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霜心(一)

九垓,渊山。

永夜天下,巫郁离俯望渊山下的墨水河,黑水滔滔西区,魔物巨大的尾鳍在潮水中若隐若现。墨水河的东侧盘踞着微生魔龙巨大而苍白的骨骸,狰狞的獠牙隐没在河水中,空荡荡的眼洞望着穹隆永夜。它的脊骨缺失了一块,那是被扶岚取走的,他将脊骨炼成了魔刀,镇压在九垓天坑。

海市蜃楼一般的幻景在半空中浮现,浩浩荡荡的行尸集结成一股洪水般的浪潮,摧枯拉朽地北上。所过之处沙尘汹涌,城墙倾倒,人畜皆死。凡人们争相背井离乡地逃命,但也不过是苟延残喘一时半刻。南方田地丧失,大饥荒很快会席卷人间。妖蛾可以越过城墙,抵挡军队的高墙箭垛抵挡不住低语的飞廉。这是一场骤降人间的泼天大祸,没有人可以幸免于难。

“何等绝妙的计策啊……”阴追在他身后赞叹道,“第一步,将无方做成大彀,诓杀扶岚。朱明藏与元苦,统统都成为你杀人的利刃。”

“党同伐异,诛除异己,这是凡灵与生俱来的天性,我只不过是稍加利用,推波助澜罢了。”巫郁离淡淡微笑。

“第二步,逼戚隐跃下灭度峰,寻求白鹿的帮助。你早知白鹿心脏封印在神像之中,你亦料到白鹿会帮助戚隐。”

“当然,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神,”巫郁离道,“我说过,他是诸天最慈悲的神明。若换做你们,必定对那个孩子视而不见,但我的神不会。旧时南疆,我的神常被称作引路神、迷途者的救星,便是因为他常化身白鹿现于林中,给迷失方向的旅人指引道路。”

阴追继续道:“第三步,令心月狐在无方弟子身上植入飞廉神蛊,凡人刚刚诛杀扶岚,放松戒备,祸患起于自家门墙,必定自顾不暇。但你刻意放了一个人,他就是元苦。你没有在他身上植入神蛊,让他安然活到了今日。”

“不错,”巫郁离掖手远眺,“这是第三步,留下元苦,戚隐必定归来复仇。飞廉神蛊不能覆灭无方,但戚隐可以。更让我惊喜的是,他将三山主力尽数屠灭,从此之后,人间人才凋零,道法衰如残阳,再难抵御吾之飞廉。”

“但你终究棋差一着,”阴追缓缓道,“飞廉的出现暴露了你自己,戚隐已经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仇人。他迟早会找到你,向你讨回他兄长的性命。”

“求之不得。”巫郁离俯视半空幻景,那幻境犹如一面水镜,模糊而潋滟,依稀见得白发银眸的青年在那里步下悬空阶,背影料峭孤寒。巫郁离道:“我要他找到我,将我的神带回我的身边。阴追,不,应该是白雩大神,数千年前我出使云梦神殿,您的神力如日中天,万千荆楚生民在您的神像下跪伏犹如蝼蚁。可如今您却也逃不了衰落的命运,只能躲在一个魔物的身后同我谈话。我更没有想到,陪同我见证这一切的会是你。”

阴追的魔气起起落落,黑魆魆的暗影里现出数双神祇的灵目。藏在黑暗中的神女们透过阴追的身体开了口,无数个女声重合在一起,“巫郁离,你曾是姜央最宠爱的大神巫,你亦曾登临诸神的门庭,向天地大灵献上祭祀的羔羊,神圣的乐舞。绝地通天之前,你们神巫是诸天联系大地的媒介,我们授予尔等巫法,教尔等识认天地五行,玄机造化。你是其中的佼佼者,巫罗秘法,阵盘卜筮,你皆了如指掌。你的聪慧闻于上天,早在你进入巴山神殿之时,我们便听说过你的名字。”

