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南风(一)

经过一程程山一程程水,终于到了南疆地界。手搭凉棚望出去,入目是绵延的巍峨高山,山势犹如卧龙,起起伏伏连绵不断。他们御剑经过嘉陵江,蟹壳青的水倒映着蟹壳青的天,白茅蒿草在岸边摇曳。红泼泼一团大日头从远方升起来,照亮千山万水。九头鸟尖啸着经过他们身旁,山林里群妖奔袭,惊起半边天的飞鸟。戚隐满心稀奇,一手抱住他哥的腰,一手抱着黑猫,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底下瞧。

他很早以前就听说过南疆,这个妖魔盘踞之地。听说这里瘴气横生,漫山都是长了几千年几百年的野林子,山里有数不清的沼泽,沼泽里栖着吸人血的虫蚁蚊蚋,不管是妖魔还是人掉进去,一眨眼就会变成干瘪瘪的一张皮。往西南走是南疆的十万大山,横岭纵谷,瀑布飞流,有些地方连妖魔都不往那去。内中有九垓天坑,从天上望下去,仿佛是一个黑洞洞的巨眼。深不可测,见不到底,微生魔刀插在边缘,结界笼罩,修为高深的妖魔无法通过。

他们先回横山休整,这是扶岚的领地,南疆妖魔族群林立,各分地盘,各方时常征战,其实在戚隐看来,就跟黑帮打架斗殴抢地盘似的。两年前扶岚斩杀微生魔龙,成为妖魔共主,妖魔将横山赠予扶岚。据说到目前为止,扶岚的领地还没有妖敢来寻衅,当然也可能是因为横山太小,那些头领不屑一顾的缘故。

戚隐对扶岚的行宫不抱什么希望,扶岚这么穷,什么宫城楼台,妖兵魔侍,十有八九统统没有。事实证明戚隐猜的很对,他拎着包袱,站在一个吊脚楼村寨面前。村寨矗立在横山半山腰,青色的瓦檐,杉木曲廊走栏,傍水而立。山势很陡,吊脚楼一层层叠高上去,乍一眼看,上面的竹楼就像建在下方竹楼的脑袋顶上似的。

一入村寨,先看见的是边上一排土布搭的窝棚,每个窝棚底下都有一个大缸,上面架两块长条木板。这是茅厕,是黑猫设的,免得村寨里的妖怪到处拉屎。

扶岚拉着戚隐进寨,走过极窄又极陡的青石台阶,两边全是高高矗立的吊脚楼。大大小小各色杂毛妖怪在上面探头探脑,还有的拖家带口蹲在屋顶上,十分新鲜地望着戚隐。

“那是凡人?他是公的还是母的?”

“我阿母说胸大屁股翘的是母的,他屁股翘,一定是个雌儿。”

戚隐:“……”

扶岚的吊脚楼在最高处,统共三层,歇山顶,翘脚飞檐,檐下还挂着旧旧的红灯笼。正中间是堂屋,里面有个黯沉沉的火塘,两边是睡觉的饶间,一把木头梯子直接从第二层通向石子路。最底层用来养鸡鸭,斑竹编的栅栏板,里头铺满了稻草。扶岚推开栅栏看了看,说:“小鸡小鸭都不见了。”

“什么小鸡小鸭?”戚隐问。

“你哥养的,”黑猫道,“一准儿是被那帮婆娘给吃了,天天只知道吃吃吃,吃得连毛都不剩一根。你看你哥这穷鬼的相貌,就是被那帮婆娘给吃穷的。”说着,黑猫往走栏上一躺,乌黑油亮的皮毛在阳光里灿灿发着光。它道:“也罢,要是养不起咱俩了,就让你哥插个草标,去集市上卖身,你们人间的富婆就喜欢呆瓜这样的小白脸。”

黑猫说的那帮婆娘就是他哥的二十八姬妾,虽然扶岚并不把她们当媳妇儿,但这些妖姬魔女还是仰赖扶岚来养活。戚隐十分好奇扶岚这帮姬妾,黑猫说它们自己有洞府,分散在横山的犄角旮沓里,不住在村寨里。

据说他哥这帮姬妾个个倾国倾城,有个叫留荑姬的,美得恍若天仙下凡,曾有两个妖族首领为了她大打出手,差点挑起第二次妖魔大战。扶岚可谓柳下惠转世,这等天姿国色围绕身边还能老僧入定面不改色,戚隐有时候真的怀疑他是不是不举。

扶岚挎着篮子去集市买鸡鸭,让戚隐自己寻个饶间住下。南疆妖魔大多凶残嗜血,戚隐一个凡人其实并不安全,黑猫叮嘱他寸步不能离开横山,否则有生命之忧。戚隐连连点头,一连赶了好几天的路,腰酸腿疼,他压根儿哪也去不了。随意挑了个饶间,稍稍打扫干净,上炕就睡。小轩窗外面鸟鸣啾啾,青山绿水一片好风光。戚隐眼皮子打架,困得掀不开,不过一会儿就睡熟了。

