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河城到了后半夜, 酒肆商铺关张, 城中居民各回各窝, 街巷间不闻妖声。
自望江楼露台向下看,城中无数盏鱼龙灯熄灭后,只有幽冷月光照亮一条条石板街道、一栋栋白石房屋。
此时的白河城, 像一位洗去粉黛的素颜美人,安静沉睡着。
一只狸猫飞檐走壁,身形迅疾如风, 四足轻点, 触瓦无声。它攀上对面高楼,纵身一跃, 跳向望江楼。露台栏杆边,阮灰扔出绳索准备接应它, 谁知褚花后爪发力不够,前爪错失绳子, 半空中无处借力,猫身直直坠落,不由惨叫一声, 眼看就要摔成猫饼。
碧游瞬间化作翠鸟原身, 飞身去救,孟雪里听得惨叫,正要跳栏杆,忽被人一把拦住。
霁霄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对蜃兽命令道:“最浓蜃气!”
果然, 气息比动作快。一朵轻柔白云从蜃兽口中飘出,随夜风将狸猫自半空托起,飘飘然送进隔壁观景房,安稳落进阮灰怀里。
孟雪里拍拍蜃兽脑袋:“干得漂亮。”
蜃兽奶声道:“那你别生我气啦。”
褚花转危为安,碧游、阮灰惊魂未定。
孟雪里和霁霄来到隔壁房间,见狸猫瘫卧在长毛地毯上,右后爪鲜血淋漓。
霁霄蹙眉道:“怎么回事?”
孟雪里才反应过来,既然道侣刚才没睡着,他跟蜃兽在露台说的话,岂不是全被听到了,一时有些尴尬。
深夜打扰长春峰师徒安寝,三只半妖略感羞愧,阮灰帮褚花上药,碧游答道:“本来打算今夜出货,明天离开白河城。结果出了些变故,货被黑了,我和褚花兵分两路逃回来……”
褚花接道:“原先与我接头的水晶宫守卫官,是一只鳖妖,他上个月被免职了,不能再向白河大王进献,他新介绍来一只鼍妖。那鼍妖脾气与长相一般古怪凶恶。我多机警,见势不对,立刻化成原形跑路,鼍妖身体笨重追不上我,便捡起石块扔我,准头不够,只砸中后爪,哈哈哈哈!”
碧游自豪道:“咱们暗行半妖最擅长逃命,哈哈!”
阮灰:“别笑了,伤口又笑裂了!”
褚花:“这点小伤,养两天就好。”
三只半妖没有哀声叹气,反因为遇到意外时保住一命,而觉得庆幸自得。
孟雪里表情错愕,霁霄同样面露不解,阮灰见状解释道:“被黑货是常有的事,有些客户,想建立长线生意往来,会按规矩付钱;有些客户,只想抓住你黑一笔。一路打点下来,到总行能剩一半的货,就算不错了。钱真人说,遇到危险赶紧扔货跑路,这叫舍财不舍命、破财免灾。”
褚花上过药,精神好些,狸猫变回少年模样。
碧游对阮灰道:“今晚伙计受伤、受惊了,你这做副掌柜的,不给点精神抚慰?”
褚花眼睛一亮:“我、我可以吗?”
“来吧。”阮灰认命叹气,变作一只圆润灰兔,跳进褚花怀中。
褚花惊喜地抱了满怀,瞬间忘记伤口疼痛,埋头猛蹭柔软浓密的兔毛。终于,他挺胸抬头深呼吸:“我好了!‘亨通聚源’没有不可能!”
“好了就松手。”灰兔跳下来,又变作灰衣兔耳的少年模样,似乎已经习惯被如此对待。
阮灰注意到孟雪里羡慕的眼神,脸颊微红:“孟长老也想吗?”
孟雪里看了眼霁霄,摆手以示清白:“不不,不必了。”
道侣才消气,他哪里敢想?
