耳边:“你们却还年轻。”
“能做的事,数不尽啊。”
话音刚落,德贤帝的喘息声便比起之前变得更为粗重,几乎是一下接着一下,胸膛也剧烈起伏着。
梁裕本来只行跪礼,听了这话,几乎是迅速地双臂平压,整个人都倾伏到地面上。
额头实抵着质地坚定的金砖,双膝触地处泛起的那股寒意从骨头缝里钻进去,刺骨地难受。梁裕不敢说话,他刚到家便领了口谕,连衣服都顾不上换,便匆匆地进了宫。
他身侧跪伏着的安王和昭王,更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本来上任接壤打点的事项就多,恭贺声没听几句不说,就连椅子还没坐热,就被德贤帝叫来了这里。
事出反常必有妖。
难道是老爷子觉得升赏封得太高了?要反悔?
可那册礼的折子,早就盖了命德宝印,半刻前就送去吏部了。
他们几个除了怀王懒得看,剩下可都仔细瞧过了。所参战的各府属官间没偏颇,都是按功绩行赏赐的。那些无根基的,也都找了好去处。
老爷子对这事,应当是满意的。
但最近又实在是没有别的事了,外敌已驱,又开拓了疆域,也没听说再有异动。
虽权职有交织细看却又各不相同,能把他们几个全叫来的事。
想来想去,也就只有这个了。
昭王在心里直嘀咕,爹要是对这事真有想法,一道圣旨追回便是。
何用得着在这吓唬人?
想是想,也不敢说。几个人各怀心思,不发一语。跪得倒齐整,各个都是乖俐顺从的模样。
“我说这话,不对吗?”德贤帝压沉着声音,逐字呵问道。他瞧着那几个低垂着头跟鹌鹑似的儿子,愈发烦闷。
这几个儿子,哪个出去不是一呼百应的将王?到了他这,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君不君,臣不臣。
子不子,父不父。
当真让人看了笑话。
领兵打仗,当政行策。事项往来,虽各有短处,他们却也算不缺才能。但要论起风骨来,这几个人却实在比不上受他封赏的异姓王。
德贤帝视线徐缓掠过站于厅堂间那席隽长的身影。
裴烬拢着芡白双袖,金累丝勾绣的蟒纹潜在明云襴衣上,为这抹纯净之色添了好几分显贵意韵。他神情极为寡淡,如冷冽的一捧清雪,仔细分辨,能看出些许作壁上观的漠然来。
殿堂之内,实在是太静了。
张惶与惊悸流动着,卷席起不息的猜度之意来。德贤帝默了半刻,像是忍耐到了极致。他手掌一挥,放在案桌上的几本奏折被狠恶扬起,黄绫面牵扯着白素纸飞舞铺展开来,层叠砸落到地上。
响声此起彼伏荡在耳边,秋日的寒凉敌不过此刻心间的惊乱。
跪着的几个人微抬起身,张大了眼看着眼前散开的奏本。其上行列平整,字迹工致,贴尾还盖着一枚标红官印。
安王和昭王看了半天,不解其味。
梁裕脑海内绷紧的那根弦却像是剧然断裂,心跳声轰然炸响,愕得他的手都颤抖了两下,又怕被捕捉到,竭力地驱使自己恢复如常。
仿若那一秒浮现的惊怕,只是眨眼而过的错觉。
裴烬并未向前走近,脊背也没弯半分,只是略垂下眼眸,视线清浅扫过那本落在了脚边的奏折。上面字字句句,直指明年的春闱。
看了两眼,裴烬就转开了眸光,漆黑的瞳仁里没有半分波澜的惊动。眼神乜过廊殿的那一瞬,恰好探知到梁裕强装的镇定之色。
怎么就会,平白发抖呢?
