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萋萋(三)

凄冷的刀光一闪,夜色仿佛被撕开一角,只听斩骨刀一声尖啸,砰地撞入铁棺。霎时间棺材四分五裂,斑斓的彩雾从里面涌出来,浪水一般翻腾。乞儿看得目瞪口呆,连忙掩住口鼻,道:“仙师当心,想必这就是传说中的尸气了!”

那彩雾从棺材中溢出,却不像平常的雾气一样散开,而是聚集起来,笼成一团浓云。所有人都能听见那低语声了,像有无数男男女女藏在那诡异的彩雾里,喃喃不停地说话儿。彩雾在空中兜了一转,似乎发现了他们,登时卷成一股大潮,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戚隐终于看清楚了,那不是什么雾,那是一大群妖蛾子。

“日娘的,妖蛾子成精了!”戚隐大叫。

乞儿尖叫一声,拔腿就逃,戚隐一把拽住他的衣领,按着他的头趴下。蛾群从头顶嗖地飞过,耳边全是扑剌剌的响声。斩骨刀飞回,扶岚双手握刀,进步横斩。三尺长的刀光犹如细细的月弧,斩破冷飕飕的夜风,直直飞出去。蛾群被正面斩破,凄厉的尖嘶此起彼伏,仿佛是无数个人被掐住了脖子。蛾群退后,戚隐迅速画了张火焰符扔出去,一只蛾子着火,登时整个蛾群被牵连,空中烧起一团火焰,残破的蛾翅金箔一样乱飞。

戚隐捡起一具烧焦的蛾尸,斑斓的彩翅只剩下一角。

“又是这妖蛾子。”他道,“看来孟怀善父子就是被这妖蛾弄死的。可这妖蛾子怎么会说话儿了?”

黑猫低下头嗅嗅那蛾翅,“这是成妖了,只不过道行不深,灵智尚浅。再加上关在棺材里头,没有旁的妖教它们说话,所以只会叽里咕噜乱说一气。”

世间万千活物,活过它原本的岁数就成怪。譬如一只狗,撑死了活个十五六年,若有活四五十年的,那便是怪了。怪接着修炼,凝聚天地灵气,就能成妖。成妖就能生出灵智,变聪明,像人一样思考。有灵智的标志是语言,会说话儿,就说明这东西有点脑子了。只不过凡人不加区分,管他三七二十一,统统叫妖怪。

那边扶岚收了刀,道:“小隐,你脖子歪了。”

“没啊,”戚隐疑惑地摸了摸脖子,正得很,哪歪了?

隔着夜色望过去,却发现扶岚没朝他说话儿,这厮正对着一棵歪脖子树喊“小隐”。

戚隐:“……”

扶岚双手握住那歪脖子树,用力一掰,树干吱呀一声裂开一条碗大的缝隙,扶岚把树干拗直,道:“正了。”说完,他额头抵着树干,闭上眼,睡着了。

下回不能让他喝酒了,戚隐脖子发凉。

戚隐下到土坑里去看棺,四面棺材板壁上结着密密匝匝的飞蛾卵,白糊糊一片,十分恶心。这棺材水没有孟怀善的多,堪堪到一半。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已经没了,连骨头渣都不剩,估摸着是被那妖蛾子吃光了。一棺黑水眨亮眨亮,还漂着许多残破的蛾尸和发黑的翅子。这些蛾子在棺材里面产卵,出来后吃孟怀善儿子的尸体,吃完之后没得吃,就自相残杀,活到最后的,就成了精。

乞丐们说孟怀善儿子的脑壳是空的,估计就是被这妖蛾子给吃光了脑子。

戚隐和乞儿把土埋回去,御剑回城。给了那乞儿几个银角子,乞儿欢天喜地地去了。冷月一团,挂在天心,夜深了,冷冷清清一条长街。他们找了家客栈住下,扶岚脱了衣袍,仰在蔑枕上闭上了眼。黑猫也钻进绒布垫子安歇了,戚隐熄了灯,放下绡纱,月光照在床前,仿佛是秋霜一片。

屋子里静悄悄,戚隐睡不着,侧着身看他哥。月光下审视扶岚,白生生的一张脸,带一点儿淡淡的红晕,极清隽的颜色,像墨笔勾勒出来的郎君。真好看,戚隐想,真想亲亲他,从额头一直亲到脚丫子。看着看着,扶岚忽然睁开眼,那双大而黑的眸子定定将他望着,戚隐好像被看穿了一样红了脸。

“睡不着么?”戚隐问他。

“因为小隐总是看我。”扶岚说。

“我没看你,”戚隐面不改色地撒谎,“我就是睡不着。”

“小隐不能撒谎,”扶岚小声道,“明明就在看我。”

坏了,这小子喝了酒反倒聪明了,戚隐干咳了一声。

“小隐是坏蛋,总是骗我。”扶岚闷闷地说。他怪不高兴的模样,因着酒意上了脸,眸子朦朦胧胧,像笼在雾里的一汪水。

喝醉了,跟个小孩儿似的,戚隐看了心里喜欢,逗他道:“我哪儿骗你了?”