半梦半醒间,一阵甜腻的香味儿袭来,戚隐迷迷糊糊地掀起眼皮。傍晚天光阴暗,屋子里黯沉沉一片,扶岚手臂撑在他脸侧,低头望住他。扶岚看起来和往日不大一样,他平常不苟言笑,总是一副呆呆的样子,此刻却眉目含春,眸中仿佛蓄了一汪春水,温柔得可以融化骨头。

这肯定是在做梦,戚隐在做春梦。

他想他真是完蛋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春梦永远离不开扶岚。他不能和扶岚同床睡了,每回硬邦邦地醒来,扭头望见身边睡熟的哥哥,总是很不好意思。扶岚这个呆子,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身边的弟弟正在梦里对他做那样的事情。

眼前的扶岚用手指描画他的脸颊轮廓,冰凉的指甲轻轻刮着他的脸皮。就是稍稍有些锋利,戚隐觉得扶岚要剪指甲了。

“我饿了,”扶岚的呼吸咻咻打在他的脸上,“我可以把你吃掉么?”

嘴巴有点臭,戚隐想,但没事儿,只要是他哥,他什么都可以忍。

“先吃这里,”扶岚白洁的指尖按在他的眉心,缓缓下移,“再吃这里,最后吃……”指尖划过喉结,沿着脖颈子向下,滑过戚隐的胸前,所过之处浮起阵阵战栗,戚隐的心都要酥了。手指最后停在小腹上方,扶岚媚眼如丝,上挑的眼角缀满笑意,“这里。”

也罢,反正是做梦,做什么都不犯法。戚隐心一横,搂住了身上人儿的细腰。就在这时天边闪过白蛇似的狰狞电光,一道惊雷炸响在天尽头,整个天地亮了一瞬,照亮面前人的脸。戚隐一个激灵,顿时看清了压在他身上的东西,一下子吓得魂飞魄散。

那是只毛茸茸的狐狸,长着一张酷似人的笑脸,一双青幽幽的眼睛倒吊着,一瞬不瞬地盯着他。这东西两只锋利如刀的爪子死死按着他的肩膀,大嘴一咧,露出锯齿似的两排牙,涎水从嘴巴里漏出来,滴在戚隐脸上。

戚隐一拳打在它那张怪脸上,声嘶力竭地大喊,“归昧!”

弧月般的寒光划破黑暗,归昧剑应声而出,霎时间割断那狐狸的脑袋。鲜血呼啦啦喷在戚隐脸上,戚隐握住剑滚下炕,面前倒吊下一个硕大的黑影,那黑影是一个瘦棱棱的长条儿,浑身长满手,在空中筛糠似的抖动。黑影转过身,蓬乱的头发里露出一张狰狞的白脸。

戚隐尖叫一声,向后退,正瞧见后面那只狐妖接好脑袋,阴惨惨地朝他笑。

四下里一瞧,黯沉沉的黑暗里不知何时挤满了妖怪,阴森森的脸儿都望着他,要笑不笑的模样。戚隐的心凉了,结结巴巴地道:“各位好汉,我是你们大王扶岚的亲弟弟,你们找食儿还是往别处去吧!”

“大王非妖非魔又非人,你不过是个普通的凡人,怎么可能是大王的弟弟?小东西,”狐妖笑吟吟地点他鼻头,那双青荧荧的倒吊眼弯起来,别样地恐怖,“休要诓骗姐姐,姐姐一不高兴,可是会生气的。你模样不错,我要将你带回我的洞府,好好享一番乐子。”

“女萝,我们是一起发现的,你不能独吞。”蜈蚣精道。

“你们想怎么?”后面有妖问。

“怎么?”那叫女萝的狐妖吹了吹指甲,“老娘一个月没开荤,当然是先奸后杀!他的脑花我要了,其他部件你们挑。”

正在这时,归昧横空而出,贴着女萝的面飞出去,女萝下意识躲开,戚隐抓住归昧剑,顺着剑势蹿出了轩窗。后面劲风霎起,妖魔嘶叫,阴森森的长影儿罩在戚隐头顶。戚隐头也不敢回,连滚带爬跌下吊脚楼,正要起身,一只手拎着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惊魂未定地抬起脸,正见扶岚提着一个盖了碎花土布的竹篮子,疑惑地瞧着他。

妖魔们从窗子里蹿出来,看见扶岚,登时停住了。狐妖乔模乔样地抿了抿头发,朝扶岚抛了个媚眼,细声细气地道:“郎君,你回来了!”

“……”他娘的,原来这一群东西就是他哥的姬妾。戚隐为他哥感到绝望,原想着南疆妖姬,再不济也是小兰仙那般的水准,没曾想是这帮怪模怪样!

