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海天渊,天渊蛛网。
扶岚一行人艰难地在山体裂缝中前进,裂缝太窄,只能侧着身行动,湿润又粗糙的岩体磨着脸颊,一个没注意就擦出一条血印子来。只有黑猫行动方便,这肥猫虽一身肉,却都是软肉,便是巴掌大的裂缝它都能挤进去,没骨头似的,朱明藏看了直瞪眼睛。
裂缝呈南北向,从之前到现在,他们这样走已经过了有小半个时辰了,朱明藏低声问扶岚:“你是不是带错路了?咱们离冰海天渊越来越远了,而且一直在往下走。”
扶岚没搭理它,在前面停了步子,在岩壁上上下敲动。叶清明递灯符给朱明藏,朱明藏为他照亮,晕黄的符光下,这小子的脸色白得像涂了一层薄蜡。朱明藏纳闷地问:“你怎么回事?哪受伤了?”
黑猫没好气地道:“他一直放着小鱼分身。”又朝扶岚道,“呆瓜,你不能这样不间断地释放小鱼,这里灵气被牵引走了,灵气稀薄,你光是耗损,没有补益,身子会垮的。”
扶岚摇摇头,道:“要找弟弟。”
又是那个弟弟,朱明藏问:“你弟弟到底是谁?你不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怪胎么,怎么会有弟弟?”
叶清明道:“干的,干的。”
“干的?”朱明藏不甚高兴地道,“你为何认个凡人当弟弟?咱们妖魔千千万,我族就有不少年轻力壮的俊杰,健猛豪强,个个是一等一的后生。你若觉得孤家寡人,想要个弟弟,任你怎么挑择,总比凡人强。”它又露出怀疑的神情,“你脑子这样,连个整话儿都说不明白,能当人家哥子么?我看你当弟弟还差不多。”
扶岚忽然转过头来,很认真地说:“我是哥哥。”
“啊?”
扶岚不再搭理它,上下一通敲,任朱明藏说什么都没反应了。
黑猫道:“呆瓜生你气了,谁让你说他不像哥哥。”
朱明藏:“……”
说着,扶岚摸中一个地方,攥紧拳头,骤然发力,猛地拳击岩壁,连击了四下,岩壁被他撞出一个口子来。这岩壁起码有两个拳头那么厚,叶清明见了直咂嘴。扶岚把碎石头扒拉开,开出一个容一人通过的洞来。那洞一开,阴青青的光透进来,还送进潺潺的水声。有水就有路,朱明藏心里一喜,挤开扶岚伸脖儿往下一瞧,底下满是黑鸦鸦的滚滚人头,人头缝隙中依稀瞧得见狭窄的河道,水流湍急,里面躺满了阴惨惨的白肉身躯,胸前都有一个碗大的洞。那些妖鬼拖着巨大的身躯在岸上逡巡,在壁上人鱼灯烛阴惨惨的光下,鬼影幢幢,窸窸窣窣耸动不停。有许多妖鬼从河心拖出尸体来,在岸上开膛破肚,大快朵颐。
朱明藏心胆生寒,压低声音问:“这他娘的是什么鬼地方?”
“想必是无方挖心的抛尸地,”黑猫道,“这些尸体会沿着地下河直接流入冰海天渊,所以呆瓜带我们来这儿。我们跳进去,顺着水流漂,就能进入冰海,然后离开这里。”
叶清明也凑过来,道:“可是底下这么多妖鬼,咱们怎么下去?”
扶岚道:“给你们十息的时间。”
话音刚落,他就跳了下去。霎时间像石子投入了浪花儿,陌生的气息利剑一般插进下方,黑鸦鸦的人头都沸腾起来,所有妖鬼蓦然嘶吼,汇成汹涌的黑潮,向扶岚那块儿涌过去。扶岚往对面的岩壁攀爬,所有妖鬼死死咬在后面,眼窝子里两粒火眼,一眼望过去仿佛无数鬼火飘飘摇摇,追着扶岚的脚脖子烧。
叶清明看了心头发颤,赞了声“真英雄”,跟着朱明藏出洞,悄么声地进入地下河。河水里满是粘腻的血污,臭气熏天,叶清明频频作呕,费了老大劲儿才忍住,顺便扒拉了一具空心尸体抱在身前。那尸体被水泡得发胀,肉都软了,一按一个窝,十分恶心。
水流推着他们向前,脚踝的地方什么东西动了动。什么玩意儿?叶清明心尖一抖,沉进水下,见扶岚静悄悄地游上来。不知道他怎么脱的身,他一不见,妖鬼那边登时乱了,无头苍蝇似的从岩壁爬下来,有的似乎捕捉到气息,沿着河岸嗅寻。
气息入水难寻,妖鬼最终还是失了目标。刚松一口气,水流忽地越来越慢,叶清明疑惑地往前看,只见前方妖尸横陈,兴许是尸体太多,水流运转的时候哪具尸被绊住,于是堆在一起,形成尸坝,堵塞了水流。
这下该如何是好?叶清明提心吊胆地往后面瞄,妖鬼又佝偻着背,阴森森地过来了。它们涉水拖尸上岸啃食,河道狭窄,有好几次几乎够到他的位置。他憋了一口气,沉进水下,用劲儿去推尸堆,朱明藏也使劲儿用脚去踹。尸体吃水,沉得像石头,推了半天才松动一点儿。每回有妖鬼涉水下来,所有人就扒着尸堆不敢动弹,静悄悄等妖鬼过去。