巫郁离俯瞰墨水黑潮,淡笑无言。

“所以,你必定知道天命不可违,神运不可改。大神隐,凡人兴,妖魔盛的预言已在伏羲的卦下现出端倪,你也已经卜得‘诸天神隐’的天谕。我们的时间濒临结束,你救不了白鹿,他必将随我们一起走向诸神的终点。”

巫郁离笑了几声,缓缓走向悬崖高处,千仞黑崖高耸矗立,魔龙苍白的龙骨蜿蜒向远处的山脚。巫郁离嘲讽地笑道:“天地不存,大运焉在?几根算筹耆草卜出的只言片语,何以成为我毕生的信条?自今日始,吾所行即天道,吾所言即大运。天道非吾道,吾灭之。诸神非吾神,吾诛之。凡人兴,妖魔盛,皆虚言。我要凡人死,妖魔绝。”

“以飞廉灭凡世,以神木造扶岚,巫郁离,你想要成神么?”阴追低声问。

“不,”巫郁离笑道,“你们旧神带着旧世走向终点,而我将迎接我的神以新神的身份重临崭新的世间。”

他素手一挥,黑色大袖如同黑蝶的翅子,扑剌剌翻动。袖中一道黑光一闪,微生魔刀飞掠而出,重新化为脊骨,落入魔龙骨骸的空隙。无数飞廉窈窈窃窃地飞向魔龙,密密麻麻地栖落在脊骨的下方。苍白的骨龙蓦然一动,缓缓抬起了巨大的龙头,沙尘和泥土簌簌从身上落下,犹如泥沙瀑布席卷黑水河。

“微生魔龙,吾赋予你第二次生命。离开这里,去往南疆。屠杀你看到的活物,剿灭你遇见的灵怪。让南疆成为你的战场,让你所过之处……血流成河!”

魔龙仰首腾飞,支棱棱的骨骸蜿蜒向上腾起。它张开嘴,向着长空无声地咆哮,两排白森森的獠牙犹如丛生的荆棘,仿佛可以咬碎钢铁磐石。魁伟的长尾一摆,扫出汹涌巨浪。尔后摆首东去,消失在漆黑的永夜。

妖蛾如同乌云一般笼罩了头顶,四处都昏天暗地。云知和戚灵枢在往无方飞的路上被妖蛾截了路,戚灵枢御剑飞行,云知分出剑影抵挡,然而这帮妖蛾子像吃了春药似的,一刻不停地一茬一茬往脸上扑。戚灵枢眉头紧锁,放出魔气,魔气暴涨,犹如一张大口网住妖蛾,所有飞廉妖蛾扑簌簌化为灰烬,尽数被魔气吸收。

“他奶奶的,早知道我也入魔得了。”云知怒道。

“休得胡言。”戚灵枢道。刚一开口,魔气一滞,戚灵枢蓦地吐出一口血来。细看之下,他脸色苍白,嘴唇发紫,眉心的心魔印殷红如血。

问雪剑摇摇欲坠,戚灵枢竭力掐诀稳住。云知吃了一惊,“这扑棱蛾子有毒!”

飞廉毒性凶猛,不过呼吸之间戚灵枢就快不行了。云知赶紧接手御剑,然而妖蛾数量实在太多,回头一看遮天蔽日,拖了一条长长的乌云尾巴似的,看得人头皮发麻。左侧妖蛾突袭,问雪剑侧身躲避,正迎头撞上一片妖蛾,嗡嗡哝哝的低语声不绝于耳,震得耳膜发痒,翅子扫过脸颊刮得生疼,云知死死抱着戚灵枢的腰,两人一剑一同撞向下方的野林子。

摸了一张符减速,刚落地,云知迅速背起戚灵枢往外跑。飞蛾转瞬即至,锲而不舍地狂咬。野林子里还有一堆肠穿肚烂的行尸,一见云知和戚灵枢,齐齐抬头,甩着满肚烂肠飞跑过来。

