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南疆之前,他们决定先回一趟江南。戚隐有种直觉,弄清楚巫郁离的来历,便能弄清楚扶岚的来历。要查巫郁离,南疆要去,江南也得走一遭。打吴塘出来得有小半年了,跟过了半辈子似的。这一程直奔孟清和的老家常州府,三月天,风里扯絮,白绒绒飘满天。他们到的时候正好黄昏,天边一轮红滚滚的日头,染缸里挣出来的似的,扎眼得紧。
到了地儿先祭五脏庙,戚隐一手搂着猫爷一手拉着他哥进酒楼。去了一趟无方,从云知那儿得来一半打假擂的赃银,小师叔又给了他好些银角子,这会儿囊中包包鼓鼓,十分有钱。当下叫了几两牛肉,一盘烧鹅,一碗蒸鸡,两盅三鲜汤,两碗绿豆棋子面,两壶烧酒。不怕吃不完,猫爷肚量大,什么都装得下。
酒楼正中央搭了个台子,说书人端坐其上,抹了抹嘴上两撇胡子,惊堂木一拍,道:“今儿个,老朽便来说一说那叱咤风云,三头六臂,通天彻地的妖魔大王,扶岚!”
戚隐一个激灵,从饭碗里抬起头来。
四下里叫好,说书人惊堂木又是啪地一拍,捻着胡子道:“且说那扶岚大王,生得是虎背熊腰,黑脸长毛,牛眼大耳。日前假意败于小戚道长剑下,实则深入无方,搅得仙山天翻地覆,老朽正巧行至湘水岸边,眼见灭度峰摇摇欲坠,实在是心惊胆战呐!”
得,他哥从一个猪妖变成四不像了。戚隐无语。
满座痛惜长叹,说书人喝了口茶,又道:“扶岚性淫,在那横山魔宫,辟有酒池肉林,蓄妖姬魔女七七四十九个,个个生得夭夭灼灼,乔模乔样,更精通房中秘术九九八十一式。哄得扶岚日日荒淫,夜夜笙歌,生得一地孩儿,其中三孩儿最为出名。大儿扶擎天,二儿扶立地,三儿扶下水,在山西道占山为王,凡是过路人,男的剖腹为食,女的强抢为奴。仙门百家是咬牙切齿,恨之入骨啊!”
这估摸又是哪个吃饱了没事干的妖魔冒充来的,戚隐无奈。这么难听的名儿,也亏得这帮龟孙想得出来。满座愤恨不已,一个个气得满脸通红,要把扶岚生吞活剥似的。却没想到,他们恨之入骨的军师庾桑吃饱喝足,大摇大摆蹿上台,摊着肚皮睡觉,几个凡人崽子围着它,争着挠它下巴。而那位无恶不作的妖魔共主,正心不在焉地看窗外人潮涌动。截至目前,已有两个姑娘在他们桌边崴了脚,三个女娃来问路,邻座的小姐都偷摸瞄他,绞着手帕脸红心跳。
不知道扶岚听不听,八成是没听,戚隐望着他恬淡的侧脸,这厮在哪里都像个透明人似的,很没有存在感。戚隐也没有存在感,但他是像野草似的,蔫头耷脑得不起眼。扶岚不同,他静悄悄不吭声的时候像个四大皆空的僧侣,似乎眨眼间就要和周遭的风景融为一体。
“哥,你真有七七四十九个妖姬魔女?”戚隐问他。
扶岚摇头,“二十八个。”
戚隐还记得他被那帮“姬妾”逼得跳嘉陵江的事儿,问道:“她们怎么样,你有喜欢的么?”
扶岚蹙起了眉心,“她们吃得很多,我养不起。”
太难了,戚隐感到辛酸。他哥分明是妖魔共主,却比路边的光脚小贩还穷。
“小隐吃得少,养得起。”扶岚说。
“那猫爷呢?”
扶岚扭头看了看黑猫,那厮胖成一个球似的,正窝在一个漂亮小妞的怀里,眯着眼喵喵叫。扶岚很沮丧地说:“快养不起了。”
戚隐极力忍笑,调过视线隔着窗屉子往外看。惠风和畅,徐徐吹进茜纱窗来。酒买多了,戚隐一个人喝不完,让他哥一起喝。斟了一杯给他,扶岚却只是放着。扶岚活到现在,仙人似的餐风饮露,就没吃过东西。一个人喝酒没意思,戚隐劝他喝几口,扶岚不肯。扶岚夸过他的血甜,戚隐忽然想到一个法子,划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到酒里,道:“哥,这样喝不喝?”
