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设宴大王寨,几百号妖魔同聚一堂,当真是群魔乱舞的场面。牛妖赤裸上身相互角力,顶得头破血流,热汗在肌肉贲张的躯体上流淌。妖娆的蛇女赤着脚丫子在草席上跳舞,大半胸脯裸露,月光灌注在她们白皙的肌肤上,她们的手臂恍若两截冰冷的玉石。还有狼妖,乳头上串着铜环,大口喝酒大口嚼肉,长满青毛的手爪锋利如刀。正中央篝火熊熊,妖孩魔童围着踢踢踏踏打转,捂着耳朵放烟花。戚灵枢坐在一圈青面獠牙的妖魔里面,十分突兀。
妖仆扛着酒壶上酒,给龙骨王座上的扶岚也倒了两杯,扶岚望着酒杯发愣,里面漆黑的酒液映着他的脸庞。他想起了小隐的血酒,甜甜的,很好喝。
戚隐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没他的座次,背着手在外面溜达,走累了就坐在树上看月亮。一弯细细的月牙,晕晕的白色,像女人秀丽的眉宇。正发着呆,一个倒吊的狐狸脸忽地现在眼前,戚隐差点没吓得掉下去。女萝笑嘻嘻地从上面蹦下来,坐在树梢上晃着修长的腿儿。
“干嘛不去喝酒?”女萝点他的眉心,“怎么,看不起我们南疆的酒?”
“你爷爷的,你还敢来?”戚隐一见她,气不打一处来,“我正要找你!”
自打从巴山回来,这婆娘就蒸发了似的没个踪影。去她的洞府寻,空空如也。问旁的妖姬,也都说没见着。戚隐猜她是怕扶岚找她麻烦,脚底抹油溜了,没想到竟自己送上门来。女萝歪了歪脖儿,“找我做什么?想我啦?是不是想明白了,要嫂嫂帮你破了童子身?”
“叫你的神出来见我,我有事跟他们说。”戚隐道。
“你同我说就好了,你说的话儿,我的神都听得见。”女萝指了指自己妩媚的大眼睛,“他们正从我的眼睛看着你呢。”
“快把我哥的命令撤销。”戚隐道,“从我哥的脑袋里离开。”
女萝轻轻“啊”了一声,疑惑地道:“为什么?你不喜欢呆瓜小郎君?我的神可是挑了很久很久,考虑了不下一百个人选,才选中他送到你的身边。”
“为什么要这么做?”一股怒气冲上心头,戚隐咬着牙道,“这么做很好玩儿么?可怜我没爹没娘,孤苦无依?觉得送一个哥哥给我,可以慰藉我无依无靠的心么?我是冷是热,是死是活,管你们什么事儿!天下的孤儿这么多,你的神是不是吃饱了撑的!”
他这一通火泻出来,女萝讶然半晌没开口。戚隐回过神来,别过脸道:“方才说话重了点,对不住。”
“答案不是很简单么,当然是因为你有白鹿血,其他孤儿没有咯。”女萝耸耸肩道,“天下能容纳妖心的只有你,能承载大神魂灵的也只有你。从你被巫郁离选中开始,我的神就关注你了,弟娃。我的神不随便杀人的,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把你保护起来咯。你还记得你七岁那年,姚家老太把你丢在吴塘十里外的市集么?”
“记得。”戚隐道。
“是我把你送回家的啦,”女萝冲他眨眨眼,“你那时候可乖了,还叫我仙女姐姐呢。”
仔细看这婆娘,好像是有那么一丁点儿眼熟。戚隐没说话了,别过脸望密密匝匝的林子和墨黑的远山,月光洒落他颊侧,勾勒出他刀削般的深邃轮廓,女萝看见他眼底霜一样的哀冷和凄清。
“我就这么个命,我都习惯了。”他懊丧地道,“你们放了我哥吧。”
“好啦好啦,的确是可怜你啦。”女萝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乌江。你娘天天去江边浣衣,把你给一个老虔婆照顾。你被她关在小屋子里,也不知道你哪来的能耐,自己拖来杌子,站起来扒在窗纱边上。外面每路过一个人,你就大爷大娘地喊。一开始你还小,有点笨笨的,外面要是路过男的,你就喊爹。要是路过女的,你就喊娘。后来你长大了一点儿,才改口。”
戚隐低着头抠了抠树皮,“所以你们选择了我哥?”
