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莫半个时辰,更漏滴尽。一众执事开始收卷。
霁霄如实写下八个字:‘但凡入定,未遇迷障’。然后叹了口气,等待殿里传召。
当第一个弟子随执事入殿,众长老谈笑声戛然而止,气氛瞬间严肃起来。
孟雪里也放下点心,端正坐姿。
长老们传阅试卷,一边打量进殿的小弟子,看他根骨,看他修为境界。
一位长老问道:“按你所写破解迷障之法,幻象为‘红颜’,便想‘白骨’,幻象为‘财帛’,便想‘粪土’,可否再详细说说?”
那小弟子突然见到这么多大人物,不由脸色发白,冷汗直冒,磕绊说不清话:“弟子、弟子,我想……”
问话长老微微蹙眉,略显不耐。
便在这时,小弟子目光一转,看见努力摆出威严模样的孟长老,脸颊边还沾着点心渣。不知为何,突然不紧张了,条理清晰、口齿伶俐地一一作答。
问话长老淡淡点头:“我乃流岚峰峰主,修习金石之剑,你可愿拜我为师?”
小弟子大喜,赶忙上前叩首敬茶:“弟子愿意!见过师父,见过各位师兄。”
礼成之后,他与其他亲传弟子一起,站在流岚峰席位后。
弟子们依次入殿。如果没有长老愿意问话,便轮到执事长出面:“你愿意来执事堂吗?”
每逢这时,有人早有心理准备,行礼答道:“愿做执事,为宗门尽力。”
有人当场落泪,哽咽道:“弟子想再考一年……”
孟雪里看似严肃,却在发呆走神。心想怎么还没轮到虞绮疏?
突然一声厉喝响起:“当真如你所写,未遇迷障?!”
孟雪里霍然抬眼,只见众长老表情各异,或惊异或沉重。
而肖停云立在殿上,平静点头道:“确实如此,不敢欺瞒。”
“轰隆隆——”
一位长老正要发问,天际乍响滚滚雷声,由远及近。
众人面色齐变,望向殿外天空,却见晴空无云。
掌门真人站起身,神色一肃:“泰珩道尊的辇车到了。”
‘泰珩’是太上长老的道号。
话音未落,殿外响起弟子们的惊呼。
金碧辉煌的云中辇车,悬而不落,在殿前广场投下一片浓重阴影。
忽然间罡风卷地,吹得众弟子面颊刺痛,不敢睁眼。一道人影从天而降,落在殿前高阶。
那人身形高瘦,背负长剑,中年面容,却因常年皱眉,眉宇间一道深深折痕。
随他走近,殿内气氛静默而诡异。
此人名叫周易,乃太上长老座下大弟子。泰珩道尊常年于后山闭关,要事便由他通传。
他不与众人寒暄见礼,直径走向掌门:“哪位是肖停云?”
掌门真人似乎对此早有预料,示意他向殿中看:“周师弟来得巧,眼前这位便是。”
其他长老对视一番,心道不妙。
千百年难遇的先天剑灵之体,恐怕要落入太上长老门下了。
果然,周易蹙眉打量病弱少年。
“道尊他老人家,让我来代师收徒,”他微微昂头,“恭喜师弟了。”
如今太上长老是‘寒山第一剑’,他老人家既然愿意收徒,这肖停云便是走了大运,以后与众位峰主、长老同辈。遇见此等好事,还不跪下谢恩?
肖停云却没有如他所料,露出感恩戴德、激动不已的神色。只略一行礼,淡淡道:“承蒙道尊厚爱,但弟子心意已决。”
除掌门真人外,众人都未料有此变故,不解地看着肖停云。
周易面色微冷:“哦?你想拜谁为师?”
肖停云目光越过他,看向殿内某处:“长春峰,孟长老。”
一时间,所有人看向孟雪里,孟雪里茫然地看着肖停云。
大殿寂静。
周易拧眉:“你说什么?”
肖停云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众长老面面相觑,震惊不已。这关孟雪里什么事?
许多人不由想道,孟雪里到底什么运气?
前半辈子靠道侣,后半辈子靠徒弟。天道私生子吗?
难道洞府里养三条锦鲤,真能转运?
