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岚!”
魔龙嘶吼着,它的体温在回升,黑色鳞甲的缝隙间闪过滚烫的红,冰凉的海水触碰到它的身体,竟然沸腾起来,这说明它的身体如同烙铁一般滚烫。巨龙盘虬在那汹涌的气泡之中,从黑色的深渊中升起,没有人看到这个景象不会畏惧到发抖,它看起来仿佛是一个远古的修罗,从地狱中上升。
它来了!
铁甲一般的脊背耸起,鳞甲相扣,纯黑色的龙脊像一柄利剑。魔龙怒吼着仰起头颅,撞向远处悬浮在海水中央的扶岚。肉眼几乎无法捕捉到它的速度,极致的速度在海底掀起飓风,巨大又汹涌的漩涡包裹住它和扶岚。雷鸣般的浪声中,它像一柄利刃斩开海水,冲到扶岚的面前。
“魔龙不是被扶岚杀了吗?怎么又来一条!”叶清明大吼。
“这是它儿子!流亡的龙子,微生焉!”黑猫吼道。
“放心!扶岚连它爹都杀过,这条长虫根本不是扶岚的对手!”朱明藏信心满满。
话音刚落,魔龙正面撞击扶岚,他们看见汹涌的气泡中心,扶岚抱着魔龙的头颅,白衣上不断出现一道一道狭长的裂口,殷红的血花从中汹涌而出,洇蔓在墨绿色的海水中,流淌出胭脂一样的水雾。
“怎么回事!”所有人都感到不对劲,扶岚那个家伙好像和往常不太一样。
巨龙顶着扶岚撞进岩壁,天崩地裂的一声巨响,岩壁纷纷碎裂,曲折的裂缝蔓延上整个深渊。扶岚像一个被压扁的纸人嵌在岩壁之中,他的衣裳已经完全破碎,浑身的骨头仿佛被碾碎一般。右侧胸口慢慢出现了一个狰狞的血窟窿,冰霜在伤口周围凝结蔓延,很快覆盖了他半边上身。方才就是这个伤口的出现,中断了他的闪现,被魔龙正面击中。
巫罗秘法·舍身。
这是他对戚隐施下的咒术,一炷香之内,戚隐受到的所有伤,无论大小,全部都会如数反馈在他的身体上,并且无法像往常一样迅速自愈。他把自己自愈的能力给了戚隐,替他的弟弟承受所有伤痛,以此换取弟弟的一线生机。
他还没有开始战斗,就已经遍体鳞伤。
但他还没有输。
他从背后拔出斩骨刀,插入魔龙的右眼。魔龙吃痛,仰头怒吼,扶岚没有松手,斩骨刀直入眼眶,破碎魔龙的颅骨。那铁面具一般的嶙峋龙头蜿蜒出阴森的裂缝。龙头痛苦地嘶叫,用力一甩,扶岚脱手,重新悬浮在海水中,他张开五指,魔龙滚烫的血流眼眶里流出来,犹如曲折迤逦的血潮,汇入扶岚的七窍。
“竖子扶岚,凭尔微贱之躯,竟敢吸食吾的精血!”
伤口转瞬即愈,妖异的龙眼重新生长,回到巨龙空洞的眼眶。魔龙森然怒吼,鳞甲怒张,黑色巉岩一般的龙首骨缝中闪过脉络游丝一般的金红光芒,它整个漆黑的身躯都游走着殷红的光,那漆黑如铁的鳞甲下方仿佛沸腾着汹涌的岩浆。
魔龙嘶吼着张开黑洞洞的巨口,那中心金红光芒大作,火焰犹如潮水一般,汹涌而出!
“结界!”黑猫大吼。
叶清明迅速将洗墨剑插入岩壁,结界豁然展开,将将好包裹住这三个灰头土脸的家伙。眩目的火焰摧枯拉朽地烧过海水,烫过岩壁,冰海喧腾,气泡汹涌,天渊成了一个沸腾的巨大锅炉。即使隔着结界,那温度依然令人窒息,叶清明和猪妖的皮肤慢慢变红,黑猫头顶滋滋冒出烟儿来,几乎要熟了。
火焰渐渐消逝,金红的中心显露出一个瘦削的人影,血色的龙眸映照出那个男人浴血的身影。
那是扶岚。
龙焰对他几乎毫无作用,漠然的男人悬在沸腾的海水中央,犹如高天之上无悲无喜的神祇。
扶岚垂着眸子,轻声道:“御。”
一个看不见的力量以他为中心蓦地展开,冰海天渊之中形成一个巨大的场域,在这个“域”中他是绝对的皇帝,所有嗜血的杀器都听从他的命令。海底在震动,什么东西在淤泥之下蜂鸣。刚劲的心跳声响起,如同磬钟齐鸣,又如远古的巨人奋力击响铜鼓。心跳声此起彼伏,那是它们在回应扶岚的召唤。无数把锈蚀的刀剑从海底披沙而出,淅淅沥沥的泥沙滚落,露出铁器上繁复瑰丽,又无端狰狞的缠枝花图腾。它们是几千年前追随白鹿迎战伏羲的南疆武士的刀剑,几千年来,它们深埋在这远古的战场之下,此刻终于重现世间。
扶岚闭上眼,冰海之中,无垠虚空响起凄厉的呼喊,一声叠着一声,仿佛是远古武士战死的幽魂在呼嚎咆哮。他感受到刀剑的记忆,悠远的战鼓在千重水外鸣响,妖魔奋发,凡人突进,天边大神巍峨屹立,临云而望。焦土万里,穹隆泼血似的红,眩目的天火滚滚而来。他张开手,所有刀剑随着他缓缓抬起的手臂盘旋上升,呼啸着聚集在一起,在冰海上方汇成一把惊天巨剑,剑指魔龙!