行尸太多了,跑根本逃不掉。

“小师叔,背水一战了!”云知大吼。

云知放下戚灵枢,两人背靠一块山壁,索性御剑抵御,能杀一个算一个。剑光犹如飞雪,在狭小的岩壁下方炸开。行尸疯了似的扑上来,缺损悲惨的脸庞像破碎的纸面。

云知一面杀一面笑,“小师叔,以前你还是无方首徒的时候,一定做梦都想不到要和我死在一块儿。你说我要是有机会回到那时候,同你说我和你是抱在一起死掉的好兄弟,你一定一剑戳死我。”

戚灵枢艰难地道:“闭嘴……”

“都要死了,让我多说几句嘛!”

戚灵枢咬牙御剑,恨声说:“快要死了……你应当安静一点!”

一只飞蛾突破重围,咬在云知左手上,手臂火烧火燎地疼,那蛾子还直往肉里钻。云知直接点燃一张火符,烧灼伤口,连那只蛾子一块儿烧死。扑上来的飞蛾越来越多,云知和戚灵枢身上都中了招。飞蛾穷凶极恶,翅子脱了还要钻进肉里。能拽出来的就拽出来,实在不行只能用火烧,两个人身上都遍布灼伤。

甚至有一只蛾子钻进云知的裤腰,戚灵枢一道火符拍过去,云知惶然大叫:“别烧裆,别烧裆!”说着松了松汗巾子,往裤裆里一掏,把那只妖蛾子抓出来,捏死在手心。

渐渐抵挡不住,两人都几乎绝望,正在这时,四周温度骤降。冰霜沿着地面飞速生长,向着云知和戚灵枢栖身的山壁蔓延,所有妖蛾和行尸都被冻成了冰渣子。云知缩起腿,眼睁睁看着那冰霜攀过来,却在即将碰着自己的时候戛然而止。

行尸的咆哮没了,妖蛾的低语也没了,世界好像一下失了声,一片静寂。云知用剑戳了戳那些冻成冰块的行尸,没有动静。破碎的脸庞封在冰里,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云知半拖半拉带着戚灵枢蹒跚绕过冰尸,慢慢走出来。山崖上面蹲了一个黑衣人,戴着兜帽,云知仰头望,看见一张熟悉的脸。

两方对望,都沉默无言。明明只是过了半年时光,却像过了许久许久,久到相逢的时候不敢相认。

云知没问他头发怎么回事,眼睛怎么回事,只是低头从乾坤囊里掏出一颗灯笼似的大椰子,往上一扔。戚隐没接,椰子悬停在半空中。

“桑芽送你的,还叮嘱我一定不能偷吃。我一路航海饿得半死也没偷吃,你连个面子都不给?”

“我不饮不食。”戚隐道。

“猫爷总吃吧。”云知说道。

戚隐沉默了一会儿,道:“猫爷现在吃不了了。”

所有人都缄默了,冰冷的空气寂寂的,山崖上那个男人依旧没有表情,平静地像一滩死水。那是一种近乎于绝望的平静,没有任何指望,没有任何希冀。

“猫爷快死了,”戚隐道,“如果你们想去看看它,我可以带你们去。其他的,不必多言。”

“真凶是老怪,黑仔,”云知说,“你被利用了。”

戚灵枢撑着剑,跪在乱石之上,“戚隐,当初若非我,扶岚与黑猫不会入彀。若你要杀我,我即刻自刎。若你要向那位大巫复仇,我与你同往。只是生民无辜,你……”戚灵枢垂下眼睫,涩声道,“你可愿伸出援手?”

戚隐蹲在天光下,光晕洒落他瘦削的肩头,让他看起来像一座冰冷的雕塑。

“小师叔,你的魔入得不够彻底。我爹娘我兄长当了一辈子好人,最后落了个什么样的下场?”他站起身,白发在风中飞扬,“债,我一样样讨。该死的人,我一个个杀。拯救苍生与我无关,巫郁离灭世,我灭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