扶岚现下脑子转得慢,偏着头很用力地想了想,掰起手指头来数,“小时候骗我当我的童养媳,在神墓骗我当我的新娘,现在又骗我。”

“那怎么办?”戚隐握住他竖起来的手指头,“我总是骗你,你讨厌我么?”

“不讨厌。”扶岚低低地说,“哥哥永远也不会讨厌弟弟。”

他的嗓音放低的时候,有种柔和的味道,像淡淡的风淡淡的雨。戚隐向他挨近了一点儿,他身上那种雨后大山的气息混着若有若无的酒味儿萦绕住戚隐,仿佛是一种醉人的芬芳,戚隐躺在当中,心里说不出的平安、喜乐。与哥哥在一块儿,每一刻都是无限的欢喜。

“哥,你醉了。”戚隐盖住他的手背。

“嗯。”扶岚阖上了眼。

“我问你几个问题呗。”戚隐说。

“嗯。”扶岚梦呓似的喃喃。

“我们凡人每天清晨醒来,大宝贝都会立起来,你会么?”

“……”

“我们凡人还会自渎,”戚隐接着问,“你自渎过吗?等等,你是不是不懂自渎什么意思?就是让自己爽,像这样,”戚隐握着扶岚的手指做了个上下套(ABC)弄的手势,“你懂了吧?”

“……”

“咱们是兄弟,一块儿泡澡一块儿睡觉,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戚隐推了推他,“都说酒后吐真言,哥,你别睡,快回答我。我好奇这个可久了,你不吃不喝,不拉屎也不放尿,跟天仙似的,太让人好奇了。”

扶岚一声不吭地背过身,默默拉高被子,盖过头顶,不理他了。

这人怎么这样,戚隐又摇了他几下,他没反应,戚隐放弃了,翘着二郎腿,两手枕在脑后,望着黑漆漆的床顶。

他想起白鹿说的扶岚花儿,风一吹就散,飘雪一样到处飞。戚隐轻声道:“哥,你可能真的是花仙子呢。你要是花仙子,我就当你的小蜜蜂,天天围着你,嗡嗡嗡,你说好不好?”

他哥睡着了,黑暗里没人答声儿。戚隐自己心里默默说了声:“好。”

常州府离吴塘不远,御剑只要一个时辰的工夫,戚隐思来想去,还是回了趟吴塘。日头不大,挂在人脑袋顶上,照得青石板路上白灿灿一片。乌桕树发了新芽,青嫩嫩的叶子绿得能掐出水儿。河渠边上一条曲曲折折的水廊,乌篷船打涵洞底下过,卖货郎在廊庑底下钻来钻去,清脆的吆喝声直飞上桥来。

戚隐撑着汉白玉石栏杆,又想起以前跟在姚小山后面走街串巷被人撵着打的日子。他没敢回姚家,姚小山死了,他不知道怎么同姚老太太说。她年纪这么大了,或许让她有个念想才是好的,戚隐托人用姚小山的名义送了一袋银票过去,就离开了。

他们去了女娲庙,给他爹娘立牌位供奉,烧上几把香火和纸钱,祈愿他们平安往生,投个好胎。女娲庙在郊外山里,从前他娘和小姨都带他来过,他“戚隐”这个大名儿就是他娘跪在女娲神像底下掷千字筒求出来的。巍峨的庙宇,斑驳的金彩藻井高高罩在头顶,那低着眉目的女娲像立在重重红绸帷幕后面,眉宇间说不出什么神情,仿佛是悲悯,又仿佛是漠然。

扶岚站在神像底下,与那神祇默默对视。他们的目光在虚空中相接,仿佛彼此相望。

“小隐,”扶岚问,“阿芙来过这里么?”

“嗯,”戚隐把牌位放上神龛,“咱娘请了个长生牌位,就放在那儿。”戚隐往后指了指,门洞后面放了一墙的长生禄位,烛台的灯火照亮重重叠叠的暗红色帐幔和黑漆漆的檀木牌。

扶岚抱着黑猫往那儿去,戚隐的目光上下逡巡,找他娘请的牌位。目光忽地定住了,落在那方寸大的角落里。寂悄悄的光晕落在上头,扶岚白洁的指尖轻轻抚下细细的尘灰,几个金漆书写的姓名落入眼帘。

“孟芙娘、孟扶岚、戚隐、孟庾桑。”

原来阿芙请的是阖家牌位,为他们一家祈福。

“我可以把它带走吗?”扶岚低声问。

“可以。”戚隐把长生禄位放在他怀里,“我们把它带走吧。”

晌午落雨,他们留在庙里用斋饭。翘脚檐下铁马伶仃,山势在远处绵延,扶岚站在廊庑底下看漫漫的雨丝。戚隐抱着黑猫,靠在不远处的红抱柱看他寂寂的黑色背影。

雨声萧萧,黑猫在这无边雨丝里说起那迢遥的往事。乌江的日子悠悠,阿芙总是白天出门浣衣,傍晚日落的时候回家。十二岁的扶岚在家里带狗崽,背着他拣干牛屎,去山坡上和村里的孩子一起玩儿。临回家的时候,狗崽会和所有人道别,和邻居家的二丫说明儿见,和村头的大郎二郎说明儿见,也和李家养的黄色大土狗说,和刘家小弟抓的蟋蟀说。他每路过一样东西就要道一声再见,“小树明儿见,大石头明儿见,小毛驴明儿见……”过河的时候,还要向河心蹲在荷叶上的癞蛤蟆大喊:“小青蛙明儿见!”

