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不欲多说,转身想走。
“等等,黑仔!”云知忙叫住他,“算了,拯救苍生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儿,我也不想干,谁他娘的爱干谁干去。但是……”云知咬着后槽牙把戚灵枢拉起来,俩人一块儿靠在大石头上,“你行行好,救救咱们入了魔还心怀天下的小师叔吧!”
戚隐停了步子,回过身来。
“他怎么了?”
“他吃了几只妖蛾子,中毒了。”云知掏出几颗清热解毒的小药丸儿,拍进戚灵枢嘴里,“老怪以前炼来运到仙市,给凤还挣外快的。不管了,先吃着顶顶吧。”
他的手拍在戚灵枢嘴巴边上,戚灵枢忽然想起这厮方才掏过裆,还未曾洗过手,脸一下黑了,偏头将药丸子全呕了出来。
“诶?怎么还吃吐了呢?”云知问。
戚隐默默望了他半晌,道:“狗贼,我们都变了,独你依旧厚颜无耻。”
这一声“狗贼”终于让云知咂摸出点儿以前的味道,心里忽然有些感慨。造化弄人,人生凄凉,能活下来就已经是万幸。云知软绵绵地笑了笑,“谬赞谬赞,你师哥我为了你们放弃了凤还山掌门人的大位,还被逐出师门成了个穷得掉腚的光脚道士。你欠我一顿四海升平楼我告诉你,改天请我喝酒。”
戚隐面无表情,没接口。
从前的戚隐总与他调笑,笑嘻嘻的两个人坐在滴水檐下,喝酒吹牛到深夜。扶岚不喝酒,默默等在边上,把喝得烂醉的他们挨个送回屋。三个人勾肩搭背,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凤还的石板路上,飘忽的影儿拖得老长,一轮明月悬在头顶。现在那个安安静静的大男孩儿死了,那个野草一样孤单倔强的戚隐也跟着走了,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白发银眸的冰冷青年,沉默得像一座礁石。
云知收了笑容,定定看着戚隐,“不请就算了,带我去看看猫爷吧,黑仔。”
他们回到了凤还山。一路郁郁葱葱的老树,气根垂挂在树枝上,犹如老人家密密匝匝的胡须。山石草木都是极老的了,苍茫的太阳光横在路中道,像一只懒洋洋的老牛。他们凤还的老屋还在山坳子里杵着,竹竿上挂着几件当初没来得及带走的破衣裳,洗得褪了颜色的红,静悄悄在风里摇曳。那几座瓦房攒在一起,青灰色的瓦檐,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扶岚从前天天在那洗衣裳,抱着红木大盆儿,把衣裳一件件送回师兄姐屋。
戚隐没有停留,直接去了经天结界。凭他如今的实力,打开经天结界易如反掌。把戚灵枢挪了进去,云知拄着剑跟上。狼王趴在崖底下,撩起眼皮,巨大的黄金瞳眸在黑魆魆的野树堆里像两盏大灯笼。
“云知小贼,你也回来了。当初清式带你出海的时候老子就说过,你这小子生就入世的命,逃得再远也得回来。”狼王挪了挪肚子,露出后面的山洞,“快去看看吧,这只老猫不大好了。”
黑猫蜷在草垛子里,全身上下都是烧伤。头脸埋在草梗里看不分明,只觉得是黑漆漆的,瘦小的一团。筋骨分明的脊背微微起伏,呼吸声咻咻,像破旧的老风箱有一下没一下地被拉动。云知轻轻唤了它一声,没有回应。它受的伤太重,几乎每天都是昏迷,很少醒来的时候。云知帮它敷上草药,瞥见它爪子里紧紧攥了一个小木人,依稀看得出是扶岚的模样。那是戚隐刻的,留在这儿陪它。
“我的神血不够纯净,没有办法疗愈它的伤。”戚隐蹲在黑猫身边,银灰色的眸子低垂着,“我每日挖心头血为它续命,白鹿说不如算了,给猫爷一个干脆,省的受苦。”
“猫爷自己怎么说?”云知问。
戚隐沉默良久,道:“它说我一个人太孤单,它想陪我。”
“会找到办法的。”云知说。
戚隐点了点头,踅身出了山洞。
戚隐放了一碗血,喂给戚灵枢喝下。他的神血虽然不纯粹,但多少有点儿疗毒的功效。戚灵枢在洞里歇息,运转灵力排毒。戚隐和云知一同去清式的茅寮子里挖了几壶酒,回到思过崖上。“下有狼王,此处不许出恭”的牌子倒在一边,上面覆了灰。云知把灰抹掉,把它支起来。
两个人并肩坐了一会儿,云知扭过脸,无意间看见戚隐的手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花。云知这才发觉,戚隐总是和他们保持距离,避免和他们的触碰。察觉到云知的目光,戚隐掖了掖手,用衣袖把手遮住,道:“白鹿心脏的反噬,无妨,过会儿就好了。”
“怎么回事?”云知问,“你不是有他的血脉么?”