扶岚抽出斩骨刀,在尸堆中央撬出一个通路来。果然还是侄儿靠谱,叶清明游过去,屏着呼吸通过关口,周围全是妖和人的尸体,有的只有半截身子,红红白白的肠子缎带似的飘飘荡荡露在外头。叶清明忍着恶心往前游,小腿处忽然一阵剧痛,他低下头,只见一具妖尸残破的利爪勾着他的血肉。他脑子里嗡的一声,血水外冒,胭脂一样飘出去,黑青青的水体顿时红了一块儿。
他祈祷水体隔绝血腥味,但事与愿违,河岸上嘶吼声霎时间高了一个调,吼声震天,众声喧哗,无数妖鬼投入水中,水下顿时澎湃起来,黑惨惨的水中亮起数不清的幽幽鬼火,炯炯地瞪视叶清明。扶岚只回头看了一下,拽着叶清明的领子,将他拖出关口,然后立刻抱住黑猫,迅速前游。
妖鬼疯了一般朝他们游过来,噼里啪啦撞在尸坝上,叶清明头也不敢回,跟在扶岚的后头。后面闷闷一声巨响,像是尸坝塌了,水流迅速涌动起来,叶清明知道它们快要追上来了。扶岚把黑猫扔给叶清明,让开道让他和猪妖先走,拔出斩骨刀一挥,游在前头的妖怪断成两截,刹那间被涌上来的妖鬼潮吞没。扶岚紧接着画出瑰丽的符纹,冰雪凝结,水体化冰,咔咔嚓嚓地向妖鬼结过去。
扶岚收刀回身,那边冰墙蔓延出枝枝桠桠的裂纹,砰然碎裂,獠牙毕现的妖鬼从后面撞出来。但这么一会儿也足够他们拉开距离了,叶清明拼了死命逃跑,前方水流猛然加速,水声咆哮如猛兽怒吼,有什么东西吸住了他,拽着他往那边走,心肝九藏都要被吸得挪了位。叶清明用力睁眼一瞧,心顿时凉了,那儿有一个暗不见底的漩涡,所有尸体被卷入其中,随着漩涡疯了一般旋转,扭成一股血肉麻花。
朱明藏没来得及把住岩石,挣出水面大吼了一声,就被吸了进去。
扶岚游过叶清明的身侧,对着漩涡比了一个手势。叶清明双目圆睁,意识到他的意思是进去。这漩涡不知多深,磕磕碰碰,岂还有命在!还没等叶清明反应过来,他拎走黑猫,身影一闪,已经不见了。后面妖鬼眼看着就要过来,阴惨惨的水里四处是狰狞恐怖的面容。叶清明心里涌起被落下的恐惧,一咬牙,抱住头脸膝盖,松开岩石,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头扎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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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墓。
斗室里黯沉沉,大伙儿默默对坐,都不言语。戚慎微的留音给大家打击太大了,尤其是戚灵枢,从刚刚到现在,一句话儿也没说。从昨晚下禁地开始,大伙儿就一直没睡觉,戚灵枢吐过血,戚隐和云知都受了些伤,就算当真要杀戚慎微,也必须先修整一番。
方辛萧睡着了,戚隐躺在地上,闭着眼也想眯一会儿,可听着外头妖怪挪来挪去的细细声响,一丁点儿也睡不着。
心里钝钝地疼,以前在姚家遭了委屈,心里难过的时候他就爱遛弯。从东街走到西街,一路的铺子看过去,一路的摊子晃过去。他看别人家刮剌刮剌的招子,看垂髫小童追打流浪狗,杏花飞过高高低低的马头墙,巷口人家卖馄饨,烟火烧着大锅炉。喧嚣人间,熙熙攘攘,他揣着袖子,默默地旁观。一路走,蹭蹬着晃悠到河沿,两三艘乌篷船钻出涵洞,他喜欢蹲在河边的青砖石上,一个接一个打水漂。一个人待到夕阳西下,殷红的晚霞落满吴塘,他心情好了,回家烧饭做菜。
胡思乱想了半天,戚隐睁开眼,一歪头,正瞧见戚灵枢。
他侧对着戚隐,眼睫低垂,迟重的金色映着他细瓷般的脸颊,戚隐看见一行泪水沿着他的脸庞慢慢流下来,从下巴滴落。
戚隐着实惊了一下,好半天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个家伙正对着黑暗,默默地流泪。
说起来,这哥儿们只比戚隐大一岁罢了。他总是摆着一副冷脸,又总被别人叫小师叔,戚隐总下意识觉得他是长辈。戚隐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应该装作没看见还是去安慰安慰人家。想了半天,瞥眼瞧见闭目养神的云知,悄没声地挪过去,用力踹了他一脚。
云知抬头看他,他朝戚灵枢那边抬了抬下巴颏儿。
云知也瞧见戚灵枢在流泪了,露出头疼的表情,推了推戚隐,小声道:“你去,安慰安慰你师哥。”
“我不会,你不是惯会哄人么?你去。”戚隐推他。
“我只会哄姑娘。”云知说。
“那你就把他当姑娘哄!”
