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严冬的日色实在多变,刚才还是朗晴一片的和畅光景,这会儿高悬于空的暖阳却渐渐被乌黑的厚重积云遮蔽住,风也刮浮地分外猛烈,狠冽地卷席起地面上堆起的落叶。
尘土翻扬着,街道上的行路人减了大半。纪远快马加鞭,火速遑急地赶进了怀王府。牵马的缰绳被他一手递给门厮,人只顾冲去了竹影摇曳的庭院。
“王爷,叶姑娘去姜园看戏了。裕王恐怕也要去。”风吹拂而过,打得人脸颊生疼。纪远眯紧了眼,站在门外大剌剌地禀报道。
久而未应,他耐不住性子推开了门拴。进院后,纪远猛地瞪大了眼,廊亭里空荡一片,并不见裴烬的身影。
欲来的沉暗天气里,回应他的只有那架风雨中飘摇荡晃着的漂亮秋千。
纪远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自己策马去了姜园。
王爷不知道在哪,他也找不到。跟着盯梢也罢,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就眼睁睁地任着梁裕去寻叶姑娘。
王爷在感情之事上,纪远忍不住轻啧了声。
实是小心地有些笨拙了,当真被动。
姜园,室内一片暖融之意。
地龙中燃着的火炭相碰,偶尔发出一声极轻脆的噼啪之音。咿然曲调里,娇昵柔媚的花旦与端庄典雅的小生配合唱响桥段,就连尾音里也浸着如蜜的甜意。
谢扶谊漫不经心地用勺匙戳着手边的粉酥糕点,雕琢精致的形态式样都被破坏消尽,转而变成碎渣的粉末,堆砌在釉彩盘面上。
越点越是烦乱,谢扶谊索性将它撂开了,吩咐侍从再换盘新的送上来。
她指节轻扶在杯盏上,呷了好几口茶,状似无意地往门边看了好几眼,连半只飞鸟的影子也看不到,这才不舍地收回了视线,声音也禁不住带了几分怨道之意:“这戏都快要唱完了。”
“梁哥哥到底来不来呀?”这声嘀咕念得极轻,奈何叶棠芜离得近,再有她心里还惦念着晚间归家的叶鹤时,心思不全在戏上,一下便听到了。
叶棠芜那双清致的眉眼敛垂着,眉心也轻微蹙起,垂在身侧的手指轻点了两下柔软细腻的裙面,心内却忖度着理由离开。
梁裕来得恰巧,叶棠芜刚要起身辞别,他便进来了。神情温润,暖玉系于麒石色缎带上,语气也是一如既往的和顺:“南洋的戏班子刚赶完场,我特请了来,故来迟了些。”
“这出戏可不好等,咱们今日算有福了。”
这话说得不好叫人拒绝,若是此时告辞,好像刻意拂落了他的面子。
谢扶谊也在一旁应和着,直言这戏她在督察府时便想看了。
今日逮着这个机会,可不能轻易错过。
叶棠芜在心里叹了口气,而后半福下身,簪着的月钗随动作轻轻摆动,姿态怡悦,清泠泠地回了话:“臣女多谢裕王殿下美意。”
梁裕的视线轻浅地流连过她雅澈皎白的面容,最后驻足停留在小巧晶莹的耳垂上,停顿了数秒。那处空空荡荡,没坠着金黛与环翠。
戏台上站着陌生脸孔,呀声唱着曲段。那席如水薄衫扬落起止,哭腔夹杂怨怼声,不停撕扯着,展开在几尺台面上。
“两家若不对等,缔结婚约受阻,唯二人真心可解。”梁裕和颜悦色地看着叶棠芜,态度称得上温善,说的话却有些无厘头。
叶棠芜遥遥地看了两眼戏台,那上面正演着一出有情人凄离散落的情景,夫妇泪落而不止,欲和亦不能,直叫人断肠。
她只当梁裕是性情中人,有感而发罢了。
出身于世族大家,早就没有了自由嫁娶的权利。
这会儿空气也无端变得烦闷起来,拍打着窗棱的清泠秋风惹人烦忧。
叶棠芜勉强打起精神,哼哼哈哈地应着梁裕乏味的问话,表情到后来都有些木然。
她垂着头,眼睛半拢着,手无力地垂在身侧,透出疲于应付的倦怠来,面上也是恹恹的。
场面忽而突变,曲调变得昂扬尖利起来。刚才克服了千重苦难,弃荣华于罔顾的恩爱夫妻日渐生了嫌隙,不再锦瑟和鸣。夫君高升,容颜益衰,竟生出了二心。
妾居主位,怨骂不止,场面变得极为荒唐可笑。
叶棠芜皱紧了眉,心内泛起了难言的冷茫来。梁裕坐在旁侧的精细实木椅上,默然地攥紧了拳,面上晕开了一片暗色。
他点的不是这出戏,是谁给换了?
