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南风(三)

朱明藏胸中气涌如山,脑门子发疼。果然狗改不了吃屎,昏君就是昏君,大伙儿在这儿商议国事,他只关心他那劳什子小鸡崽!朱明藏拔出刀,骂道:“谁他娘的吃饱了没事干杀你的鸡?扶岚,你给句话儿,立不立后?你不立后,老子把你的屎打出来!”

“你打不过我。”扶岚淡淡地道。

“你看不起老子!你个龟儿,你敢看不起老子!”朱明藏怒发冲冠,“老子跟你单挑!”

他挥刀就要冲上去,座中妖怪纷纷起身拦住他,朱明藏把他们搡了一个趔趄,一帮猪头狗脸的妖怪摔倒在地,滚做一堆。更多妖怪涌上来,把他团团围住,苦口婆心地劝解。场中登时乱成一锅粥,屋顶上的妖怪幸灾乐祸,还嫌不够乱,敲着烂锅破盆大声喊打。朱明藏好不容易把挡路的给撂开,一抬头,却发现龙骨王座已经空了,扶岚那个兔崽子不见踪影,只剩下黑猫窝在上头睡大觉。

大王失踪,大朝议不了了之。各族首领化为原形,乘云的乘云,化雾的化雾,有的妖怪人化得深刻些,坐上木轱辘车子,套上匹瘦棱棱的黑骡子,晃晃悠悠地下山了。

扶岚哪也没去,他回去洗衣裳了。他说他很忙,就是因为他家里还攒着一堆脏衣裳没洗。溪水边,他系着襻膊,皮革带束出一截劲瘦的身腰,那没进水面的一捻腕子,在日光下白得耀眼。还没开始洗刷,便听得一声怒吼,朱明藏气势汹汹赶过来,一脚踢翻他堆着衣裳的三脚红漆木盆。

扶岚:“……”

红红绿绿的衣裳飘进水里,颜色染了一片。扶岚什么也没说,默默蹚进水里,一件一件把它们拾回来。朱明藏脑袋冒烟,道:“你干什么你?谁让你在这儿洗衣裳!”

“留荑、蜈蚣和九头。”扶岚一面拣一面说。

朱明藏:“……”

扶岚这个小子是个烂好人,让他干什么他都干,不管是洗衣做饭,还是帮别人养娃娃。留荑姬把那孩子爹的名头扣在他头顶上,他眉头都不皱一下就认了。不过朱明藏目前还不知道留荑偷汉的事儿,很是无语了一阵,半晌才道:“你给老子立后!你要是不立后,老子今儿就赖在这儿,直到你立后为止!”

扶岚摇摇头,说:“我不会娶她的,我不喜欢她。”他抱着衣裳放进木盆,道,“我要离开这里了。”

“离开?”朱明藏一愣,“你什么意思?”

扶岚道:“我不当你们的皇帝了,你们找别人吧。”

“放你娘的屁,妖魔一战,南疆妖兵全军覆没,如今三百年道行的妖怪一个也没有,你以为妖魔共主这个位子谁都能当得?魔物凶悍,骨肉相食、同类相残在九垓是家常便饭。它们掌握南疆,后果非同小可。妖魔共主这个位置,必须得掌握在我们妖族的手里!放眼南疆,只有你修为够高,降得了魔物,压得住二十八部,你不当谁当?”朱明藏气道,“若非老子道行不够,老子早自己坐了,哪能轮得上你这个草包?”

“可你们很吵,”扶岚垂着头浣衣,“很烦。”

扶岚说话儿不会拐弯,太直白,朱明藏气得满面通红,一张肉颤颤的脸红得像个烧开的锅炉,顷刻间就要炸锅似的。朱明藏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平了胸中的气,缓声道:“也罢,老子早看出来了,你不是个治国理政的料。无妨,现下你有娃娃了,老子悉心培养你的娃娃便是。你只要娶了留荑,立她为后,安安分分待在南疆,老子保证不打扰你,任你洗衣做饭养鸡养鸭。”

扶岚只说了两个字,“不娶。”

任朱明藏费尽唇舌,他都不再开口了,只默不作声地浣衣。朱明藏咬牙切齿,阴狠狠地望了扶岚的背影半晌,道:“你先头说的那个未婚妻是谁?”