吊脚楼的青瓦檐上落了一只羽翼斑斓的九头鸟,九颗脑袋各长了一副浓妆艳抹的女人脸,嘴巴里呱呱乱叫:“郎君,郎君!你可回来了,九儿想死你了!”

“郎君,大儿也想你,你什么时候和我洞房呀!”一个鸟头叫道。

“放你娘的屁,郎君要洞房也是先和我洞房!”另一只脑袋勃然大怒,嘴一撅,幻化出尖尖的鸟喙,头一低就啄了过去。登时九颗脑袋乱作一团,彼此叫骂,啄得鸟毛乱飞。九根长颈因为乱斗捆在一处,打成死结,只见那怪鸟晃了晃,从瓦檐上骨碌碌滚了下来。

黑猫蹲在扶岚脚边上,对这副场景司空见惯,懒洋洋打了个哈欠。

戚隐:“……”

扶岚在戚隐身上嗅了嗅,对狐妖道:“你碰了他么?”

女萝噘着嘴道:“这小娃娃不是郎君带给咱们的礼物么?郎君,就知道您最疼我们,从人间大老远回来,还带个这么俊的小娃娃给我们享用……”

她的话儿还没有说完,一道金属的光芒飞快地一闪,她的身子忽地凝固了,斩骨刀穿破了她的头颅,将她整个钉在树干上。

“小隐是我的,你们不许碰。”扶岚说,“下次再碰他,就把你们都杀掉。”

四下里登时鸦雀无声,那只手脚不停乱抖的蜈蚣精也不动了。黑猫咳嗽了一声,道:“呆瓜,留荑怀孕了。”

戚隐一愣,抬眼望过去,妖魔中央一个胖墩墩的猪头妇人挺着大肚皮走出来。她幻化成了人形,穿着一身湘妃色遍地金褙子,可惜幻形术不到家,留了个猪脑袋顶在脖子上。肚子溜圆,充了气似的,褙子绷得发紧,看起来就快生了。这就是南疆第一妖姬留荑?戚隐目瞪口呆。

母猪怀孕四个月临产,这留荑怀孕的时候,扶岚压根不在南疆。母猪下崽一胎能下十几二十只,戚隐汗颜,他哥头顶一摞绿帽子。

黑猫问:“你这一肚娃娃怎么来的?”

留荑羞赧地低下头,抚摸自己圆滚滚的肚皮,道:“四个月前,奴梦见陛下乘云而来,奴荐枕席,陛下许之。第二日起身,奴便有了。想必是梦中感孕,这才怀了陛下的孩儿。”

这鬼话儿谁会信,分明是偷了汉子。戚隐扶额。

扶岚走上前,在留荑面前蹲下身。留荑明显瑟缩了一下,脸上浮起害怕的神色。四周妖姬都噤若寒蝉,不着痕迹地后退,留荑姬边上登时空出一片空地,她在当中瑟瑟发抖,像凄风中的冻鸟。扶岚伸手按在她的肚皮上,留荑面露恐惧,哀声道:“陛下……”

“它们在动。”扶岚忽然说。

留荑一愣,忙点头道:“想必是小皇子们知道陛下来了,高兴得翻筋斗呢。”

扶岚歪着脖儿呆呆地看了一阵,扭头问戚隐:“小隐,你可以给我生孩子么?”

“……”戚隐无语,道,“哥,我是男的,男的生不了孩子。”

“那我可以给你生么?”

“不能!哥,你也是男的。”戚隐扶额。

扶岚看起来很沮丧,走过来把篮子放进戚隐怀里。

戚隐掀开碎花土布,一群小鸡雏仰着脑袋,张开尖尖的淡黄色小喙,朝他叽叽喳喳地叫。它们的毛短短的,蓬蓬的,窝在一块儿,黄澄澄,像一个又一个土豆疙瘩。扶岚戳了戳一只小鸡雏圆溜溜的小脑袋,对戚隐说:“送给你。”

鸡雏叽叽喳喳,清脆得像急促的短笛。戚隐问:“它们在叫啥?”

“叫娘亲。”扶岚说。

戚隐狐疑地看他,“哥,你是不是在调戏我?”

“阿芙说的,”扶岚的眼神干净又纯澈,“小鸡还小,笨笨的,它们以为你是它们的娘亲。”

好吧,算他说得有道理。戚隐抱着一篮子的小鸡崽,心都要化了。返身把它们放进栅栏里的竹篾鸡笼子,喂它们喝了点儿水吃了点儿小米粒。黑猫把那帮姬妾赶走,这里又清静下来。一切归置妥当,戚隐回屋吹灯,当晚各自安歇不提。第二天早上戚隐吃完饭下去喂鸡,推开栅栏一看,他可怜的小鸡崽一个个歪着脖儿瘫在稻草堆里,全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