心气不顺,又不好发作。梁裕咬着牙,扬了扬手将小厮招呼过来,沉声吩咐让换两出喜闹些的曲目来。语气虽称得上温和,眸光却沉郁着不快。
戏台上的人换了又走,叶棠芜垂眸看着,情绪极淡。她这会儿全然没了看戏的心思,只盼着快点结束早早归家。搁在身侧的山黎裘绡被拢紧了些,将将地聚了点暖意。
映竹推门进来的时候,叶棠芜正坐着低头挑花枝。尖锐的软刺被小丫鬟们修掉了一些,粉霞光色的玫瑰被摆在一边,上面还泛着水珠,娇俏又软嫩。
“姑娘。”她笑得柔和,臂腕处正提着一盏食屉。瞧见梁裕,那封藏在袖口里的信件又被往里递了些,没有拿出来。
映竹弯下身指了指支起的扇窗,嗓音轻缓着道:“外面像是要落雨了,正凉得紧。夫人命后院小厨房熬煮了枣梨汤,催我赶忙送来。”
“冷天喝上一碗,暖暖身子。”
叶棠芜笑着摇了摇头,她往前移了些,热汤被轻巧地放在了桌案上。缕缕雾气升腾至半空,漫散开来,朦胧了人的视线。酸枝托盘里放着的花被叶棠芜拿到身边来,她用手轻触了下细嫩招展着的花瓣,眨着眼睛喃声说:“太甜了,我喝不惯这个。”
“姑娘。”映竹轻叹了声,她拍了拍手上沾染着的水气,忙地站了起来,低声劝道:“风吹得急,食些热的总是好的。”
“我回府去取碗新的,这回断然不放糖了。”
“那太麻烦了,这不碍事的。”叶棠芜弯起了眼,眉梢都漾着温暖的笑意,甜甜地抚声说:“好了,我一会儿便饮些这汤。”
“你就别来回跑了。”
语气带着宽慰之意,千娇百宠长大着的贵女,难得地拥有一颗玲珑心。遇事之时并不想着自己,更会体谅别人的不易。
叶棠芜轻巧地拿起了桌上的园剪,白皙的手指上下翻弄着花枝,透燕颔的花瓣落在腕间,展出漂亮的风韵来。子姜色的宣梨纸被她握在手心,她敛了几朵素馨岩桂和白枝芙蓉,悠悠地插起了小花篮。
戏台上的唱剧不曾停歇,一出接着一出地演着。腔调悠扬委婉,斗笠袄袖随动作游移着,炫目又溢彩,比刚才精美了不少,叶棠芜也没再抬眼看一下。
时日前行,窗外的云层倾覆着渐渐积聚在一起,墨色翻涌,室内也变得昏暗起来。烛光明灭,平日里喧哗闹嚷的沿市街道渐渐沉寂下来,透出凉寒之意。呼啸而过的冽风,留下了层叠冰冷的余韵。
叶棠芜像是恍若未觉,动作仍是有条不紊地,没半分急乱之色。她将插好的花摆在了一边,剩下的那截素白绑绸被她系成了个小蝴蝶结,附在了圈在手腕处的素绢上。
她挺直了身,伸指略揉了下发胀的眉心。
外面的天气愈加阴沉,叶棠芜侧身看了几眼,便低声唤映竹到窗边,任她轻巧地落下了大半窗棂。
只留了一条用于换气的缝隙。
点点细雨落下的时候,叶棠芜将花枝蹭起的那点袖绸落了下来,遮住了纤细的手腕。一场秋雨一场寒,这场秋雨下过,京城就算是摸了初冬的边。
雨势渐渐大起来,哗啦哗啦地下着,像在耳边溅起了水花一般剧烈。
扇门吱呀一声——
被推开的时候,叶棠芜头也没抬,继续埋头理着手里的花,声音却是柔暖的:“映竹,油伞要收到门口的那个小筐里。”
“姜园内铺设着的衫木,禁不得雨水。”
