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相见终

叶棠芜薄衣置身冰雪,眼底泛红,隐隐有泪。她溃败地捧着映竹逐渐冷硬的身体,白衫被血浸红,指尖青紫红胀,不复往日白皙水嫩。

叶棠芜眸光哀悸,叶源卿行至跟前,也没开口说话。

“姐姐。”叶源卿俯下身,声音极小:“叶府全殁了,自缢。”

叶棠芜猛地抬眼看她,清透的眼底是昭然的恨意。眼底悬着的那滴泪被她伸手抹去,发髻四散拢在颈侧,血水夹杂细雪绺绺浸在衣袖上,明明是极狼狈的姿态,却不见半分畏缩。

“是什么把柄让你们不敢杀我?”叶棠芜咬紧了牙关,颤声开口问她。她呼吸愈发微弱,冰雪吹进身体,只是在勉强支撑着不倒下。

已经到了堪为案上砧肉的时候,仍不见她半分低微状貌。

叶源卿细细地打量着叶棠芜,不由得想起少时她也是这般清泠自持,仿若璞玉明光,惹人高看珍重。

可那又怎么样呢?

今时已非往日,叶源卿拢着袖炉,手指抚过攒彩纹路,语气含怨:“姐姐,妹妹少不得提醒你一句,过慧易折。”

叶棠芜沉默地看着她,冬霜一般皙白的面上无半分情绪,纤长的眼睫微簌着,人如风中飘摇的清濯芙蕖。

孤高亦脆折。

亦有几分不太愿意理睬她的矜傲。

叶源卿见不得她这样。

像是她说了什么招人笑的蠢话一样,她面愠着恼火,扯着嗓子气急败坏道:“把裴烬予你的信物交出来。”

“你此番喜宴,迢远千里,他除了那方红玛瑙枣雕,还带了一枚印鉴。这印在哪?”

“谁传的信,说有印鉴?”叶棠芜精神若虚弦,右手握着、撑在地面上,只挑着紧要的问题问。

“宫内自有线应,你无需知道。”叶源卿握着手炉提梁,急声逼问:“东西在哪儿?”

“你线应不准,无印鉴。”

“若要单骑回京,他只认盖了这枚印鉴的信折。姐姐,这人我用了多年,信报必为真。”

“你别把我当稚儿耍。”

叶棠芜心内了然是谁叛离,事已清明,闭上眼不愿再多说。

子夜欲落,叶府抄家命丧的事最多捱不过三日,便会传到远疆。

叶源卿瞧着她冷白的面色,知她有了决断,恐再问不出什么。强耐着惊烦,叶源卿威胁道:“若你安分地交出来,留你全尸。不交的话,折辱践踏皆由不得。”

“姐姐,你承受不住。这宫里,见不得人的腌臜法子太多了。”叶源卿伸出手抚过叶棠芜皎白的下颌,凑近了低声说:“对了,你知道裴烬为什么会决定辅佐阿裕,甘愿于战场上厮杀,率部众截断最为凶狠的那支联合势力吗?”

“全是为了姐姐你啊。”她捏着叶棠芜的下颚,嗓音倾侧,唇角的那抹笑讽刺至极:“为了能让你坐在这后位上,安稳无虞。”

“不过皇后的位份,很快就是我的了。你们两个,地底下见吧。”

叶源卿歪过头,阴毒的眼神流连在叶棠芜青白的面容上。她俯下身,唇畔贴近了叶棠芜的耳侧,吐字极为轻缓,话里却淬着不加掩饰的恶意:“到时可要做一对好的亡命鸳鸯啊,姐姐。”

“想拿我的命制衡他?”叶棠芜讥笑出声,霜雪一般凉薄的双眼半敛着,汹涌的情绪都被掩盖,看起来疲惫又散绻。她悲悯地看了眼叶源卿,冷着嗓音唾道:“你们做梦。”

