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剑魔(二)

风里有股湿咸的味道,阳光火辣辣罩在头顶,像一个黄金色的幂篱。云知停下刻刀,手搭凉棚往海的尽头望。细浪拍打,争逐着向岸边奔流。青黑色的溪蟹慢吞吞地爬上沙滩,吸溜溜吞吐细沙里的泥水。青茸茸的草芯子迎着风摇曳,向着山坡迤逦而去,越来越密,越来越多,最终占领了整座山坡。

云知手边的石碑已经刻完了,上面龙飞凤舞两个大字——“凤还”。底下密密麻麻数行谁也不会遵守的门规——不可御剑,斗殴,不可饮酒,不可盗窃,不可淫色,不可出海。上岛约有一个多月的光景,这破岛遗世独立,鸟不拉屎,凭着一双腿,两天两夜就能绕岛一周。他师父说,这就是昔年出海寻仙寻到的海外仙岛。彼时仙人居于此地,云霞成绮,神鸟齐鸣。然而他们到的时候,只在南面山坡的一处山洞里发现一具孤零零的尸骸。

想必这连棺材都没有的老前辈,便是他师父口中的仙人了吧。云知喟然长叹,拾起刻刀,转身要往回走。忽然,一道金光贴着海面飞来,掀起层层银花般的细浪,利箭一般射向山坡上那座刚搭好的茅草屋。云知瞥了眼“不可御剑”的门规,收起刻刀,负手踩着有悔剑,追随那金光而去。

“师父!是不是我的信?”云知在窗台上撑着下巴,懒洋洋地叫道。

“非也非也,这是给你师父我的。”

清式挺着圆滚滚的大肚腩靠在美人靠上,金光飞帖在他面前徐徐展开,帖子很长,字儿密密麻麻,蚂蚁似的挤在一块儿。清式在陆上有些朋伴,时不时传讯给他。云知偷看过几封,其中有一封告诉清式长乐坊貌美的寡妇徐娘子业已再嫁,那天清式捧着茶杯消沉了一天。

云知倚在窗屉子边上,看见清式的神色越发凝重。

“怎么了,咱的山头被土匪给占了?”云知百无聊赖地问。

“人间出大事儿了,我们凤还如今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清式收起帖子,脸色难看得很。

“这倒是稀奇了。”云知从窗台上翻进来,随意坐在脚踏上,“往日您四处坑蒙拐骗,蹭吃蹭喝,咱们尚有一席之地。现在咱们避世南来,不问世俗,倒被人唾弃了?”刚想问怎么回事儿,云知想到什么,一挑眉,“黑仔他们出事儿了?”

清式沉沉叹了口气,“罢了,老夫不瞒你,扶岚为无方所杀,小隐跃下灭度峰,至今下落不明,还有你那小冤家,灵枢师侄……”

“什么玩意儿,咒人死折寿啊师父!”云知睁大眼。

“小兔崽子,听老夫说完,”清式骂道,“你那小冤家万念俱灰,堕道成魔了!”

云知满脸错愕,还是不敢相信。他伸手要来飞帖,字字细读,无方山上红莲真焰仿佛就烧在眼前,他印象里那个野草般的小师弟孤零零走上悬空阶,一跃而下,与尘世诀别。这世间的事儿要发生从不问什么因由,它只是劈头盖脸地来了,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他明白戚隐的感受,也明白戚灵枢的心境,命运的滔天大祸早在他的幼年便显露端倪。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他迷茫地醒来,想要抬起右手,却发现什么都没了。道法说天人合一,物与民胞,可他却常觉得苍天无情,无动于衷。即便同类相聚,各人的悲欢苦酒也终究只能自斟自饮。

无法宣之于口的悲喜涨涨落落,最终化为一口浊气,长叹而出。云知叠起飞帖,放在一旁。

清式掖着袖子,徐徐唤了声:“云知。”

“师父,”云知忽然整衣而起,长跪下去,“求师父允我入世。”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男人收起玩世不恭的模样,竟也显得肃穆刚强。

“你刚刚出世才有多久,难道只是出来撒个泼,溜达溜达?”清式问道。

“那您就当我是出来溜达溜达吧。”云知埋着头,说道。

“逆徒,为师往日不曾管教你,你真当为师是个百事俱应的活菩萨?”清式用蒲扇点了点他的头顶,道,“孩子,生生死死,命之常数。有生便有死,有死才有生,循环往复,周而不绝。你又何必抓着一点,死死不放?既然决定要出世,就不要回头。”