“好。”他声音清冽旷远,叶棠芜听起来,莫名地熟悉。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去。
眼前的人眉骨上有一道狰狞的伤口,鲜红刺目,像是刚添的。额头上的碎发被雨淋湿,表情紧绷着,清隽的面容上没一丝笑意,垂下眼看人的时候,就像是被妖鬼盯上。
很凶。
但起码,是一只很有礼貌的妖鬼。
那把葵扇纸伞,被他随手丢进了门口的筐里。
“怀王殿下。”叶棠芜急忙起身行礼,眼底的讶异一闪而过,被裴烬恰好捕捉到。
哪怕是这会儿极为昏暗的环境,他也能看出叶棠芜纤弱脖颈下的皮肤,是那样的细腻白皙。那截明晰的锁骨上扬,形成了好看的弧度。
梁裕眸色一暗,直慨叹怀王坏事,来得真不是时候。他还没和叶棠芜多说上几句话。
眼前这个哑巴亏,只能忍痛吞下。也没别的办法,他不敢惹裴烬。年纪轻轻就统领营盘,封地行赏的将帅,原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何况更是这种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裴烬现在心情极为糟糕的情况下,谁能上赶着去触这个霉头?也不知道哪个倒霉蛋惹裴烬不快了。
梁裕咬牙强忍下怨意,躬身作揖,温声问候道:“少师。”
几日前阁楼上的惊鸿一瞥,隽美的王将仿若已然远去。眉眼仍旧那样瑰丽,周身气度却变得阴鸷冰冷。叶棠芜想了想,轻声问道:“殿下是病了吗?”
裴烬略颔首,看向她的视线却渐渐柔和下来。
那些锐利的、刺人的、让人感到惊惧的神色,像是无弥无踪地散了。
只剩下一副怀瑜动人的好底相。
高山雪潺潺化作水,露出了最柔软的内里。
这样的视线很容易让人陷入错觉。
好像他眼底那一方小世界,只有自己的倒影。
叶棠芜呼吸渐轻,手里的花枝被她握紧,倒刺颇尖,有些缜密的痛掠上指节。
像是乍然回过神来,她错开眼,那句“怎么没开药”被她咽了回去。
原不是爱打探俗私的人。
她想了想,捡着轻省的话问:“小厮们送了新鲜的花枝来,殿下要带些吗?”
美好的事物总会叫人开心些。
“都好。”裴烬倚在门边,没往里走。他嗓音寒凉,视线如鸿羽般轻缓掠过叶棠芜。身上穿着那席蔚釉色长衫被雨淋湿,紧紧地贴在身上,显出劲瘦的腰身来。
就像是雨浇的檐壁之燕,落魄惹人又伴有几分说不清的固执意味。
“园里送来了很多颜色,具体要哪一种?”她走到了桌案前,微微倾身取了几种包装纸绸和系带。她侧过头来问裴烬,温声提了些建议:“也可以取几种混搭,也许会更漂亮些。”
“此事繁复反倒不好,有时一支更胜万春。”裴烬垂着头摆弄着火石,语气极为散淡。那点暖黄的火光燃起又落下,映得他的眉眼冷傲又无情。
但很奇怪地,叶棠芜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他隐匿在表面下的轻微落寞。
她轻摇了摇头,将那些无厘头的想法驱逐了出去。
梁裕却在这个时候开口,瞧裴烬表情已和缓下来。
他大胆出声,似有不认同:“百花争芳各有其长,相得益彰,少师如何只取一支?”