“姐姐,活在梦里的人,一直是你啊。”风雪愈紧,像是畏寒,叶源卿瑟缩了下,她拢着斗篷起身。一时不防,被叶棠芜攒力顺势推倒,脚边的那根树枝被她捡起。

叶棠芜举起霜枝,在叶源卿惊恐的眼神中,用力地刺向了心口。

血迹蔓延四散,叶棠芜仰倒在地上。雪丝猎猎刮过眼前,冰凉刺目。闭上眼的那一刻,叶棠芜突然像是回到了少年时听闲书逛园子的日子。

怀王就藩的前一夜,来了朗月阁。

沿廊竹旁,裴烬噙着那双明潋的丹凤眼,懒洋洋地低声跟她说:“我只保阿芜一生顺遂无虞,得偿所愿。”

如今看来,倒是许诺。

不过她恐怕要食言了。

冬日里,叶棠芜倒在地上。雪覆满了衣衫,身侧嘈嚷皆与她无关。嘴角带的那抹浅笑,细细分辨,还有一丝解脱。

千里外,北营。

“有奏报。”驿使骑着快马,手里高举起明皇奏折。门阀两侧排开,进帐时,驿使快步跪在地上,将手里的奏折托付给怀王身侧的将士。

纪远接过来,毫不在意地翻开了折子,懒洋洋地开口道:“狗皇帝,能写出什么人看的玩意儿?”

“会打仗吗他?”

看到折纸上的字时,纪远的手不受控地抖动了下。他看了良久后,轻呼出一口气,将折子合上扣在了身侧。

纪远大剌剌地坐下,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扬声道:“写了些狗屁不通的问候话,没什么看头。”

“宫里什么事儿?”裴烬垂眸看他,嗓音冷彻,黑色的瞳仁深邃似渊。

他未佩重甲,只着一袭玄墨袍衣。外袖内侧蜿蜒赤缇暗纹,躞蹀带嵌了四枚芙蕖铆钉。

丹凤眼狭长,裴烬五官昳绝,青玉冠束整乌发,嘴角漫不经心地勾起时,眼尾处的小痣轻挑,莫名自成邪肆的骨韵。

仔细看去,才发现那笑意未达眼底。

纪远心内一凛,只觉不好。他强撑着表情,急声回道:“真就是些没用的话,晚点再看吧。”

手自顾着将奏折,又往里顺了些。

“拿过来,别等我过去。”裴烬坐起身,缎靴踩在漆砖之上。他声音冷寂,视线隐有尖锋。

纪远知道,殿下的耐心不多了。

他叹了口气,将手里的奏折呈了上去,涩声道:“狗皇帝说……”

纪远闭着眼,强按下不忍才继续道:“……,说叶姑娘感上时寒,病重恐是不行了。”

“谁不行了?”裴烬这几个字咬得极轻,像是咀嚼了数遍才咽下、消化其中的意思。

又不过转瞬,他眼睫垂下,那张致白的面上已不见半分温情。

白纸黑字,笔笔泣血。

纪远小心瞧着他的神情,不敢多言。

“不行的另有其人,对吗?”裴烬看着他,惊寒风声纷扰,渐渐吞没尾音。

“殿下,不能回啊。”纪远惊出冷汗,他掀开袍甲直直跪下,眉头不免皱在一起,长声劝道:“营旗现在还没有完成合兵,狗皇帝要是在宫内伏击您,您脱身恐是来不及。”

纪远壮着胆子,狠了狠心道:“且姑娘此病,恐不在时间之急缓。”

裴烬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纸,眼里阴鸷与戾气横生。

他轻扯着嘴角,一字一句地沉声说:“眼见为实。”

“我要绝对确定的答案。不赌任何一个猜测出的有可能。”