“白鹿诞生于月上寒天,心脏没有温度。我换了他的心,也变得没有温度。凡人的躯体毕竟不够强大,有时候用力过猛,他的心脏释放出的力量太强,就会把我一起冻住。”
换取强大的力量并非毫无代价,世上从来没有白捡的馅饼。戚隐要得到神祇的灵力,就必须忍耐白鹿心脏阴寒的反噬。无所谓,他默默地想,剖胸取心的苦、烈火焚身的痛他都受过了,这点小小的反噬又算得了什么。
云知碰了碰他,冷得沁骨,现在的戚隐看起来像一具会呼吸的尸体。
“释放的灵力越强,反噬越严重么?”
戚隐点点头。
云知挽住他脖子,长叹了一声,“那你可得注意着点儿,别真变成冰雕了。也罢,要真有那时候,我就把你立在我屋,大夏天正好清凉解暑,还能辟邪。”
“滚。”戚隐偏了偏头,避开他的手。
“你现在怎么办?”云知问他,“去找老怪?小师叔说他应该在九垓,之前那个假扮元苦的魔物叫心月狐,是他在九垓收拢的手下。”
“不能找他。”戚隐摇摇头,“他是不死之身,杀不死,要寻旁的法子。”
又是一阵沉默,戚隐从乾坤囊里掏出一个木头茬子和刻刀,默默刻了起来。云知偏头看那木雕,刻刀一笔一划,木雕渐渐成型,显露出一个清隽的脸儿。黑而大的眼睛,低垂着眉目,安静得像个女孩子。是扶岚。
他一定刻了很多个扶岚,手上已经有了薄薄的茧子,每一笔都娴熟自如,仿佛闭着眼都能下刀。脸庞刻出来了,戚隐吹掉木屑,放在手心里摩挲。他银灰色眼眸渐渐有了哀意,难以排解,难以忘怀,四周的温度冷了下来,枝头虾子红的木兰花随风凋落。
云知知道,扶岚的眉目早已刻在他的心里,永远都不会消失。
头顶传来女人的啜泣声,云知一惊,抬眼一瞧。思过崖边一颗歪脖子老树上坐了一个窈窕明艳的女妖,两条笔直修长的腿来回晃,在天光下白得生光,美得扎眼。
她一面哭一面道:“弟娃,你们男人不能哭,我替你流泪了。”
戚隐似乎知道来者何人,没有半点反应,仍旧低着头刻木头小人儿。
那女妖又冲云知露齿一笑,“小郎君,奴叫女萝。近日奴新丧了夫君,孤苦伶仃,你可愿照拂照拂奴家?也好让奴家有个去处。”
她冲他眨眨眼,殷红的眼梢上挑,像用朱笔勾勒过,描出无边的媚色。云知刚要回答,打眼瞥见戚灵枢立在崖下,这厮不知道什么时候排清飞廉蛊毒,出了洞,冷着脸遥遥瞧着他。便笑道:“我素来是最怜香惜玉的了,可惜我现下给大名鼎鼎的弱水剑魔跑腿,他这个人严以律己,更严以律我。若我欺辱了小娘子,只怕被他扫地出门,流落街头。”
戚灵枢踏着剑轻飘飘地飞上来,看了眼低头只顾刻木雕的戚隐。云知朝他摇摇头,他明白云知的意思,不再言语。人间与南疆都不容扶岚,黑猫苟延残喘,戚隐明知隳无方灭仙门乃是巫郁离的毒计,却仍然动了手,这就已经摆明了他的态度。
比起救世,他更愿意灭世。
女萝从树上跳下来,道:“弟娃,我知道你不想理嫂嫂。不过嫂嫂今儿带来的东西,你一定得看一眼。”她从袖里拿出一卷卷轴,递给戚隐。
戚隐打开卷轴,入目是一幅熟悉的画。酷似扶岚的男人站在无方一处山崖上,垂目俯瞰冰海天渊。他负着黑鞘的横刀,墨色的衣袂随风翻飞。戚隐眸色一滞,定定瞧着男人背后的那把黑刀。
这是斩骨刀。
初见这幅画的时候他还没有见过斩骨刀,可现在他一眼就能认出,这的的确确就是斩骨刀。
“你一定很想知道这个长得很像呆瓜小郎君的人是谁,对不对?”女萝道,“你曾经在无方的紫极藏经阁见过这幅画,它来自一个叫做慕容长疏的人。这可是在你毁无方的时候嫂嫂拼死抢出来的,差点就和那帮倒霉鬼一样被你冻成冰块儿了。”
云知凑过脸,仔细端详画中人的身影。