扶岚没理他。

飒飒的风在竹林里兜转,利刃一般的竹叶在他们之中飘落,朱明藏阴冷的眸中有虎狼般的光芒闪过。这个妖怪对扶岚口中的未婚妻动了杀心。扶岚察觉到什么,缓缓扭过头来注视着他,萧煞之气在周身凝聚。

“是你收留的那只流浪狗,对不对?大朝议的时候我看见他了,你把他带来了南疆,我的下属听闻他是你的宠媵。”朱明藏无声地冷笑,“早在神墓里老子就看出你对他不一般,原以为是兄弟,想不到是情人。怎么,你这个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野胎也动凡心了?”

扶岚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想杀你。”

“我也不想杀你,扶岚。”朱明藏把手按在铁青色的刀柄上,“凡人讲究三纲五常,你养不了娃娃传不了家,他跟你只是玩玩,玩够了就把你抛诸脑后,去娶一个正经的女人传宗接代。人间确有男人结拜,互称契兄契弟的,可到了年纪,还是得成婚生子。老子跟你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别不知好歹。他日他要是丢下你跑了,你怎么办?又或者,”朱明藏嘲讽一笑,“他有旁的哥哥了,你又当如何?”

这下扶岚沉默了,调过视线,望着溪水发呆。溪水潺潺而流,天光洒在上面,被涟漪和水涛碾得碎碎的。凉风拂过扶岚的头发,他静默着,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朱明藏提出的问题。过了半晌,这个恬静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山里细细的风。

“那我就把弟弟关起来,从今往后,他只能叫我一个人哥哥。”

戚隐蹲在斑竹丛的下面埋小鸡,这儿风景秀丽,很适合建坟墓。他刨了一个小坑,把小鸡崽的尸体裹在碎花土布里,一只一只放进去。坑头立了块木牌子,上面写“扶岚和戚隐的小鸡之墓”。

正埋着,面前罩下一片影子,戚隐抬起头,看见抱着木盆的扶岚,里头堆着小山一样高的衣裳。扶岚看见小鸡崽的尸体,呆了呆,在他边上蹲下来,很沮丧地说:“对不起。”

“怎么了?”

“我没有保护好我们的小鸡。”扶岚低着头,他两只手放在膝盖上,像个老老实实的乡下青年。

戚隐摸了摸他柔软的发顶,“没事儿啦,肯定是有人作梗。太残忍了,这么可爱的鸡崽崽都不放过。”

扶岚在他掌心里蹭了蹭,轻声问:“小隐,你会认别人当哥哥吗?”

“我干嘛要认别人当哥哥?”戚隐疑惑地问道。

扶岚茫然道:“不知道。”

“……”戚隐无语了一阵,他哥脑子和旁人不大一样,问话没头没脑的。他没在意,低下头继续埋小鸡,道,“哥,你有没有发现从咱俩相遇开始,其实一直是我在养你?”

扶岚呆住了,怔怔地瞧着他。

戚隐抬起眼一笑,阳光洒满这个大男孩儿的黑眼睛,灿烂的金揉碎了,掺在沉甸甸的黑里,有一种别样的朝气。他长得不赖,眉眼里有他父亲的影子,可平日里习惯站在角落,像根野草似的没有存在感,旁人即便见了他,脑子里也存不住他的模样。戚隐笑道:“我积蓄不多,精力有限,只养得起一个哥哥。”

扶岚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安了心似的,低下头不再多问。

戚隐把一只小鸡托在手心,“不过我总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哥,你看,它们身上一点儿伤口都没有,好像不是妖怪杀死的。”

黑猫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没错,若真是这帮饿死鬼弄死的,这会儿早就连毛都不剩一根了。老夫问过那帮婆娘了,她们说先前养的鸡鸭也是这样,突然就死了。她们觉得死了不能白死,不如祭她们的五脏庙,也算这些鸡鸭死得其所了。”

“先前的鸡鸭什么时候死的?”戚隐问。

“上个月初九。”黑猫道。

三月初九,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啊。戚隐百思不得其解,想了半天摸不出什么头绪来,他们又买了小半篮子鸡,打算今儿蹲守在侧,看看到底什么情况。夜幕降临,天地像熄了灯,漫山只有吊脚楼檐下的八角红灯笼发着光。扶岚按着戚隐的后心,灵力流顺着戚隐的经脉游动,小鱼从戚隐的手心释放出来。小鱼在风中摆尾,潜入栅栏和稻草堆的缝隙,天地寂静,他们听见远处的蛙鸣,还有山那边传来的狼嚎。

