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折气节

“要论起来,这些年,还是你最会惹我生气厌烦。”他笑着起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抚着叶源卿的露在外面的香肩雪肌,缓声说:“端着那副清高架子,冰冷刺人得很。到了今时今日,仍学不会乖巧。”

“你戳朕的伤处,朕也回给你,便送你一条消息吧。”

“今夜子时三刻,锦衣卫奉旨抄家。”

“按照进程,现下已查到府库了。等到人来,咱们听听赃物单子,看看首辅府邸里到底贪受了多少贿赂。”

“也看看你这等贱妇,到底有多少私藏?”

他一抚掌,不知想到什么,眸里含着阴沉的笑,句句淬起半分不掩的毒意:“朕还有好消息呢。”

“抄府搜出的钱财珠宝皆充国库,权当为北朝建设出力。也算叶氏一族能入轮回的福报了。”

“北朝向好发展,也是朕和你的共同希望不是?”

“你那些首饰也没用,到时候拿来给卿儿。”梁裕嗓音凉薄,他一字一句地说:“毕竟佳人才配得上好东西,你这等劣妇不配。”

“真是打得好算盘。”叶棠芜站在风口,伸手拔下了发髻上簪着的别枝金步摇,精雕细琢的凤羽轻轻颤动了两下。

她眼神清凌,声音浸着冷寒,身后的冬风鼓吹衣袖,咧咧作响:“我这只簪子,能工巧匠雕刻了近八个月,本来是用以晋封的。”

“如今,我亲手给妹妹簪上。便当贺妹妹新婚大喜吧。”

“虽无良宴,也无正名。但私情已实,罔顾另算。你二人稀奇得堪称般配。”说话的这几个瞬间,叶棠芜平静下来,厘清了形势。

惊涛怒意过后,她面色清白,神情若皎。不为俗名,歹人得权,时机已失,阖府尽难。她无颜面存世,问出缘由,死了干净。

“姐姐的话,真真伤人。她的东西,我不敢要。”叶源卿身体颤抖着钻进了被子里,梁裕伸手捞她进了怀里,眉眼温柔,轻声哄着她:“你怕什么?我在这里,她能拿你怎么样?”

“还不快过来?”梁裕回过身粗声催着叶棠芜,眼神不耐烦又厌恶。要不是留她还有点用,早就让她下地狱,陪那难缠的一家子去了。

叶源卿低声啜泣,哭得梨花带雨,好不可怜。扶在梁裕肩颈上,微微抬起的那双眼却贪婪地盯着步摇上晶莹辉耀的碧山玉石。

那不是宫内可寻的物件。

珍贵到了世间唯此的地步,至纯亦至美。

叶棠芜心内冷笑,她一步步走上前去,行至塌前的时候,手心攥着的那顶钗钿猛地袭向了梁裕的颈侧。

梁裕惊怒侧身,他一把推开了叶源卿,转手拢上了叶棠芜雪白的脖颈,钗钿偏离,扎进了他的肩内。

惊怒之下,梁裕掌心渐渐收紧。叶棠芜的脸变得青紫,呼吸愈发困难,急促喘着气。手却攥紧了步摇,用了十足十的力气,尖利处还在往皮肉里推。

皮开肉绽,细尖挑起血肉,快速浸湿了梁裕雪白的里衣。

叶源卿尖声喊叫,连滚带爬地起身过来,她细长的指甲扣进叶棠芜细嫩的手背,逼迫她松手,掌面上猩红了一片。

梁裕粗重地喘气,他垂眸看着叶棠芜,几近震怒。

五指仍向内拢,捏紧了叶棠芜纤细的脖颈。掌下的皮肤细腻柔软,青色血管下还涌动着汩汩流动的血液。

她头脑被勒得胀热,胸腔里的口气愈发稀薄,几乎喘不上来气。

叶棠芜却恍若未觉般,无半分惧意。她只略微皱了皱眉,看向梁裕的眼神嘲讽蔑视,眼底里无半滴泪可流。

权力更迭人心,她看错了人,并不怕死。

叶棠芜手臂颤抖着攥紧了步摇,手指因力竭而抖动。金枝尖锐处陷进了掌心,滴答滴答地流下了几滴鲜红的血——

落在了梁裕冷清的明黄玉襟带上,温热刺眼。

像是被晃到,梁裕猛地放开了手,一掌把叶棠芜推到了地上。

“来人——”

“皇上。”掌印撕心裂肺地喊叫了声,他用拂尘恶狠狠地拍打了下身边小太监的背,嗓音尖锐:“还在这干站着当木头呢?快宣太医啊。”