黑猫幽绿的眸子怔怔地望着那把巨剑,梦呓一般道:“这是……”
“凤还山的御剑诀……”叶清明的声音也恍若呓语,“可这也太多了,这里有多少把刀剑?一千?两千?他竟然可以同时御这么多!”
魔龙仰望巨剑,嘶声怒吼。音浪席卷海水,汹涌着扑向巨剑。最后一把刀就位,巫刀斩骨,悬在巨剑下端,成为巨剑的剑尖。
扶岚抬起眸,目光平静,面无表情。
他道:“剑来。”
巨剑下落!
所有龙蛇般的浪潮被它破开,分出银白色的裂隙,直指整下方的魔龙。魔龙再次吐出火焰,金红色的烈焰沿着潮水的缝隙攀上,却再次被压制、刺开,海水沸腾,巨剑周围生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浪声犹如巨雷滚滚。
魔龙的身躯太大,它无从躲闪!在那血红的魔眼中,它眼睁睁地看着巨剑落向它的脊背。
它还存在幻想,它的鳞甲坚硬如铁,乃是世间最坚硬之物,即便是几千把刀剑加在一起,也对它无可奈何!
斩骨刀抵达龙鳞!剧痛瞬间顺着神经传递到大脑,细细密密的裂缝蜿蜒而出,那坚硬无匹的龙鳞竟然犹如瓷片一般轰然碎裂。
这就是斩骨刀,它诞生于上古,了解它的凡人妖魔都早已死去,没人知道它是大神白鹿亲自锻造的刀。那个战死沙场的罪神曾斩断鹿角做它的炉薪,滴进神血淬炼它的锋刃,它可以斩一切骨,碎一切甲!
巨剑持续下落,穿过魔龙巨大的身躯。龙骨破碎,皮肉绽开,它太阳一般强壮的心脏在巨剑的斩击中爆裂,滚烫的鲜血犹如岩浆一般涌出来。魔龙的身躯痉挛,在深渊中挣扎着乱撞,巨大的头颅撞向岩壁,地动山摇,恍若几千年前共工怒触不周山,天柱裂,天穹塌。
魔龙灯笼般的巨眸终于熄灭,它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岩浆一般的血液流淌全身,逐渐冷却。那盘虬的巨大黑色龙骨被巨剑钉在深渊地底,海水逐渐平息,旧日称霸一方的妖魔,如今与千万南疆先灵一起,永远沉睡在海底。
巨剑分崩离析,斩骨刀从深渊地底中飞回来,回到扶岚背后的刀鞘。凄冷的流光收回,如同水银流进刀鞘。叶清明抱着黑猫,身后跟着朱明藏,小心翼翼地游出来。正想去到扶岚边上,却见他身子一软,漂在水中,缓缓下落。他的上衣已经完全破碎,露出半裸的上身。那个男人阖着双目漂游水中,破碎的白衣围着他,如同一只残破了翅膀的白蝶。
叶清明忙托住他,惶然道:“这是怎么了!?”
扶岚没有回应,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道道狭长的伤口皮肉外翻,被水泡得发白。最严重的是胸口那个窟窿,还在噗噗冒血。这个疯子,竟然顶着这样重的伤战斗到最后。
“这他娘的看起来像是剑伤?怎么回事,我只瞧见那长虫用脑袋撞,用火烧,没用剑啊!”朱明藏道。
“呆瓜好像无法自愈了。”黑猫也很惊慌。
叶清明手忙脚乱地掏丹药,一股脑塞进扶岚嘴里。止血丹勉强把血止住,叶清明撕下衣裳,绑住扶岚右胸的伤口。
底下一片嘈杂,气泡呼呼升上来。所有人心里一惊,低头看,岩壁蜂巢一般的洞窟中,数不清的妖鬼龇着獠牙游出来,四下里一望,正巧瞧见他们四个。
魔龙死了,那些忘八不怕事儿了!叶清明心凉了半截,托着扶岚喊道:“侄儿,你先把这些玩意儿解决了再晕啊!”
扶岚半点儿反应都没有。朱明藏急道:“上面有结界,后面有妖鬼,咱们该往哪儿逃?”
黑猫忽然道:“小鱼!”