“这事儿主要怪我,是我提议的。巫郁离迟早要取你的性命,想来想去,能和他有一争之力的只有呆瓜小郎君了。”女萝道,“但神不能完全控制一个人,弟娃,你也看到了,宗澜就是个例子。神只能影响一个人,所以妖魔内战的时候,呆瓜小郎君还是离开了你。弟娃,你别误会我们,我们很关心你的。那天你被姚家老太扔在市集,一个人蹲在牌坊底下,从晌午蹲到黄昏,从满街的人蹲到只剩下你一个。没人搭理你也没人管你,你渴得嘴唇都干了。我就对我的神说,让我送他回家吧。”
“照这样说,我还得感谢你们?”戚隐面无表情地说。
他不笑的样子严肃极了,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疏离的味道。女萝心里有些惴惴,道:“你是不是听那个老怪物说了些什么?那家伙最懂窥探人心,引人干坏事儿了,你可千万别信他。”女萝自暴自弃地道,“算了算了,我跟你说实话吧。低语没法儿撤销,神祇一旦在凡灵耳边低语,这个命令会刻在他脑子里一辈子。像个烙印,除非死,否则永远也消不掉。”
烙印。烙印。
他是他哥心底的烙印,诸天神祇印上去最深的疤。除非扶岚身死,否则他这一辈子都会为戚隐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戚隐的心一阵阵抽痛,这是什么样的狗屁神明,什么样的狗屁命运?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扶岚就可以摆脱低语的枷锁?
戚隐觉得很累,吸了口气,道:“你对老怪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听我的神说过几嘴。听说他出身不明,是当时的大巫祝巫衡的养子。他一开始是神殿历正,掌文书图籍,天下历法,后来当大司空,执掌四方水土功课,最后成为大巫祝。南疆神殿历代巫祝之中,他是唯一一个执鸠羽,跳降神舞,召唤出白鹿大神的人。天殛之战期间,他被放逐,去往南荒大沼,成了祝鸠氏的奴隶。在上古,成为奴隶是一件很惨的事情。奴隶被视为不洁、不贞、不净,一般活牲陪葬什么的,都从奴隶里挑拣。没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总之战后神墓建成,他被征召,制成罪徒,封入黄金人俑。”女萝点着下巴道,“这个家伙是个很复杂的人。你说他好吧,他饲养飞廉神蛊,孤身屠灭巴山神殿,残忍至极。你说他坏吧……”
“怎么?”
“常州孟家,你应当知道吧?自从他离开神墓,就一直四处活动,神大部分时间都捕捉不到他的行踪,直到三十多年前,他出现在常州府的灾民里,被孟家夫妻收养。那十七年里,他几乎什么都没干,每天读书练琴,侍弄草药,过普通人的日子。我们一开始猜测他酝酿着什么大动作,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直到孟家夫妻死后,他被赶出家门。”
“这事儿我知道,他杀了孟怀善父子。”戚隐道。
“你知道的不全,弟娃。”女萝说,“孟怀善那时候其实已经快死了,他股生坏疽,恶臭流脓,整条腿都废了。老怪登门,说可以帮他治病。只要把飞廉神蛊种进他儿子的脖颈子里,割他儿子的肉吃,他的病就能好。”
“他这么干了?”
“没错,他真这么干了。老怪没有杀他们,是他们自己杀了自己。”女萝眨眨眼,“更让我们惊讶的,是老怪娶了一个姑娘。”
戚隐一愣,“娶了个姑娘?”