“本是世中人,何能走得脱?人世人世,有人便有世,跑得远远的,便算是出世么?”云知道,“没猜错的话,您千里迢迢跑出来,是得了某个人的劝吧。”

清式掀起眼皮眺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你这个小鬼头,竟瞒不住你。不错,你清和师叔弥留之际同我说:若我是师兄,当乘槎渡海,求问大道。”清式从美人靠上站起来,眺望山坡下的大海,“他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牵引灵气,削弱人间道法,人间早已没有与他匹敌之力。多么绝妙的计策,在你浑然无所知之时,已成了他的手下败将。老夫不是什么通天彻地的大能,能把你们这一帮小崽子养活便谢天谢地。他既然肯留凤还一条去路,老夫便依他所言,出海避世,也算为人间留得一条道脉。”

云知长长哦了声,站起来走到他身边,“那日你同黑仔说什么一同避世,是吃准了他会拒绝。”

“这孩子孑然一身,寡亲缘,命孤煞,好不容易得一兄长,又岂会离他而去?”清式叹道。

“师父果然高,这招是不是叫‘缩头乌龟’?”

“逆徒,”清式道,“人力有穷,天道有定。我派人才凋零,为师不求凤还千秋万代,但求你们平平安安,稳稳当当。”

一老一少临窗而立,一只苍鹭拖长调子唧了一声,从茅草屋顶一掠而过。冷落的山坡和大海,破烂的簸箕被风吹得骨碌碌乱转,夕阳落下半边脸儿,天地昏黄。这破败的门派,也曾仙鹤云集,也曾万门敬仰,走过千年的传承,终究避不过苟延残喘的命运。

云知抱着手臂,缓缓地道:“师父,逐我出师门吧。”

“你还是放不下,云知。”清式道。

“弟子胸无大志,没什么本事,修得出一颗凡心,修不出一颗道心。他日有命回来,再来给您养老送终。”云知咧咧嘴。

“去吧。”清式闭了闭眼,背着手蹒跚地往屋里走,“去跟你的弟弟妹妹道声别,将来是祸是福,是吉是凶,都莫再回来了。老夫会将你的名字从凤还名牒刮除,往后山迢路远,为师顾不上你了。”

云知站在原地看他的背影,黄苍苍的阳光照在他佝偻的肩头,他趿拉着鞋,缓缓挪进了里屋。原来不知什么时候,这个笑眯眯的秃头掌门已经驼了背。

云知花了七天的工夫,和流白他们几个一起做了个粗糙的小舟。一众师弟师妹帮着他刻符画阵,还把自己的乾坤囊贡献出来给他装干粮和水。桑芽捧着一颗大椰子,塞进乾坤囊里,对云知说:“大师兄,这颗椰子是给岚哥哥和小隐的,你可不能偷吃。”

她年纪小,大家还没把扶岚和戚隐的事儿告诉她。云知揉揉她发顶,赌咒发誓保证不偷吃。挨个告了别,云知乘上独木舟,破浪而去。叶清明抱着剑立在一旁,默默看他远去。大家相互携着,站在海边目送他。长海望不见尽头,天地一片苍茫。

云知回望凤还,那方寸岛屿隐在茫茫海雾后面,离他越来越远。海路难寻,仙岛一旦隐匿踪迹,想要重返凤还难如登天。云知目不转睛地眺望着那孤零零的翠色小岛,只见穹隆上光芒霞帔一般抖开,那是清式重新张开仙岛结界,潋滟光波在雾中一闪而逝,整座岛像褪色的海市蜃楼,慢慢消失在凄迷的雾气里,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一路北上,中途独木舟不堪风浪,终于翻了,云知只好御剑开路。不眠不休赶了半个月的路,回到了人间。从台州府上岸,一路疾行。路过一家茶馆,累得满头大汗,实在熬不住,坐下来要了壶毛尖儿。甫一收剑,便听对面那桌行脚商人高谈阔论。

“也不知元微道长这是造了什么孽?被一个乡野村妇坏了名节不说,这儿子同妖魔厮混,这徒弟堕道成魔,杀人吮血。要说这戚灵枢,好歹曾是仙门郎君,一方剑仙,怎的落得如此境地?唉,戚道长在天有灵,不知该如何痛心疾首啊?”

另外一个老人家摸着山羊胡,摇头道:“无方山日前遭逢妖患,自顾不暇。听闻昆仑山聂掌门亲自率领弟子,前往弱水,替无方清理门户。可惜去了整整五十号人,回来只剩下十个伤患。”

“弱水?”云知笑嘻嘻凑过去,“老人家,弱水有什么威风人物不成?”