“他想拿叶氏垫命扬名,拿阿芜的命做注,谁借他的胆子?”裴烬将手心里的奏折扬进了帐中的火盆上,火光喷薄而出,快速吞噬了那页单薄弱削的纸。

“备马,我即刻返京。”他眉间冷寒,狠戾丛生。一席重甲登时穿在身上,眸光坚决,更显出威厉气度来。裴烬轻拍了拍纪远的肩,低声道:“哪怕一分生机,我也义无反顾。”

“没有撤退的道理。”

“我领几个小将跟着,你去督催营盘之事。我们这次,按照备用路线,不返疆外,直接在宫城下合兵。”

话音落,裴烬翻身上马,前方旗帜招展,飘扬向前。纪远重重地叹了口气,认命地去调兵传信。

他就知道,王爷在叶姑娘的事上,从没想过自己。

千里路,裴烬换了八匹马,仅用不足两个日夜,就到了京城。

宫城口,裴烬勒住马绳,战马高声嘶吼。裴烬一身冷寒,鸳鸯甲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眉间现出倦色,眼下还有着极浅的乌青。

“怀王殿下,圣上留了旨意。您要进殿,就要卸下剑甲,只身前往。”侍卫抱拳拱手,恭声禀告。

“殿下。”裴烬身后的将士齐声喊他,他们手扶着剑鞘,抽出了利剑。明朗火光下,剑刃翻转,泛着冷厉的寒光。

裴烬神情冷戾,他伸手把佩剑扔在脚下,细长漂亮的指节屈起,快速地解着甲扣。战甲下是一袭碧山水衫,肩线齐整向下,包裹着劲瘦的腰身。

战场上杀伐果决的冷面王爷,摇身一变,成了昳丽顽劣的贵公子。裴烬噙着比女子更为精致的眉眼,风骨翩然,勾人心弦。

风沙不足以淹没他的资韵,当年名动京城的异姓王,本就是这幅惊艳卓绝的模样。

他回过身,低声向将士说:“你们在这等我,寅时我便出来。”

侍卫躬身引路,那盏飘摇动荡的烛火灯,发着幽暗的微光。

这夜仍在落雪,他背影在雪色中越发缈远。

“王爷,此处便是。”到坤宁宫前,侍卫伸手推开殿门。厅堂凋零,屋门四敞而开,雪厚厚地覆在院内,地面上没一点印痕。

无人来往,冷风呼啸穿堂。裴烬伸手攥紧了侍卫的衣领,眼中那点佯装的散漫全部消散,只余下冽然的寒意。

他掌心拢紧,阴鸷层叠堆砌在面上,神情极凛地问他:“别告诉我,娘娘在里面。”

侍卫低着头,剧烈筛抖着不敢应声。裴烬冷笑了声,像是觉得荒诞,一掌把他拍到了冷硬的砖墙上,鲜血四溅。

他进了门,脚底掠过绵软深厚的雪。风那样冽然冰冷,吹过空荡的庭院,吹进他最柔软的心窝,凉了他的心尖血。进了内间,裴烬踱步走到塌前。

病塌之上,叶棠芜面色惨白,棉锦薄衫下的皮肤冻得青紫,素色帘帐被冬风吹起,她的眼睫微微颤动,呼吸极弱。

裴烬眼底红成一片,今时今景,几乎要了他的命。他跪坐在塌前,手指颤抖着抚了下叶棠芜下敛的眉,哑声开口:“鸾鸾,是我。”

那些年宥于唇齿间的闺名,终于可以被完整喊出,裴烬却心神俱裂,一点欣喜也感受不到。

胸膛里那颗心动跳得迟缓,一举一动都像被放慢了千万倍,不容许一丝冒失。

“你……快走。”

叶棠芜的声音几乎是气音,微弱无力。衣襟上盈着大片大片的血,暗红皱结在一起。

散落的发髻似柔水般垂在身侧,叶棠芜喘着气,艰难地缓声道:“我信错了人,谋错了事。宗族因此倾覆,亲眷自缢于府,我实在是死不足惜。”