“也不算娶吧。”女萝撑着下巴思考,“那女子名唤夏芙蕖,是他养母的使女。孟怀善霸占孟家,也霸占了这个女人。她被折磨得遍体鳞伤的时候,逃出了孟府,找到了正在养蛾子的老怪。她临死前,许了两个心愿。第一个是向孟怀善复仇,第二个是嫁给孟清和。”
女萝记得那一天,漫天纷飞的细雪,地上蜿蜒着女人鲜艳的血迹。单薄的女人睁着无神的眼睛,躺在雪堆中,像一朵残破凋零的菡萏。巫郁离低着温煦的眉目,那样专注温柔的模样,谁见了都会忍不住陷进他眼里的柔情里,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飞蛾扑火。
“真是可怜的孩子,”巫郁离叹息着阖上她的双目,“原本想抛掉孟家养子这个身份,既然如此,便让他再活得久一点吧。毕竟……是一段不错的回忆。”
他撑起一把伞,斜放在女人身侧,为她遮住纷扬的雪花。尔后直起身,紫萤蝶在他身边上下扑飞,他披着黑色大氅的身影渐行渐远,消失在茫茫风雪里。
原来孟清和那个死去的妻子,是他养母的使女。戚隐默默地想,他保留孟清和的身份,是为了完成她做他妻子的心愿。难怪,若说白鹿是他口中的妻子未免有些牵强,毕竟白鹿那么矮的个子,才到正常人的半截儿,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儿。那位被医断腿的师兄再眼瘸,也不会辨不出孩子和女人的差别。
“我好像说得太多了,弟娃,我发现你对老怪这个家伙没有什么厌恶,也没有什么恨意。”女萝歪着头审视他。
的确是这样,戚隐低着头想,大概是因为那个家伙身上彻骨的悲伤,他总觉得巫郁离也是一个很可怜的人。
“喂,你不会自己傻乎乎地赶上去把肉身给他吧?”女萝问道。
戚隐没答话儿,跳下树,朝大王寨那边走。女萝喊了好几声,那个黑发黑眸的男孩儿只是摆摆手,什么也没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远了。
大王寨里沸腾得像煮开的锅,座次乱七八糟,四下里是翻倒的桌子和酒壶。一众妖魔醉醺醺,抱着艳丽的妖姬鼓盆而歌。篝火堆边上围了一圈男男女女,有些妖魔已经露出了原形,几条彩色大蟒蛇缠成一股麻绳,呼哧一下滚进了灌木丛里。
戚隐在戚灵枢边上坐下,一看他的酒壶,还是满的,一点儿也没动。戚隐把他的酒挪过来,咕噜噜往嘴里灌,不一会儿一壶酒都干了个干净。戚灵枢蹙着眉问道:“何事忧心?”
“没事儿。”戚隐摇头。
“回无方吧。”戚灵枢道,“你是师尊的孩子,无方便是拼尽全力,也会保住你。”
戚隐嘲讽地笑了笑,“小师叔,我这人是不是挺没意思的?啥事儿都要别人护着,我哥护着我,你们护着我,我就没什么事儿是能自己干得成的。”他又撕开一壶酒的封口,往嘴里灌下去,烧刀子火辣辣,像吞了一口火焰进喉咙,腔子里烈焰滚滚,一颗心在烈火里烧灼。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我就是发个牢骚。”戚隐大口喝酒,满目是绚烂的火光,世界变得模模糊糊。废物嘛,除了发发牢骚,什么也干不成。再努力背经书,记符咒,也比不过人家天资聪颖。以为终于有个家歇脚了,原来是别人善意的谎言。他还是一条丧家之犬,在滂沱大雨里流浪。
没关系,反正他就要死了,这种日子就要结束了。戚隐抿了一口酒,酒液流进愁肠,苦得令人作呕。他都想好了,巫郁离要来拿他的肉身就来拿吧,他不抵抗,也不要扶岚为他战斗。他从今天开始不洗澡,这具躯壳他不要了。下辈子投胎,十八年后他又是一条响当当的好汉。
“别喝了,戚隐。”
戚灵枢的话儿响在耳边,分明就在身侧,却越来越远似的。戚隐扭头看他,他清冷的眉目有了重影儿,一下子分出三个小师叔。酒气冲上脑门子,浑身上下都在发热。戚隐眯着眼睛四下里看,四方妖魔乱舞,头颅在密密匝匝的树翳里攒动,火光在跃动,树枝被烧得扑剌爆响。
扶岚坐在乌漆小案后面,远远望着他。黑猫抱着爪子,道:“你不去看看他?”
扶岚摇摇头,垂着脑袋落寞地道:“小隐不想见到我。”
“哈?”黑猫很无奈,“你俩又怎么啦?”
扶岚也不明白,大概是因为他太笨了,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戚隐总是说他要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戚隐想做的事,就是他想做的事。戚隐总是说他要有他自己的愿望,可他自己的愿望就是把弟弟养得白白胖胖,开开心心。许多许多年来,他心里一直是这个愿望,从来没有变过。
半抬起头,默默瞧着那边醉意醺醺的戚隐。他们之间分明只有几步路的距离,却好像隔得很远很远,远到他永远也到不了戚隐身边。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难过,眼睫低垂着,看起来有些孩子气,又有些孤单。
脑子晕乎乎的,戚隐抱着酒壶,歪在戚灵枢肩头,口齿不清地问:“小师叔,你和你的心上人怎么样了?”