血滴进了酒液,烟墨一样晕开。扶岚犹豫了会儿,终于端起来抿了口。
“怎么样,好喝不?烧刀子辣,早知道该点个酒味儿淡点的。若是得空,咱们去绍兴转一圈,那儿的花雕才好喝呢。冬天的时候,加点儿枸杞,放点儿姜丝儿,一热,可香了。到夏天,螃蟹肥了,再弄点儿茴香豆,赏月听曲儿喝花雕,别提多美了。”
戚隐索性往酒壶里滴了几滴血,又给他斟了几杯。扶岚还挺能喝,眉头都不皱一下,全喝完了。
外头春光正好,槛窗边上伸进来几根枝桠,几朵花骨朵儿星星点点缀在上头,马上就要开花儿似的。墙根那边蹲了好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探头探脑等着酒楼的潲水。戚隐手一招,叫来几个乞丐,将蒸鸡烧鹅从槛窗上递下去。乞儿们见了活菩萨似的,连连道谢,捧着盘子吃得满嘴油。
戚隐笑道:“不是白给的,问你们打听一个人儿。”
“大爷且说,小的们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乞丐们纷纷道。
“孟清和,孟仙师。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孟大户家那个成了仙的大夫嘛!”乞儿们道,“不过他好久没回来了,听说是去了什么……叫什么来着,好像是鸟还山?”
“无妨,我不找他人儿,我就打听他的事儿?他在这儿可还有亲人朋伴?”
乞儿们摇头,“孟家的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死绝了,若论孟大夫血缘上的亲人,也没人知道在哪一方。”
“血缘上的亲人,这是何意?”戚隐问。
“二位仙师不知道么?”有个圆脸乞儿道,“孟大夫是孟家收养的义子,是当年饥荒灾民过境,孟老夫妇在街边捡来的。”
这便是了,巫郁离怎么可能会有现世的父母?戚隐道:“实不相瞒,我二人是清和仙师的师侄,师叔日前病逝,我们师兄弟二人受掌门吩咐,撰写师叔墓志行状,需多加了解师叔来历生平,还望几位多多相告。”
说着,戚隐又递下几盘菜,乞儿们连连道谢,喜笑颜开,道:“这有何难?诗书经义我们不行,若谈各家掌故,家底阴私,哪家哪户几个姨娘生了几个娃娃,我们没有不知道的。孟大夫家这事儿,说来也是冤孽。他家是我们这儿的望族,常州原先有个别号,叫‘孟半城’,就是因为咱们这儿姓孟的人特别多。孟老爹夫妇是有名的大善人,常常施粥济民,可奈何孳息艰难,膝下无子。赶巧那年饥荒,灾民进城,孟老太设棚施粥,发现一个瞎眼的孩子,七八岁的模样,他也不上前要粥,只一个人坐在石头上。孟老太亲自端粥给他,他道了谢,却转手就送给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试问,那样差点儿人吃人的时候,哪来这般善良的好孩子。孟老太生了恻隐之心,就把他领回家了。”
也不知道巫郁离是故意讨孟老太欢心还是怎的?戚隐问:“然后呢?”
“这娃娃聪明俊秀,才十多岁,就既通诗书音律,又懂医理。孟家老夫妇得了这么一个孩儿,纵然是个瞎的,却也开怀啊。谁曾想好日子过到孟大夫十七岁,就到头了。孟老夫妇年老,接连撒手而去。孟大夫的名字纵然上了族谱,可终究是个义子。孟老爹的弟弟孟怀善觊觎孟家家产,强夺了去,把孟大夫赶出家门。”乞儿们摇头叹息,“估摸着是老天看不下去,不到一年,就把孟怀善父子全收了去。”
乞儿们说到这儿,停住了,戚隐待要再问,他们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独那圆脸的乞儿搔搔头,鼓着胆子道:“孟家宗祠来为孟怀善父子敛尸,仆役帮他儿子梳头,这梳子一拉,头盖骨竟然掉了下来。不看不打紧,一看简直吓掉半条命啊!”
“怎么了?”
圆脸乞儿吐了吐舌头,低声道:“他的脑壳,是空的。”
“真的假的?”戚隐道,“哪有这样的事儿?”
“当然是真的,这事儿都传遍常州府了,都说是孟怀善父子作孽,老天要罚他。”圆脸乞儿道,“幸好那时候孟大夫已经行医回来了,孟大夫博闻强识,又在外面走了一年,见多识广,大家都吓得腿软,只有他面不改色,当机立断,让家仆把孟怀善父子封入铁棺,葬在城外。”
“还用铁棺?”
“那可不?万一这尸体出什么岔子,闹个什么诈尸还魂的,咱们不得遭殃了?”乞儿道,“说起来,幸亏孟大夫有先见之明。果然,有人晚上路过孟怀善父子下葬的地方,就听见了地底下有敲棺的声音!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正是孟怀善父子的铁棺!”
“还他娘的真诈尸了?”戚隐愕然。
“还有人说好像听见地底有东西嘶吼,那叫声怪得很,不像是人,像是野兽。”乞儿说着,自己也冷汗直流,“再后来,孟大夫便捐弃了家产,去仙山修道了。”
戚隐沉吟了一会儿,又问:“对了,师叔没出家之前,不是有个媳妇儿么?刚刚也没听你们提,师叔母是什么时候过身的?”
乞儿们面面相觑,道:“什么媳妇儿?听咱们这儿的老人家说,孟大夫从来独身一人,不近女色,连个同房歇卧的使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