安抚过伙计,阮灰正色道:“虽然出货不顺利,咱们明天还是要离开白河城。倘若真如孟长老所说,白河大王想上镇妖塔,那整条白河都会有危险。”
镇妖塔不止是一座塔,它灵山大王惩罚叛妖、主宰妖界的象征,白河大王的计划,意味着反抗灵山大王,意味着白河领地战祸将起。
孟雪里笑道:“白河大王并不想与灵山大王正面冲突,所以才借着赶赴风月城,参加‘万妖大会’的由头,公开招募会飞的妖物。她越光明正大,越不会惹灵山大王怀疑。若是背地里征召飞妖,消息传到灵山大王耳中,可就成了‘密谋举事’,白河反而危险。”他对半妖们道,“先好好养伤。如果相信我,此事你们不必操心。”
他语气笃定自信,三只半妖听得连连点头,莫名感到信服。
孟雪里又问,那只打伤褚花的鼍妖身在何处,是何身形面貌。碧游一一答了。
褚花紧张劝道:“他在水晶宫当差,想来也是厉害妖将,孟长老安全为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孟雪里表面答应,嘱咐半妖们安心休养,心里却想那鼍妖好大的河胆,居然敢打我的童工。
霁霄看他灵动眼神,就知道他心思,无奈笑笑。
两人回房后,孟雪里抢先道:“这事你也莫管,杀鸡焉用宰牛刀,我一个人去就够了。”
霁霄不疾不徐的问:“你待如何?”
孟雪里:“麻袋一罩,打得他满地乱爬,为褚花出气!”
霁霄笑起来:“出气容易。但褚花还要在白河城讨生活,碧游、阮灰还要来白河城跑商,等咱们走了,他们被鼍妖找麻烦,怎么办?”
孟雪里:“我穿上黑斗篷,鼍妖不认得我,更不知道我是为褚花打他……”
霁霄:“他是水晶宫妖将,在白河城消息灵通,岂肯莫名其妙挨一顿打?等他缓过神来,四处打听消息,不难猜出缘由。”
孟雪里:“那你教我,这事怎么办?”
霁霄笑了,摸摸小道侣后颈:“我家宠貂冰雪聪明。不用我教。”
孟雪里听他夸奖,正要得意,却见霁霄笑意淡去,平静道:“你心中已有定计,可一举三得,且无后患,只是不想告诉我,不想我参与。
孟雪里面色稍变,辩解道:“此计甚凶险……”
霁霄:“你想趁此机会,见到白河大王,再上镇妖塔。对吗?”
孟雪里见瞒不过去,只得点头。
霁霄淡淡道:“我对你说,道侣一体,你当耳旁风?既然你不信任我,不如趁早和离,另择他人。”
“你!你让我改嫁?!”孟雪里没想到,霁霄竟会说这种话。
他脸色涨得通红,反被激起豪情:“好吧,是我想错了。区区镇妖塔,奈何得了我们?”这般说着,好像回到做雪山大王的时候,天不怕地不怕,“以后不管龙潭还是虎穴,你我同去同回,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再不分开,不枉咱俩道侣一场!”
霁霄神色缓和,拉孟雪里坐在梳妆台前。
孟雪里不解,看着琉璃镜中的自己和道侣。霁霄站在孟雪里身后,取出“倦风”木梳。
孟雪里放松下来,梳头束发时,两人商议一番,重新定计。
……
白河城歌楼,鲛纱层层,香风阵阵。
水蛇妖起舞,虾蛄妖捧杯,银鱼妖陪酒。
鼍将喝得酩酊大醉,与同伴鳖妖吹牛:“哈哈哈那个小杂种,不知从哪儿得来人界的好东西,落在我手上!不过是个杂种半妖,还敢找爷爷要钱?我打得他屁滚尿流,一溜烟跑得没影了。”
他取出一支发簪,炫耀地拍在桌上。
鳖妖拿起来端详:“唔,确实是人间做工……你不按规矩拿货,不怕得罪对面背后大妖?”
“这你就不懂了,小杂种遮遮掩掩,不肯露脸,如果他真的背后有妖,哪用得着这么小心?”鼍妖大笑道,“跑得还挺快,下次再让我遇见,我扒了他的猫皮,不愁问不出这东西来历!到时候,再发一笔横财!”
待酒尽羹残,鼍妖赏赐银鱼妖几件宝贝,揽着美妖的细腰,醉醺醺走进客房。
房门刚关上,烛火点亮,案前竟坐着一道人影,正在喝茶吃点心。
鼍妖醉眼朦胧,见其肤色雪白,眉眼灵动可爱,不禁色心大起:“龟公还给大爷安排了惊喜?小美妖,你等了多久?”
银鱼妖愣怔间,忽然后颈一痛,挨了一记手刀,软绵绵晕倒,再不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