“选择难免比较,重视程度随之有其高低。”
“我不喜欢如此,我有我的唯一衷情。”
“父亲说,我有许多要与少师学习的地方。”
“今日一言,当真如此。”
梁裕低眉顺言,嗓音温润,像是当真受教了。
叶棠芜侧目看去,莫名觉出梁裕几分作伪来。
根植于心底的观念是十分难通过短交流进而改变的,长时间才能形成的为人本能不允许如此。
可这与她并没关系。
叶棠芜沉默了片刻,索性将修剪好的白色贴梗海棠花微微扯开,任由它们向四周散开。她拢着宣草纸,将花捧在掌心,小心地系上了两层软绸。
裴烬垂下眼,看着她莹白的手腕抬起又落下,神情认真又专注,纤长的眼睫轻轻眨动,像一只翩飞的蝴蝶。他躁郁的情绪像被抚平了些,不再像之前那般剧烈,连着迫切地想毁灭一切的冲动都被压下。
“要洒香露吗?”这只蝴蝶抬起了漂亮的眼,小心地问着他。
裴烬与她对视,神情寡淡,像是有话要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眸光流转间,温暖之意静静流淌着。
叶棠芜摸不到他的意思,便又补了句,算是解释:“选的这花,原是没味道的。”
“不用。”裴烬的声音有些哑意,他看着叶棠芜给花罩了层星黎色的薄纱,边角都被她细心地折起。
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叶棠芜慢慢道:“论插花道,我也是不大爱繁琐的点饰,简素也是一种雅。”
“所以择了无香的花。”
“这样可以吗?”她捧起了这丛海棠花,轻柔地递到了裴烬眼前。连绵的雨里,叶棠芜清透的眼眸像是泛起一层极浅的潮意,语气也是温缓的:“俗也不俗,自在人心。”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烬,精致的眉眼掩在锦簇起伏的花间随着浅淡的香气盈散过来。
无辜又可怜,让人心软。
“当真斐然。”裴烬俯下身接过了花,嗓音也被放轻了许多,像是怕吓到她。他分寸拿捏地极好,袍袖垂落,并没有碰到叶棠芜。
他看着叶棠芜,薄唇翕动,略成字句。
后小半句话裴烬说得很轻,窗外的雨声沥沥、不免嘈杂,音节含混落在其中,并不能任人听得分明。
叶棠芜抬眼望去,明瞳沁起水色,不明所以地轻蹙眉。
是说了什么?
她感到迫切,又感到莫名的慌乱。许是裴烬身上的雪松香太沉了,叶棠芜感到几分飘渺的远。
裴烬注意到她不停颤动的眼睫,他微微向侧撤过身。
窗棱扑扇的幽风扫过他绰敞的背,他阻挡住妄图过境的惊寒。
裴烬半敛着眼皮微微垂下,那支花被小心地圈在臂腕里,仿若还带着一点余温,熨烫地他心间升暖。
他随手扯下了挂在躞蹀带上的于阒玉,薄唇微动,极缓地咬出字节:“给你的谢礼。”
叶棠芜没接,她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喜欢吗?
裴烬又递近了些,指骨分明的手托着触手暖润的玉环,金叶穗落垂而下,他低声哄道:“这是我身上现有的最别致的物件了。”
“送你便任由你处置。若是实在不喜欢,扔了砸了都看你心意。我回了府便命人送上新的物件来。”裴烬慢条斯理地蹲下身,他微微抬头看着叶棠芜,缓缓地补了句:“便送到你喜欢为止。”
“我总不能白拿你的花,得了礼却不回,良心上过不去的。”
他的五官惊绝,扬脸看人的时候,汹涌的情绪都被遮挡住,丹凤眼潋滟,增添了好几分勾人的风骨来。
不太真实。
“殿下等等。”叶棠芜后撤了两步,退回了桌案旁。
裴烬看着她的背影,眼睫不可察动地抖了下。
赶着深秋的寒信儿,内园送来的鲜花,一并附上了各式的贺签。
纤细的手指拂过纸张,叶棠芜划划停停,挑出张浅云水的样形。
她拿过来,缓附在了锦簇盛开的花瓣旁。上面写着几个字,楷书小巧,极好辨认。
是古时的一句诗,[海棠不惜胭脂色,独立蒙蒙细雨中]。
叶棠芜翻转了掌心,明媚的笑容跃进了眼里,嗓音也是轻快的:“方才觉得少了些什么,如此倒圆满了。”
“曾有人同我讲,世上圆满总难得。我那时很小,不大能够明白这句话。”
“现下却渐渐能理解了。”
“若心内常欢愉,便有气力想法子,那不圆满也许能慢慢转为圆满。”
所以,不要暗自伤怀啦。
总有转机的,多开心些。
裴烬支在膝上的那只手向上抬起,将花极轻缓地收了过来。他维持着半蹲的姿势,眼前人眸光柔软澄澈,朝他眨了眨眼。
裴烬低下头,喉结滚动,狼狈地错开了眼。
“府里在熬药了,只是寻常的伤风。”
裴烬的嗓音低哑,眉眼间的凉薄全然散去,长长的眼睫垂下时,在眼睑处留下了一层阴翳。
不再侬戾,只余淡漠。
叶棠芜点了点头,桃花眼浅浅弯着,漾水含起碎星。绷紧的精神,也松驰了几分。
裴烬将花枝轻轻地攥进了掌心,轻轻颔了下首。他眼尾上挑着,嘴角玩味地勾起,转眼看梁裕时的神情,带有几分挑衅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