“皇上恕罪,皇上恕罪。实在是娘娘屏退了奴婢们,咱家不知道里间的情形哇。”他不住地在地上磕着头,咚咚地脆声作响。

梁裕大口喘着气,他目眦欲裂,盯着伏倒到地上的叶棠芜的眼神狠毒狰狞。叶棠芜这一身硬骨头,硌得他生疼。

梁裕咬着牙,伸手拔出了那顶步摇,血成股地溅了出来,他一把将步摇狠摔在了地上。

钗钿分离,四分五裂。

叶棠芜轻啧了声,手支在身侧,慢慢地直起了身。她眸光坦荡,抬眼看着长长水袖上沾染的鲜红,像是撞见了什么恶心的东西,厌恶地皱紧了眉。

气氛僵持不下,忽地一阵低泣打破了凝滞。叶源卿的泪滴连成线,流过那张清丽的面。

“阿裕。”她娇娇地喊了声,尾音还因为惊惧而恰到好处地颤抖着。

梁裕像是回过神来,他用指腹擦着叶源卿眼睑处的泪,高声咒骂着掌印:“门窗还不关上,等着朕去呢?张掌印,不知道娘娘体虚畏寒啊?若是活到头了,朕给你机会死。”

“皇上,奴婢有罪,该打,该打。”掌印站起来,大力地自掌了好几个耳光,没一会儿脸颊就浸着血丝红肿起来。他脸上挂着谄媚的笑,额头沁出了好多汗。

身边的小太监见势跑着去落上了门窗,窗外不息的冷寒风雪被阻隔住,只剩下簌簌卷刮的冬风拍打着窗棱。

“朕没事的,会好得很快。”梁裕低声哄着叶源卿,一幅温润贵公子的模样:“你还记得,前年夏日坠山。那时候多严重,大片的伤口溃烂发炎,我不也是好好活下来了吗?”

“那是建远将军替您挡了大半,坠落时,我哥哥垫在你身后。生死难关,将养不过半月,就又上战场了。”叶棠芜冷声开口,那双眼清冷剔透,沁着层叠的寒霜:“你也有脸提?”

“皇后。”梁裕震声喊她,他手指着叶棠芜,嗤笑出声:“你还真是叶氏的好女儿。”

“我倒要看看你这身傲气,能坚持到几时?”梁裕转过身,心间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被他掠过,他沉声吩咐道: “掌印,皇后素来爱雪景,请她去雪中赏赏吧。”

小太监围上来,掌印站在叶棠芜面前。那双流淌着恶意的眼落在她身上,他捏着嗓子尖声开口:“娘娘,请吧。”

叶棠芜冷眼瞧了他一眼,她扶着身后的椅凳,慢慢地直起了身。叶棠芜精致的眉眼拢在一起,她慢条斯理地脱下了红色的凤袍,只留下了雪白的中衣。

钗环一应被她卸下,整齐地摆在一边。

京城中才高聪捷,明艳惊绝的贵女,原就有最不可磨灭的傲骨。出身将门,也不缺文人之气。有着常人不能及的柔软心肠,也最为凉薄冷淡。

任何人,都不能看她的笑话。她不会卑微求和,也不愿被毁折磨灭了志气。

“我自己走。”她转身向前,走得坚决。门被她打开那刻,梁裕的声音阴侧侧地在身后响起:“跪在院里,邀六宫之人来赏看。”

叶棠芜清冷的面容没一丝波澜的惊动,风雪在前,冽风裹着暗璇直直地往前扑。她回过身,看了一眼梁裕,那般无情:“裕王与我,自今日起,再无半分关系。恩情两结,另世相见,仇怨必报之。”

她冲进了风雪里,春日妖艳的桃花树早已落了嫩绿的枝芽,变得枯干衰竭。侍卫伸手压着叶棠芜的肩膀,掌心扣进肩窝,迫着她跪在庭院里。

叶棠芜面色如常,长长的睫毛半垂着,那双眼眸清和澄澈,像是没什么情绪似的。雪色落了不过半刻,叶棠芜的头肩上皆是细绒的雪花,离剔透的皮肤更近的地方,化成了涓涓细水。

风一吹过,带走了她面上覆着的红润气色。叶棠芜的脸色渐渐致白如纸,手指青紫疼痛,脊背却仍挺直,没弯半分。

院内迎来送往,那些或讥笑或嘲讽或惧怕的眼神直挺挺地落在身上,没加半分掩饰。

叶棠芜恍若未觉,她仍是那般,冬雪般清白冷清。

太医来的时候,雪已落了快一刻。身着深青鹤服的老太医,噙着那双浑浊的眼瞧着院内的清寒少女,又回头看了眼燃着地龙的温暖室内,忍不住悠悠地深叹了一口气。

他提着药箱躬身进去,梁裕正侧躺在榻上,半闭着眼。

“林太医,您可算是来了。”掌印笑脸迎出来,他在前引路,到了内间隔门的时候,他站在外面,咬着耳朵轻声说:“圣上受了伤,这会儿正生着气,您可别招他。”

