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漫长,不到酉时,整座宫城便覆上了一层暗色。暖阳不停向西推移,皎皎月光渐渐展于稠黑夜空中,微星闪烁,近乎浓重的阴翳无声息地溢散飘向四方,笼罩住这里所有的喜乐。
新帝发丧已有月余,坤宁宫里着青灰僧袍的僧侣进出不停,莲花幡股股而动,诵念声和着阵阵梵音缭绕于梁间,殿内摆着的是盏盏不灭的长明灯。
烛火摇曳,竟称得上是这宫内唯一的暖处。
裴烬近来行事愈发诡谲莫测,那张瑰璨灼人的面上流淌着极致的冽清与凉薄,朱批起落间,是无尽的责难与肆然。
如果说最开始还有几分顾忌,如今却是半点都没有了。
宗人令上折意指皇后谥号太盛,应重新择取。裴烬杀之立于午门外,以示鉴戒。詹事起贴称皇后停灵太久,宜尽早下葬。裴烬命其在陵园门前日日跪守,眼察进程再品评。
有关叶棠芜的一切,都成了裴烬不可挑摘的逆鳞。不能随意批驳,不准妄加贬述。
累累鲜血冲散酌论声,朝臣避之不及,生怕哪天不慎惹怒这个手腕凌厉的帝王,为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好在地宫修建进展顺利,春日来临前,便已接近尾声。司卿递交最终设计图之时,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初稿改过数遍,陵寝内机关错节密布,斗拱檐梁皆采用绿色琉璃瓦,缓慢敲击时可发出金石之音。墙面门梁上涂饰了一层薄薄朱砂,暗红盈结融汇于拱筑间。
厅廊贯通,呈出对称布局。前庭与后院分落相隔,三进三出,位于最后侧的寝宫上置着一张雕刻着祥云的石棺床,影壁镂空描金釉彩。
陪葬品尽珍尽美,所置钗环粉黛,华衣玉鞋,乐俑金器等物,数不胜数。
这座皇陵的图稿,裴烬无数次提笔批复,连一块砖石的位置都斟酌再斟酌。
几十万工匠昼夜不止,两月之内便依图建成。司卿俯首躬身,手里高呈起明黄文书,肃声道:“圣上,定图已成。”
与其说是帝陵,他倒觉得这墓是专为皇后而筑。壁彩架构皆像是女孩家的嬉乐之所,全无圣上半分痕迹。也许后期还要再拓添。
司卿低垂着头,心里七上八下地打着鼓,落不到实处。
纪远起身接过,转手将图纸徐徐铺展在裴烬眼前。墨笔勾勒齐整,彩边描出尺数,整张建图看起来精细又完备。
裴烬却皱紧了眉,视线轻缓扫过时,清致的下颌不耐地绷紧着。良久后,他指骨分明的手在纸面上虚点了点,沉声开口:“在夯土层之下填十尺深沙石,要确保细沙可流动。”
“是。”司卿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低身应下,他搭着双手,额头附于其上,恭声禀道:“三天内,即可办成。”
裴烬略颔首,那双冷淡的眉眼敛垂着,唇角却轻微勾起形成弧度,挂着凉薄的笑意。他薄唇微动,嗓音极淡道:“告知昭狱,这两天管制稍微松些。”
手中攥着的毛笔坠下,墨汁飞渐在素白的纸张上,一点点氤氲开来。
司卿再度前来复命的时候,刑部尚书早已在殿内恭身候旨。两掌厚的卷宗置于桌案上,白纸黑字,字字句句皆是筹谋沥血的腌臜之事。
所涉人物杂乱,时间跨度极长。从裕王时期起至今时,桩桩件件皆剑指梁裕温润外表下掩藏着的滔天祸心。
这份卷案拿出去,足以要梁裕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名声全部毁散。刑部尚书提审他的时候,越审情绪越激烈。
他热血沸腾地带着这份案宗来面见圣上,想搏个名采出来。裴烬却像是不在意似的,只懒散地随手翻了翻,也没说满意不满意,神情极寡淡,搞得他心里愈发没底。
“去领赏吧。”裴烬的眸光沉寂,汹涌的情绪和波动都被掩盖住,他伸出手掌向外轻扬了扬,示意他们出去。
这夜又降了雪,纷纷扬扬状似鹅羽,绺片地从空中飘洒散落下来,为府院拢上了一层清浅的霜寒之气。
裴烬踏入内阁府,宽敞明贵的庭廊半映在朦胧月光下,早已不复往日光华。抬眼望去,是满目破毁衰败的颓垣与断壁。
两月前,梁裕命锦衣卫搜查叶府几日,宅院内无可见外财,无不明契票,无积压箭火。谋逆之罪难以定实,梁裕面上挂不住,只能下旨令人一把火烧了这里。
冲天火光吞噬的不止有精美邃密的府院,更消融了最为显崇雅望的重臣名节。
冷风一吹,深黑色的灰烬打着旋地卷起,最终又无力地垂下。
像极了叶氏一族最终的命运,纵然有沉冤昭雪,正名为忠君恪礼典范之时,可他们等不到,便早已丧命于乱权下。
每个人都不会再继续为朝廷奋争效力。
每个人都不会再能活着践志行远,有求之时,他们是最有风骨的臣子,清明盛世,便成了最被猜忌的权贵。