大伙儿凝眸一瞧,只见淡青色的小鱼从扶岚身上涌出来,只不过光亮比平日微弱了许多,仿佛点点萤火,倏忽间就会灭似的。
“跟着小鱼走!”黑猫大吼。
叶清明忙把扶岚背上,跟随小鱼,穿越冰海,进入南面岩壁的洞窟。
戚隐手脚并用,爬回斗室。归昧剑太强了,他的伤口虽然自愈了,但是半边身子发麻,手指都动不利索。方才地底地震,好些地方塌方,幸好斗室没有被堵上,要不然他真没力气去搬石头。一进门,正瞧见云知捂着肩膀坐起来。他几乎喜极而泣,“狗贼,你活了!”
幸好凤还山虽然穷,但不在丹药上省钱。他爬过去看了看云知的伤口,看起来没刚刚那么恐怖了。他喘了几口气,道:“我爹死了,咱们快逃吧。”
云知满脸惊奇,“你弄死的?行啊,黑仔,真人不露相。”
“不算是我,我哥帮的忙,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回去再聊。”戚隐爬起来,探了探戚灵枢的鼻息,又摸了摸方辛萧的额头,“不行,咱们得赶紧走。辛萧师妹一直发烧,小师叔情况也很糟糕。”
云知摸了摸戚灵枢的脉搏,脸色一沉,道:“快,我背小师叔,你背方辛萧。”
“这小子个儿高,还挺沉的,你行吗你?”戚隐问。
云知把戚灵枢背起来,用力一颠,道:“男人怎么能说不行?”
两个人记下戚慎微给的路线,一齐往外跑。临走时戚隐最后望了眼戚慎微,妖怪浴血的尸体委顿在大殿中央,像一座肮脏的坟茔。戚隐深吸了一口气,回过头,跟上云知的步伐。墓道又黑又长,望不到头似的,奔跑在石砖上,脚步咚咚响。云知一路祈祷千万别遇见罪徒,迎头又碰上一片断垣,方才地震塌方,正巧把路都封上了。脑子里过着地图,勾连出新的路线,可曲曲折折,比方才的路线更长许多。云知领着戚隐,转身往边上的墓道跑。
戚灵枢气息微弱,脑袋软软枕在他肩头。云知紧了紧手臂,把戚灵枢往上颠了颠,絮絮叨叨地道:“小师叔,你可千万别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你小时候干过的那些坏事儿都告诉黑仔,让你清誉不保。”
“说,现在就说!”戚隐在后头道,“老子刚死了爹,说出来让我高兴高兴!”
云知一笑,爽快地道好,“小师叔,你还记不记得你五岁那年,我师父接你来凤还做客。我把你骗到树上,你胆儿小,不敢跳下来。我逗你玩儿,晾你在上头晾了许久。结果你这家伙,看着多灵气一个娃娃,心眼竟然那么小,趁我睡觉,偷偷把我的裤子的裤裆全剪碎了。我们凤还穷啊,师父连做布丁的布料都买不起,害得我陪着你穿了一个夏天的开裆裤。我那时候都八岁了,你说丢不丢人?”
“不是吧,他还干过这事儿?”戚隐愕然。云知总说他和戚灵枢有开裆裤的情谊,敢情说的是这个。这厮也太欠揍了,难怪戚灵枢总不爱睬他。
“可不是,他小时候也冷冷冰冰不爱搭理人,但是十分记仇,而且憋着坏!”云知扭头看了看戚灵枢,这小子脸色白惨惨,没什么动静,“可是他万万没想到,我俩那时候同睡一屋,他临走的时候落了条开裆裤在我那儿!”
前面路口拐弯,戚隐往右,云知叫道:“走错了!”
戚隐迅速弓步回头,跟上云知的步子,问:“你不会留到现在吧?”
“那可不,无方小师叔戚灵枢的开裆裤,这可是宝贝!”云知越说越来劲儿,“小师叔,你听着,你要敢嗝屁,我就把你的开裆裤挑在竹竿上,号召四方仙山,仙门百家过来瞻仰。看一次五两银子,摸一下二十两银子,哈哈哈哈!”
“云……知……”戚灵枢忽然出声儿了,断断续续,气若游丝,“你可恶!”
终于醒了。云知心里松了一口气,被骂了,他还乐得像朵花儿似的,贱兮兮地道:“我不光可恶,我还混蛋,有本事你起来一剑戳死我。”
戚灵枢艰难地睁开一条眼缝儿,“云知,我这辈子、下辈子,都……都不想再看到你!”
云知一咧嘴,刚想回话,左肩蓦然一痛,偏头一瞧,正是戚灵枢这小子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戚灵枢简直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在牙上了,颇有一种男儿到死心如铁,宁可粉身碎骨也不松口的架势。云知疼得龇牙咧嘴,哀嚎道:“我错了我错了,小师叔,嘴下留情啊!”
戚隐也高兴,差点儿以为这小子不行了。戚灵枢的伤实在太重了,倘若不靠意志强撑,这道鬼门关他很可能躲不过去。但戚隐明白,经脉寸断,就算他侥幸得生,下半辈子也只能卧床度日。他再也御不了剑,再也走不了路,从今往后,他只能作为一个废人活着。
那个皎如明月,剑若飞雪的无方首徒戚灵枢,他们再也见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