霁霄心想,寒山拜师,要对师父敬茶,行跪拜之礼。我倒无所谓,走个形式罢了,就怕折损他们的福报。
幸好跪道侣不算跪,哪怕是名义上的道侣。
周易盯着肖停云,威压略显,上前两步,却被掌门真人不动声色地拦下:
“周师弟有所不知,此子有幸曾得圣人批命,欲成大道,‘避雪’最为紧要。寒山只有长春峰四季如春,风雪不落。”
天湖大境之主已然成圣,他说的话自然更有分量了。
掌门真人其实心情复杂。
肖停云去过长春峰的第二天,便来拜访他,说自己可以自学剑道,想拜孟雪里为师,入住长春峰。
“好一个‘圣人批命’。既然如此,我必如实禀报道尊。”周易轻哼一声,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最后看了孟雪里一眼,甩袖而去。
他心思电转,前有孟雪里演剑坪教训周武,掌门戒律堂重罚三人。如今又让肖停云拜孟雪里为师,可见五峰峰主一派,已决意与太上长老一派彻底对立,才拿孟雪里和肖停云做筏子,当众落道尊的脸面。
掌门真人却不知周易心中想法,见他离去,长舒一口气,转向孟雪里:“既然肖停云诚心拜师,你便收下他吧。”
巨大辇车消失天际,殿内气氛松弛些许。
掌门笑道:“我看他注定与长春峰有缘。说起来,霁霄真人的俗家名讳,好像也姓肖。”
孟雪里一怔,看着肖停云走近,仿佛被雷电击中。
他脑海中闪过一道光,是藏书楼黑暗里飞速坠落的烛台,照亮过往一幕幕画面:演剑坪搀扶、长春峰沏茶、论法堂写文章……
他知道肖停云是谁了。
孟雪里喃喃自语:“我真傻,原来如此。”
我早该想到。
……
霁霄真人原本姓肖,孟雪里三年前便知道。这还牵扯出一桩旧事。
当年两人定下合籍日期,霁霄前往天湖大境,告知师兄胡肆。
“我要合籍了。”
“跟谁?”
“孟雪里。”
胡肆微感惊讶:“他愿意吗?”
他知道霁霄不会做挟恩图报的事,却也不信对方突然开窍,对那只大妖生出情爱心思。
霁霄想了想:“愿意。”随即将当日情形简略描述。
胡肆顿觉一阵头疼:
“他回答‘都行,随你’,不是愿意的意思。这是件大事,你这样不行。”
霁霄蹙眉:“那该如何?”
“大约六十年前,我也有过与人合籍的想法,那人好像是霞山派的涴芷仙子。我带她去霞山之巅,漫天星光下,百花盛开。我对她说,这里算是我的证道之地,我游历时偶然至此,心境豁然开朗,再回洞府,便闭关突破大乘境了。而这个地方给我的感觉,恰似与你初见……
“数月后我移情他人,她来与我决裂,说纵然此生再不相见,但那天的星辰和百花,她一生也忘不了。”
涴芷仙子本是修习‘无情道’的女修,由此可见胡肆负心薄情,且毫无反省之心,确实不是好东西。
胡肆耐心道:“选一个对你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语气正式一些,要让人记忆深刻。再问他一遍‘你愿意与我合籍吗’,听明白了?”
霁霄想了想说:“容易。”
他真的做到了。
以至于孟雪里现在想起,依然浑身发抖。
那天暴雨倾盆,狂风喑哑,如孤魂野鬼的哭嚎。风雨扑面打来,吹得孟雪里差点趴在地上。
他们一步步走向剑冢中心,四野天光昏暗,周遭断剑林立、白骨成堆。这里是上古战场的遗迹。
霁霄拉着他手腕,源源不断地为他输送真元,让他不至于冻僵。
“此乃我证道成圣之地。”霁霄回头,郑重地问:“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孟雪里躲在他身后避雨,见霁霄面无表情,又被周遭恐怖气氛震慑,指天发誓:
“但凭剑尊大人吩咐!我对您忠心耿耿,日月可鉴!”
霁霄沉默片刻:“不用这般客气,换个称呼罢。”某大王、某大人都是妖族叫法。
“好的霁哥。”孟雪里从善如流。
又是一阵狂风吹来,话才出口,声音被吹得七零八落,只灌了一肚子冷风,孟雪里扯着嗓子喊:“哥,霁哥,咱能先回家吗——”
“……‘霁霄’为道号,我不姓霁。”
孟雪里心想我只是随便喊喊,你这人怎么还较真呢,嘴上问道:“失礼,请教剑尊俗家姓氏。”
一些修行者入道之后,会舍弃俗世姓名,由授业恩师或亲族长辈取道号。
“我姓肖。”
孟雪里:“肖哥,令师尊用心良苦啊,‘霁霄’二字是晴天的意思吗,云散日出为霁,晴空万里为霄。你师父肯定希望你乐观点,他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霁霄:“家师已仙逝多年。”
孟雪里:“……对不住。”
霁霄:“无妨。”
孟雪里尽力了,真的聊不下去。以后还是叫对方‘真人’好了,最稳妥不出错的称呼。
气氛重回沉默,两人迎着冷风前行。
……
“雪里,怎么了?”掌门见孟雪里呆怔,不由问道。
孟雪里回神,深吸一口气:“无事。”
他明白了一切。
为什么藏书楼初见觉得熟悉又陌生,为什么肖停云要拜他为师。
霁霄姓肖,肖停云也姓肖——他是霁霄流落在外的亲生儿子。
少年眼里含笑向他走来。
孟雪里心神剧震,却没有倒下,坚定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会好好待你。”
霁霄笑意凝固。
作者有话要说:霁霄第一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都行随你。”
第二次求婚:“你愿意与我合籍吗?”
貂:“但凭吩咐!”
胡肆:“谢邀。不是我,我没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