裴烬眼含深意,面上却不显。他那双瑰致的眉眼仍是敛着,雪袖绺垂在身侧,一副拒人于千里外的凉薄姿态。
四处皆静,梁裕心内急躁,额间细汗涟涟。穿堂寒风一吹,携起的冷旋又将这点积聚的潮热气卷走,化为刺痛酥麻的痒意,几乎叫他承受不住。
纸上所奏细则扬洒数篇,出自机构名臣之手,黑色字迹周密详细,将事态完整呈现在眼前。
他满心满眼却只能看见两个字——
严查。
字节仿佛成音,不停回荡在脑海里。
梁裕咬紧了牙,俯身低叩着,不敢泄露半点情绪。他面上仍是温和的,眉眼低垂着,心内却早已仿若一团交织混杂着的乱麻,科举这事虽庞重,却不致命。
可背后隐藏的问题盘旋折磨着梁裕,他的情绪此刻极为动荡。甚至已经开始对不乐观的结果,难以受控地泛起滔天的恐惧来,这些快要吞噬过他的理智。
怎么将话题引出去,此刻成了一步险棋。
梁裕犹豫不决之时,安王先出了声,像是来了主意,他剑眉飞扬而起,高声禀道:“是该早做打算,这几年的中榜者有七成是北雍的学生,比例确实太高了。”
“此事涉及亦广泛,这一味扩学舍,生员多。”昭王在一旁附和着,他一拱手,语气上昂,也跟着回禀道:“开销也大,瞧得见的弊端又不止这一桩。”
“远不止。”德贤帝极缓慢地吐出字音,抬眼时,眼底布着的浓重青黑之色完全显露出来,他嗓音沉浊,不语。
更深露重,安王面上凝着冷锋,低声逐项数出论断:“得拿出个章程严查,北雍这几年的生员愈发掺杂了。”
说到这,安王长叹了一口气,不忍再说下去。他停顿了好一会儿,张了张嘴却很难发出声音。他轻瞥了一眼半跪在身侧的昭王,视线交汇又分开,昭王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直起身来,接着刚才的话,起声禀结道:“吏治队伍盘根错节,人才调度上恐有待斡旋。”
昭王语气沉着,后知后觉,不免感出怪异来。他没再说话,低下头等着德贤帝的话。
德贤帝没应下,也没说不应。他粗躁皱褶的指腹缓缓抚过暖润的汉白玉扳指,推拉至指关节处时,尺圈滞涩住,再用力也不能再向上而去。
上面雕着的游龙戏珠图样,在昏黄的烛光下,也显得黯淡起来。
瞧了片刻,德贤帝将手伸到火烛旁。烛芯燃动着,烫得外层剥落而下,附在烛上留下层层叠织柱痕。下层的油珠如一滩净水,供养着生机。一时不甚,若热油滚坠,蕴含着的危险也突袭而至。
凑得近了,扳指上覆着的那层暗影无声褪去,雕刻的精巧细琢程度变得更为清晰。连纤微的鳞片纹理都辨得分明,里面积藏着的灰尘自然也无处遁形。
“裕王也这样认为吗?”德贤帝语气和缓了许多,脸色不再像之前那般阴沉着,甚至话语起落间,都带了几分安抚问寻之意。
梁裕却如芒刺在背,不知如何是好。
往日在家国议事上的怡然与洽得不复存在,他低着头躬紧了身,姿态仍是那般和润,眉心却皱了又皱。梁裕在心内反复推敲字句,好半晌才说出一句话。
“北雍生员确实善名体达用之学,其课业又堪称繁重,魁选恒在北雍,算不得极反常。兴盛之时扩建,乃全需之举动。”
安王看着梁裕那副像是不忍的模样,禁不住在心内轻呵了声,眼神也变沉暗了些。
他这位贤良名的弟弟,暗地里不知几多乖张。
“你怎么想?”德贤帝和声开口,视线也径自略过梁裕,向他身后的裴烬看去。
作者有话要说:裴烬:想点什么话糊弄一下狗皇帝呢(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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