“明儿不见,”青蛙回他,“傻崽!”

“青蛙说话了!青蛙说话了!”狗崽跌跌撞撞地去追扶岚。

“那是妖怪,狗崽。”黑猫说。

他们每天都去田埂上接阿芙,一家人一起走过田埂回小木屋,有时候会绕道儿去村口买点冰糖糯米圆子,那是狗崽爱吃的。后来隔壁李村一个年轻闺女儿嫁来了他们村,加入了浣衣女的行列。那少妇一身水秀,见了人一径儿柔柔地笑,和阿芙这种装出来的温柔差别很大。阿芙回到家翘着腿摇蒲扇,揽镜哀叹:“既生我孟西施,何必生她李貂蝉?”

扶岚并不懂女人在外貌上的好胜心,他只知道阿芙想要变漂亮。邻居二丫告诉扶岚胭脂可以让人变美,有一天阿芙出门做工,扶岚带着黑猫和狗崽去到村口,走了一里地,逢见刘家大郎进镇的牛车,他们坐在稻草堆里进了乌江镇,寻了一个胭脂铺子。扶岚举起狗崽,让他够着柜台,挑了一盒胭脂。他们往回走,这回没那么好运逢见牛车,那时候扶岚还不会御剑,他们只能走回去。迎着白花花的大太阳,小径两旁是水绿汪汪的水田,扶岚背着狗崽,黑猫在他脚边,三个家伙往家里赶。一路上狗崽解了两泡尿,他们在日落前走回了家,把脂粉盒子放进阿芙手里。

阿芙惊讶扶岚哪来的钱,她每天给他的铜板只够买菜。扶岚解下小帽,露出齐耳的短发。原来这个傻乎乎的孩子,不知怎么想出来的主意,把自己的头发给卖了。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阿芙心疼地摸他头发,“你怎么能把头发给剪了呢?”

扶岚睁着大而黑的瞳子,懵懂地说:“我没有父母,只有阿芙。”

阿芙一愣,捂住了嘴,水滟滟的大眼睛登时湿了。那是扶岚第二次看见阿芙流泪,他不是很明白,能变漂亮了,为什么要哭呢?阿芙一面流泪一面道:“猫爷总是说你瓜,村里人也说你傻。哼,才不是呢,”她又笑起来,泪濛濛的眼睛弯成两道月牙,“我们家岚崽,是天底下最聪明,最可爱的娃娃。”

再后来,南疆大乱,扶岚和黑猫接到召妖令。那一天的黄昏晚霞像血一样红,日头烧着了似的挂在天尽头。天南地北的妖都往南赶,群妖浩浩荡荡地飞过境,乌云一般遮住半边天。所有人都出来看,拄着锄头连连咂舌。扶岚也得走了,即使妖都不大待见他,南疆毕竟是他的家乡,也是猫爷的家乡。

黑猫沉沉叹了一口气,对戚隐说:“就是那天,阿芙抱着我们,一遍又一遍叮嘱: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一定要回家。”黑猫合抱着两只爪子,目光尽处那个男人的身影索索落落,像一棵孤生的苦竹,“呆瓜这个家伙,像是心眼儿天生缺了一窍似的,不知爱恨,不知喜怒。刚遇见他那会儿,他可以一整个月都不说话,老夫还以为他是个哑巴。你同他说话儿,他也不爱搭理你,他把别人当空气,把自己也当空气。是乌江那段日子,让他有了人样儿。”

戚隐望了会儿扶岚的背影,走到他的身边。雨点儿细细刷刷浇在青石地上,他望着扶岚,这个男人的侧脸静静悄悄,冷冷清清,大而黑的眸子映着风雨,像无边际的茫茫秋水。

一滴泪滑落扶岚的脸颊,戚隐怔了片刻,轻声道:“哥,你哭了。”

扶岚呆呆地伸出手,摸了摸脸上被风吹得冰凉的泪滴,“小隐,我在难过么?”

“嗯,”戚隐擦干净他的脸,抱住他单薄的肩膀,“你想咱娘亲了。”

“我们和娘亲还会见面么?”扶岚低声问。

他的声音很落寞,像飘飘扬扬的霜和雪,散进风里。

“会的,”戚隐摸摸他温软的发顶,“我们活着的时候能在梦里相见,等我们死了,我们就会在阴间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