“你这年轻人,连弱水剑魔都不知道?”老人家道,“什么威风人物,不过是个堕魔的逆徒罢了。雍州弱水,那儿有个古战场,以前叫做剑冢,现在那剑魔把那儿当了家,方圆十里的百姓都跑光了。”

“原来如此!”云知笑道,“正好闲来无事,我这就前去拜会拜会这弱水剑魔。”

大家一听,都惊异道:“你可别去送死。先不说你能不能打赢那剑魔,就说你往西去,必定经过无方山下。那儿现在已经成了行尸的天下,山下方圆十余里统共三乡十二镇没有一个活人。你就算会御剑,倘若御得不够高,也会被盘旋在天上的妖蛾吞吃入腹。”

“无方山脚下有仙家庇护,怎么会有此等妖邪?”云知吃了一惊。

“这就说来话长了,听说是那日议盟扶岚带来的妖蛾子。那扶岚何等狡诈,自己虽被杀了,却留下妖蛾在无方。好在无方有护山大阵,就是那天烧死扶岚的那个,妖蛾被尽数歼灭。可仍有遗留下了山,直扑锦溪镇。又以锦溪镇为据点,飞往四方邻镇。底下的百姓遭了殃,才一天一夜,全镇的人儿都被妖蛾附体,成了行尸。”老人道。

有人附和道:“那一带已经不能去了,妖蛾见人就咬,被咬上就完蛋。幸亏元苦掌门并几个长老耗费灵力扩大无方结界,罩在三乡十二镇上头,那些妖蛾行尸才出不来。要不然呐,我们也要完蛋!”

“最后一个问题,诸位何曾听到过戚隐的消息?”

大家面面相觑,都摇头,“那小子早死了吧,从灭度峰那么高的地方跳下去,无方山的人搜寻了七天七夜都没找见人。我还听人说,他自己发疯,把整颗心给掏出来了。心都没了,就算是妖魔也没命了。”

掏心?云知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多谢各位,在下还有急事,先走一步。”云知踏上有悔,负手西行。

“你也是仙人!”底下人见了有悔剑,纷纷围上来,“敢问仙人何门何派,高姓大名?我等有眼无珠,言语无状,还请仙人恕罪!”

剑上的青年回过脸来,发上的青色绢带随风飘扬,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好说好说,贫道邋遢道人,云知是也。”

说完,一人一剑化作一道流光,冲天而去。

茶馆店小二着急忙慌地追出来,喊道:“仙人,仙人!你茶钱还没给!”

有悔剑飞到锦溪镇,打眼望下去,四处都是断壁残垣,破瓦烂屋。行尸拖着残败的躯体缓缓移动,天光下,一张张悲惨破败的脸庞惨白如纸,僵硬犹如生铁。有的人脸庞被啃得只剩下半边,还有的拖着血淋淋的肠子四处游动。天边有结界的潋滟流光,忽隐忽现。云知无声无息地飞掠上空,平日里带笑的桃花眼也不自觉沉郁了许多。

戚隐说过,巫郁离养过一种妖蛾,会附体于人,啃噬内脏。难道这些妖蛾都是他那好师叔的手笔么?那厮到底想干什么?云知心里压了秤砣似的,沉沉不安。

正想着,南面林中升起一道血红色的焰火。仙门子弟以焰火传讯,红色焰火,代表紧急求援。云知忙调转方向,御剑而去。还未靠近,便听得底下惨叫连连。一帮弟子被山妖围攻,困在一棵榕树底下寸步难移。白绸衣裳又脏又破,看不出原样。剑法花里胡哨,光晃得人眼睛疼,一看就是钟鼓山的。看来无方当真是受了重创,自家山下还要别门他派帮忙除妖。

山妖统共有二十多个,云知刚要出手,便见一道汹涌的黑气凌空而至。那些钟鼓山弟子一见这黑气,比见了山妖还惊恐,纷纷尖声喊道:“剑魔来了!剑魔来了!”

那黑气落地,海潮一般腾涌着散开,露出里面阴沉的素衣青年。云知看得呆了,那黑气加身的男人面如皓月,眉心紧蹙,像积落了万年哀雪。只是那上面多了一道刺目的红痕,煞气四溢,艳如怒焰,利如血剑。

云知知道,他不再是无方首徒,而是弱水剑魔,戚灵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