“可你不该陷在这里。”她费力地睁开眼,眷恋地看了眼裴烬,眼底覆盖着一层清浅的潮意,似乎有泪光闪过。

叶棠芜嗓音滞涩,一字一顿地道:“你要置身朗朗晴空下,别再为我赔上一切。”

裴烬好看的眉皱在一起,他倾身俯抱住叶棠芜,向她递着热气,玉瓶里的伤药被他倒了出来。

他声音嘶哑,颤抖着将药喂到叶棠芜的嘴里:“是我情愿。”

“你没错,只是身上太多重担,由不得。”

“别固执。”叶棠芜忍痛摇了摇头,她别过了脸,剔透的泪顺着眼睑缓缓流下。

那双韵着温暖春意的眼渐渐合上,不会再弯起来对裴烬笑得灵动,不会再轻声与他辩驳朝论,也不会轻声央求着他出兵镇守。

寒冷冬日里,叶棠芜嘴唇轻颤着,话语像是从腔里硬挤出来那般耗力。她轻声地低喃道:“一直是你最明白我。”

“可是我不能,我难如自己的心意活。”

握在裴烬掌心的那只手无力地垂下,裴烬招摇的五官一瞬黯淡下来,漆黑瞳仁浸满幽沉,弥朦层叠生起。

他空洞地扶着叶棠芜逐渐冷去的身体。

良久后,他俯下身,用唇畔极尽轻柔缓慢地舔去了叶棠芜眼角的那滴泪,晶莹泛苦。

“是我来晚了。”裴烬嗓音嘶哑,尾音像撞上了冷旋般抖颤着,眉间比霜雪更为冷寒落寞。

素白广袖中的红玛瑙枣雕在此刻滑落到榻上,散着最后的暖意。裴烬将它敛到手心,极尽珍惜。

接连三日的暴雪在这夜里压折了霜枝,逆势而开的垂丝粉海棠坠落至地。

满目雪白,满眼荒唐。

一如这夜,异常空溟的月光。

空荡的室内,嗖地一声,暗箭穿风而过。裴烬侧身躲过,剑锋擦过清隽侧脸,留下一道浅细的血痕。

裴烬气血上涌,抬眸时,眼神冷峻又无情。他将叶棠芜轻缓放下,帐帘顺势垂落,遮住了大片光景。

裴烬掌心回转,翻身跃出窗外。他脚踩着黄琉璃瓦,飞身行走在檐廊之间。剑器掠过,裴烬不慌不忙,一副肆意轻狂,闲庭信步的模样。

回身时,裴烬妖冶的眉眼上挑着,嘴角勾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垂睫看人时,致命又危险。

他从身上摸出火石,轻手扬到主殿斗拱上。火势迅起蔓延,不足半瞬,门外营兵撞门而至。

裴烬越过宫墙,从城楼上跃下。簌簌冬风掠过衣角,扬起了他轻薄的衣衫。

纪远牵着马,站在城下。裴烬翻身上马,手里挥着冷剑,利刃向前,震声高喊:“杀——”

士兵齐应,向城内杀去。

夜色高悬,血色暗涌,卯时初刻,王朝再次更迭变迁。

破晓时分,裴烬仰身倚在桌前,那席清透的碧山衣衫被这夜飞溅的鲜血浸湿,盈了满身的血腥气。

他眸光凝着极重的戾气,狭长丹凤眼沉着凛压。

面上血色殆尽,再不见半分温度,如临世恶鬼,生杀无妄。

梁裕不甘地跪在地上,目眦欲裂,咬牙怒道:“你果然有不臣之心。”

落到墨发上的厚雪融成水滴,顺着眉骨缓缓流下,夹杂着细密的血线,途径了裴烬那双凉薄的眼。

他用剑尖挑起了梁裕的下颌,剑锋下压,划出一道细长血痕。

裴烬讥讽地嗤笑了声:“你这么个废物,哪里值得她信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