裴烬眸光冷寂,眉眼下敛如利刃,压着最为深沉的凛寒之色。他脚尖轻点,飞身掠过檐角,轻车熟路地奔向朗月阁。
那个,他曾去过无数次的,唯一能让他放松下来的——最最心仪之地。
数年前共同栽种的桃花树还没来得及抖展枝叶,开花结果,就拦枝倒折于一场人为纵成的烈火里。
当日,着荼白锦衫的骄矜少女,那双晶莹剔透的眼睛一汪水地望着他,语气也是柔暖的,还带着一点极轻微的雀跃:“等这树抽枝开花了,定邀你来饮酌赏景。”
时事变迁,这点小小的期许,现在变成了不能再实现的奢望。
裴烬闭紧了眼,心内升腾起不灭的恼悔与苦痛,翻来覆去,折磨得他难以安生。
再快一点,哪怕是返京之时再快一点。
都不是现在这样的结局,不会什么都剩不下。
他弯下身,霜白的手扶于膝上。清冷月色中的隽永帝王,像是一支快要断裂的弦,颓然紧绷着。
皑皑清雪积在他玄黑的袍衣上,雪丝冽冽刮过眼前,裴烬像是失去知觉般,木然地站了很久。
子时已过,夜幕缓缓吞没月亮,幽暗攀爬而上渐渐覆至周身。
裴烬眨动了下鸦黑的眼睫,极低地叹了一口气。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得走了。
转身之时,鞋面似是踢于瓦罐碎物上,发出了一声极轻脆的响声,在寂夜中,分外清晰。
裴烬心弦颤动,他蹲下身,手指屈起,一捧土一捧土地挖起了壤层。
胚土之下,掩着一坛酒酿。裴烬放慢了动作,轻柔地擦去了坛面覆盖着的泥灰。封绳旁系着的红签上,是羊毫笔书写的小楷。
桃间泠。
叶棠芜酿的。
胸腔里那颗心又开始跳得很快。
裴烬抱着这坛酒去了昭狱。
潮湿腐枯的暗牢里,血液与罪恶同时滋生,吸入的空气都带着禁锢疼痛的意味。鼠虫乱窜,搜饭陋衣,时有凄厉嘶喊撕破安和静夜。
锦衣卫掌管的昭狱,就是令人闻之色变的人间炼狱。
裴烬走得极慢,像是在掐着时间似的。
稠黑无沿的长廊里,两侧囚笼内偶发一丝极为微弱的锁链拖动声,压抑着强烈的不安与躁动。
及至最里间的那扇构造繁复的漆门前,裴烬停下了步伐。身后跟着的指挥史连忙从袖中摸出了火折子,靠近捆扎好的桦树皮轻轻一吹,点燃了一簇火把。
他手里掌着火光,铁匙别进琐孔,向右转动打开了深重的牢门。
门锁应声而落。
半蹲在墙角手里拿着飞鱼服,费力地强喘着气的梁裕,逆着摇晃明灭的火光,一眼就望见了裴烬冷寒的面容。
裴烬眼里浮末般泛起点点笑意,说话的语气那般散漫:“还折腾呢?”
“张大人,我提醒过你。”裴烬垂过眸,似笑非笑的眼神轻拂过户部尚书,不着痕迹地就像一片鸿羽掠境,激不起半分风浪:“我要是你们,不会做无谓的抵抗。”
“蠢笨之至。”裴烬咬着字节,冷然开口。
户部尚书脸上呈现灰败之色,这几天突然松散的管制不是裴烬的警惕之心松懈了下来。
而是一场瓮中捉鳖的局。
“裴贼。”刚有机会重获自由再度起势的废帝,又被重重捶打回谷底。梁裕呼吸之间撕扯着剧烈的痛意,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勉强咽下,哑声骂道:“只有我,才配执掌天下。”
裴烬拢着指尖,冷白的肌肤上挂起讽嘲之色,懒得和他再讲一句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没得在这碍眼。
他掀起手掌在半空中轻挥了下,立刻有锦衣卫上前驾着梁裕起身。冷风吹来,粗粝麻布摩擦过伤痕累累的身躯,刺激着梁裕薄弱的神经。
铁链缓缓拖行过地面,梁裕像一滩烂泥一样软伏着。刚开始还在嘴里来回怒骂,到最后,因为撕扯开的伤口重新聚起的强烈痛感,他连说句话也不能。
只顾粗喘着气,聊胜于无地缓解体内升燃起的痛楚。
侍卫把他放在一把黄梨木凳上,梁裕脊背松散,半蜷着身子。
殿内穿堂而过的寒风,卷袭过来,梁裕顾自瑟缩着,那副从前装出的温和风姿也变得鄙陋起来。
裴烬垂眸看他,深黑的瞳仁里生出霜雪般的冷意,里面浸染着不加掩饰的渺视与厌烦,嗓音也一并是寒凉的:“玩个游戏。”
那双指骨极为漂亮的手从袖中取了个精巧的玉盒出来,小盒通透白净如凝脂,表面并无多余的刻花。
裴烬伸手轻拨了下拨片,卡动了机关,玉盒应声而开,现出一粒棕红丸药来。
“解药。”像是不欲与梁裕再多说半句话,裴烬一语道破内核,声音极淡:“都中毒了。”
“两个人里,活一个。”
梁裕费力地睁开了眼,漫天飞雪里,他咳出了一口猩红的血,嗓音难掩震怒之意:“你拿我和卿儿的命做赌注?”
裴烬不以为意,挑起眉眼,璀然一笑道:“是啊。”
“不过你也不配做决定。”
“一会儿人来齐了,你们俩一起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