林太医略点了点头,便进去了。叶源卿已穿戴整齐,正半伏在塌边上,替梁裕擦着汗。

“见过圣上,娘娘。”林太医叩首行礼,声音恭谨。

“不拘这些。林太医,圣上伤了肩膀。您快看看。”叶源卿态度温和,她侧开身,站在一旁守着。

林太医上前来,他细细地看了好几眼,那些暗红的血迹已经变得干涸,成缕地粘在绸缎里衣上,破口绺丝的衣肩旁露出了一道狰狞红热的伤口。

“要先处理伤口,再外敷疮药。微臣一会儿再开个方子,内服几副药,便可保无碍。”

梁裕摆了摆手,示意太医去弄。他伸手抚弄着叶源卿的小指,轻笑着按压了下,温声道:“你看朕说了,没事的。”

笑意缀在眼尾,眼神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源卿虽也是叶氏女,却自小被送进宫里教养,不同她那姐姐是养在府里,有人疼爱顾惜,砸着金银娇惯着长大的。

宫里的日子艰难,淑妃脾性娇蛮,惯会做表面功夫,私下里动辄打骂。前些年,她这日子和他一样艰难,不得已养成了个顶顶温柔、总是察言观色的柔软性子。

他这心里,是真的疼。有时候她眼圈一红,梁裕就觉得熬不住了。可为了权势帝位,又不得已屈着她。

梁裕越看叶棠芜越是厌恶,早年间跟怀王不清不楚,装什么清高?叶氏一族权势滔天,就算没有反心,也是个大威胁。

一步步来,威胁都要除之而后快。这天下,终究是他梁裕的。

太医提笔写方之时,锦衣卫复旨回来。指挥史穿着大红蟒衣,进殿即提帽跪下。他朗声开口禀道:“禀皇上,事行顺当。”

“丑时,首辅府大门四敞而开,屋檐廊角皆挂白绸。满府眷首自缢身亡,并无人抵抗阻拦。咱们的人十分轻省。”

指挥史停顿了下,滞着嗓音又道:“就只一样不好。府库不知因何四空,就只搜出了些不利变卖的绫罗绸缎等物。”

“什么都没抄回来,这叫哪门子的事行顺利?能不能拎清轻重啊?”梁裕掌心拍了下床榻,放置在塌边的玉瓶应声落地,发生清脆的碎响。

“臣马上命人勘墙掘地,看是否有暗道通渡。”指挥史躬身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下。

外间突然吵嚷起来,梁裕压着塌角,高喊出声,嗓子里是竭挡不住的怒意:“这都是怎么了?”

不过须臾,一个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他低身叩首,颤颤巍巍地跪倒在地上回话:“回皇上话,皇后娘娘的掌事宫女刚才殁了。”

“她违抗皇命,竟想扶娘娘起身。侍卫严明,一刀刺死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婢。”

“娘娘这会儿,正闹得厉害呢。”小太监说完话,也不起身,仍旧叩着头跪在地上。

梁裕一把掀开了寝被,光着脚抄起了枕下压着的短刀。额上的那根神经鼓鼓跳动,搅得他烦心,梁裕喘着粗气,厉声道:“都死了得了,见了天地给我添堵。”

梁裕站起来欲走下床,叶源卿立马起身死死地抱住了他的小腿,整个人不受控地伏倒在了他身侧。

她顾不上疼痛,软声说道:“圣上,她还有用,绝不能此时死。”

“我们现下还不能万分确定疆外的合营状况,若不得她手中的信物,恐再生变故。”

“让卿儿去见见她。”梁裕俯下身,深深地盯着叶源卿看。叶源卿扬起了笑脸,眼神乖觉柔软,清丽的面容就像一汪和缓流动,抚慰安宁的清泉。

梁裕眼底的凶狠渐渐褪去,呼吸也不再那般粗沉,他松手扔开了短刀,略点了点头。

叶源卿穿起大氅,手心里捧着錾金手炉,宫女打着纸伞护送她出来。

她脚踩着软绵柔厚的雪,一步步地走向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