“……”戚灵枢用一根手指戳住戚隐的额头,把他从自己肩头拨下去。
“你该不会还没告诉人家你的心意吧?”戚隐撑着脑袋偏头看他。
“不必说了。”戚灵枢道。
“平日里见你挺牛气的,怎么到这种事儿上这么怂?”戚隐嘲笑他,拎着酒壶站起来,“反正老子命不长了,临死之前,让你看看什么叫做真男人!”
戚隐大灌了一口酒,啪地一下把酒壶摔在地上,大吼道:“都给老子安静!”
酒壶碎裂像是鞭炮炸响,四下里登时一片寂静,妖魔们都被他这惊雷般的一吼吓住了。其实这吼声没什么特别的,无非是醉汉耍酒疯,声音大了一点儿,可不知怎的,他们忽然觉得这个黑发黑眸的年轻人有点不一样,他站在群妖群魔的中央,像一根茕茕孑立的刺,谁也拔不走他,硬生生戳进所有妖魔的眼眶子里。
“臭小子,耍酒疯回家耍去!”朱明藏拍案骂道。
戚隐轻飘飘瞥了他一眼,没理他。抬手指向龙骨王座上面那个黑衣男人,道:“你,过来。”
扶岚抱着猫,有点不知所措。他左右看了看,他身边没人,戚隐指的如果不是黑猫,那就只可能是他了。
黑猫从他膝头蹦下,他懵懂地走过去,站在戚隐身前。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夜风从颈子边上流过,月光洒落在脚尖。
戚隐最近说的话儿没有以前多了,也不怎么和他待在一块儿。戚隐总是蹙着眉心坐在角落里发呆,像是心里埋了很多很难过的事情。扶岚知道多半是因为他,因为他的心不会怦怦乱跳,因为他没有七情六欲。他从来没想过他会带给弟弟悲伤,他知道他有错,可他不知道如何改正。
他像做错事的小孩儿,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尖。他是龙骨王座上的妖魔共主,也是一个犯了错不知道如何改正的哥哥。
戚隐环顾左右,大声道:“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是个废物,看不起我。没关系,反正我也看不起我自己。我怂了一辈子,小时候学塾打架,我不敢还手,小姨骂我赔钱货,我不敢还口。可我不能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掉!我要做一件事,做一件不做会死不瞑目的事。”
他看向扶岚,月光映出他醺然又坚定的眼眸。
“哥,我骗了你。”他说,“我不想当你的弟弟,我也不想当你的新娘。”
扶岚呆住了,一瞬不瞬地凝视面前的男孩儿。
“我爱你,不管你爱不爱我,不管你是不是因为低语才喜欢我。就算我是你的累赘,是你的枷锁,就算将来你记起我的时候,我永远都是一个仰仗神祇骗了你心意的小贼,我也爱你。”戚隐一字一句道,“我不想当弟弟,也不想当新娘,我想当你的新郎。”
戚隐上前一步,在所有妖魔的注视中抱住了扶岚,嘴唇欺过他们身后的熊熊火光,印住了扶岚的唇瓣。他没有停滞,更近一步,右手按住扶岚的后脑勺,深深地吻住了他。他有绵软的唇瓣,用舌尖去临摹,像品尝甘甜的蜜。两个人唇齿相依,醇厚的酒味在彼此的唇间混沌地蒸腾。
扶岚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时间像在那一刻静止了,世界一片寂静,没有声音也没有气味。茫茫世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戚隐的唇齿那样炽热,好像要燃烧起来。他懵懂地,任由这个他曾拉着小手去买糖饴的孩子,这个蹦蹦跳跳叫他哥哥的孩子,流连忘返,寸寸深入。
这是扶岚一生中第一次这样亲吻,浓情蜜意,好像要深入骨髓。即便在他未曾记起的那段漫长时光,他也不曾体会过这样浓烈的情感。他的人生像一口静寂的潭水,映照天光云影,世间万化,独独没有起伏的波澜,也没有汹涌的浪潮。可今天他好像触及到了一角,炽热的吻燃起炽热的焰火,蔓延向静寂的心房。
于是,在那一个时光停滞的时刻,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砰砰,乱了节奏,错了鼓点。好比滂沱大雨,杂沓的脚步,他错乱的心跳,来势汹汹,不可阻挡。
“我爱你,”戚隐在他唇边叹息,“哥,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