戚隐望向女萝,道:“继续说。”
“真不客气。”女萝颇不高兴地撇撇嘴,道,“说实话,这个人到底是谁,我们也不清楚。弟娃,先说说你知道的东西。”
戚隐沉声道:“慕容长疏是无方三代以前的长老,这幅画距今起码有二百多年。我在神墓里遇到过这个酷似我哥的人的骨骸,他在两百年前进入了无方,不知为何落下了斩骨刀,遗落在冰海天渊,最终死在了神墓。白鹿说他的胸前有巫罗秘法的痕迹,他应该是被神殿神侍所杀。”
“没错,但有几个关键的地方说的不对。”女萝道,“这幅画实际上是在五百年前画的,画上的人距今起码也有五百年。画中人是谁我们不知道,但慕容长疏是谁我们却有迹可循。根据《无方箐华录》的记载,这个家伙是无方三代以前的道法长老,注重养生,喜好游山玩水。此人德高望重,一直活到了三百七十五岁。但在他寿诞那天,他对弟子说他自觉时日无多,然而心中有一苦结,非寻得一个百年前的故人不可解。于是他驾鹤北上,从此不知所踪,再也没有回来。”
“百年前的故人……”云知摸着下巴沉思。
“他去过哪里?”戚隐问。
“好问题。”女萝笑道,“的确,既然是心中深藏多年的苦结,不找到人解不开,此前必定有所作为。所幸这人喜欢画画,每到一处必留墨宝。”她又从袖里取出许多画儿,一一摊在地上。几个人细细端详,画儿一共五幅,皆以浓墨描绘广袤的大山,墨黑色的巨影犹如蛰伏的巨兽,漫山遍野掀腾的树林。五幅画看起来都差不多,没什么特别,无非是一些野林子山沟沟之类的
“画技不错,”云知评价道,“就是不知道是哪儿。”
“是巴山。”戚隐道,“不同角度的巴山。”
这里面几个人,只有戚隐和女萝去过巴山。画上墨色浓郁,茂密的树林攒在一起,树叶搅覆,似有长风拂过。细细看才能发现,这上面的树全都是椿木。树林尽处皆是灰白,但并非寻常留白代替的苍天白水,而是因为巴山椿木林被白雾神侍笼罩,没有人能够进去。
“他在调查巴山,难道他找的是我哥?”戚隐心中一团乱麻,有什么线索浮现在脑海,“巫郁离是不死之身,可他并非天生如此。他曾将我哥送往一个高高的地方,说我哥或许会醒来,或许永远也醒不来,我哥的身世便是他不死的秘密!”
巫郁离能死而复活,这是不是说明……扶岚也可以?戚隐的音调在颤抖,心里一下有了希望,像微微的火苗,照亮方寸幽暗的心海。他问道:“慕容长疏最后去了哪儿?他消失的地方是不是就是巫郁离口中那个高高的地方?”
“他有没有留下道论什么的,或许有些线索。无方那帮人最喜欢写道论,什么鸡毛蒜皮大点儿的事儿都能说出一沓纸来,小师叔的道论集子摞起来能到我腰上。”云知说。
戚灵枢忍无可忍,道:“你闭嘴。”
树梢上的女妖沉默无言,大家发现了不对劲儿,齐齐望向她。女萝立在树梢上,居高临下望着他们。这个妖艳的女姬似乎有了些许的不同,她的肩背挺得笔直,昳丽的脸庞变得肃穆漠然,犹如庙宇里低眉垂目,俯望芸芸众生的神像。她素白的脸上似有无边的悲悯,又似是与人世相隔的冷漠。
“你不是女萝,你是谁?”戚隐问。
“吾乃大神白雩。”
女萝的背后,数双眼睛缓缓睁开,云知和戚灵枢第一次看见这等场面,都露出了惊异的神色。戚隐站起来,遥遥与神祇的眼睛对望。
古老的神祇在女萝耳边低语,女萝一字一句复述她们的言语。
“来找我,戚隐。我在古泽的深处,时间的罅隙。我会在那里等你,将你送往那个为诸神所弃的孩子身边。”神祇向他伸出手,“你必须尽快,罪徒即将找到我的藏身之所,你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