熬了许久也没什么特别的动静,戚隐没撑住,搂着黑猫半途睡着了。正睡得黑甜,背上忽然被拍了一下,睁开眼,就见栅栏里的小鸡一个接一个倒下去,在地上抽搐。然而四周仍是什么人也没有,连个鬼影儿都没。他们出了门,赶到下面,所有小鸡已经死光了。

戚隐弯腰想进栅栏,扶岚拦住他,让他和黑猫在外面等着。里面情况不明,地方又狭窄,两个人进去周转不开,的确是扶岚独个儿进去好。过了会儿他走出来,手里抓了把泥。戚隐以为土里有东西,探过脑袋瞧,却只是一抔泥巴而已。猫爷嗅了嗅,露出深思的表情。难道是这泥巴本身有猫腻?戚隐也凑上去嗅,差点给熏个倒仰。这鸡笼子边上常年堆着鸡鸭粪便,粪便化土,味儿很重。

“这土怎么了?”戚隐捏着鼻子问。

“你们凡人对气味儿不敏感,我们妖魔要强你们很多,”黑猫道,“这臭味虽有粪便的成分在,其中却还有一丝你难以察觉的尸臭。”

戚隐一愣,“你的意思是咱家底下埋了尸?”

“没错,”黑猫磨着牙道,“有不长眼的家伙胆大包天,在咱们屋子底下埋尸。尸气入土,把咱家的鸡鸭都给毒死了。”

他大爷的,谁这么缺德?一想到昨儿睡在尸体上面,戚隐浑身都起鸡皮疙瘩,难怪老觉得夜里冷得慌。戚隐和扶岚借来铲子,把土掀开。吊脚楼底层低矮,挖土得弯着腰,十分难受。幸好村寨里的妖怪爱看热闹,没挖多久,附近围了一圈妖怪,戚隐派钱给他们,让他们帮忙挖。

挖了半天,终于把尸体给抬出来。那是一具烧得焦黑的男孩,已经面目全非。因为被烧过,气息也没了,只能从形态辨别出是个凡人。戚隐检查他的鼻子和肺部,死得太久了,里面都生虫了,烂得看不出模样,辨不出是生前烧死还是死后焚尸。

真是奇了怪了,南疆乃是妖魔盘踞之地,寻常人避之不及,怎么会有凡人在这儿?没被妖魔吃掉也就算了,还被烧死了。

“是偷入南疆的道士么?”戚隐打量他。

女萝从妖怪堆里钻进来,蹲在边上戳了戳那焦尸的脸颊,“哟,是个小美人儿。”

“烧成这样了,你还能看出来?”戚隐纳罕道。

“老娘最擅长的就是品鉴俊俏小郎君,”女萝得意洋洋,“真正的美人儿不在皮肉而在骨,这就叫美人骨。你瞧这骨相,颧骨削瘦,印堂宽阔,下颚流丽,一瞧就是个相貌堂堂的小儿郎。”

这姐们振振有词,一套一套的,戚隐无言以对。

黑猫问周围的妖怪最近几个月哪儿发生了火灾,大伙儿都摇头。他们这地界到处都是树,吊脚楼都是杉木做的,若是发生火灾,一整个寨子都遭殃。没有火灾,这死尸又是在哪儿烧死的?

扶岚摸了一把挖出来的土,蹙起了眉心。

戚隐问他怎么了,扶岚道:“土不是这里的。”

“什么意思?”夜里昏暗,戚隐点起火折子,细细审视那土壤。这一瞧,确实看出分别来了。挖出来的土很松,呈浅褐色。栅栏里的土由于粪便堆积,都黑油油的,还很泥泞。戚隐看了一圈,这尸体周围的土全是松土。

更诡异了,那个埋尸的家伙不仅埋尸,还把尸体周围的土给埋到了这儿。

“那这土是哪来的?你们在附近见过这样的土么?”戚隐仔细瞧了瞧,土壤里有几片腐烂的椿树叶。

“有,”扶岚道,“巴山神殿。”

大伙儿俱是一怔。

戚隐惊讶地问:“巴山神殿不是只有你能进去么?”

“现在可不能同日而语了,以前老夫也以为只有呆瓜能进,可咱们意想不到的事儿千千万,这不就多了个千年老怪?”黑猫抱着爪子,道。

“到底是谁啊这?”戚隐学黑猫,合抱手臂,“要是他会说话儿,咱直接问问他就好了。”

他话刚说完,便见那童尸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浑浊的绿眼睛直勾勾盯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