戚隐又用劲儿踹了一脚云知,这次用了十分力气,直把他蹬了过去。
云知一头撞在戚灵枢身上,心里暗骂戚隐,捂着头抬起眼来,正对上戚灵枢冷若冰霜的眼睛,还有眼角那一点儿未干的泪痕。这家伙,成日什么话儿直往心里憋,迟早得憋出病来。也罢,谁让他云知最年长,是不折不扣的大哥哥呢?云知盘腿坐在他身边,换上一副笑脸,道:“一个人待着怪闷的,小师叔,陪我聊会儿天呗。”
云知已经做好了被他拒绝的打算,要是被拒绝,他就只好死皮赖脸往上凑了,反正要把人哄舒坦才行。谁知戚灵枢默了默,轻声问道:“云知,为何你总是这般……”
他顿了许久没说出词儿来,云知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了话儿,“欠扁么?”
戚灵枢看了他一眼,道:“平静。”他迟疑着问,“你好像……从来不会不高兴。”
“哦,”云知笑了,道,“跟我说话不必客气,你是想说没心没肺对不对?”
戚灵枢沉默了,静静瞧着他。云知一哽,他开个玩笑罢了,这厮竟然还默认了。
“好吧,”云知揣起袖子,“其实很简单,我长你们几岁,加上命不大好,经历的事情比你们多那么一些些,所以自然看得比较开咯。人生嘛,不是正在吃苦,就是将要吃苦。你碰见的坎,无论是跳着过,还是躺着过,总得过去。过得时候难,等将来回过头一瞧,嗨,也就这样,没什么大不了的。”
云知和戚灵枢一样,都是孤儿,自小在仙山长大。戚灵枢知道清式掌门待他视若己出,悉心栽培,虽然结果差强人意了些,长成了一株不着四六的歪苗儿。但若论经历,他俩差不了多少,无非练剑念经罢了。他口中多经历的事情,只有他进凤还以前的那一件了。戚灵枢锁着眉心,犹豫着要不要问出口。云知却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展眉一笑,道:“那件事儿是我的悲伤往事,我平日可不跟人提,看在咱俩同穿一条开裆裤的份儿上,今日便说与你听听。”他朝那边竖着耳朵的戚隐挑眉,“黑仔,要不要听个热闹?”
戚隐坐过来,道:“说实话,打入门我就好奇来着。你这事儿桑芽跟我说过一嘴,说你被蛇妖当存粮,是真的么?”
云知耸耸肩,“没错,是这么回事儿。在妖魔的眼里,咱们凡人就是粮食。像狼王那样,和凡人亲近的妖魔很少见,换位思考的话,估计和咱们喜欢叭儿狗差不多。偶尔有和人处一块儿生娃娃的,就像兰仙她娘的那种,那都是缺心眼。这种缺心眼的更少了,简直不敢想。”
他露出回忆的神色,摸着下巴道,“我遇蛇祸那会儿,大概六七岁吧。阖村遭屠,被吃的被吃,被抓的被抓。我爹娘都被吞了,我和其他乡亲一起,被当做储备的口粮,绕绳儿牵脖儿押去妖穴。我运气算好的,那会儿妖魔内讧,有很多人直接被送往南疆战场当妖军储备粮。出了人间,仙山剑仙便是想救也很难了。我被关在一个地窖里,跟我一起的有五个大人,俩小孩儿。大伙儿都被剥了衣裳,光溜溜,像牲畜似的养在里面。他们每天架一个人出去,取他的胳膊腿儿,心肝脾肺,一样一样慢慢卸着吃,直到把人吃光为止。”
戚隐和戚灵枢都听呆了。云知却还笑着,道:“二位弟弟,你们知道我那会儿想些什么么?我想,啊,原来我家猪圈里的猪的心情是这样儿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剩下的也都缺胳膊少腿,就我走运点儿,还没轮到我呢。最后大伙儿全被吃了,就剩下我了。到蛇妖来抓我那天,我在地窖里已经待了小半个月。我只记得出去的时候被光迷了眼,是个黄昏,天边泼血似的红。他们在野地里架油锅,边上一地骨头。后来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右边胳膊已经没了。”
戚隐心口窝着什么似的,闷闷的难受。符光下审视云知,这家伙眼波平静,嘴角挂着惯有的笑,好像这些悲惨往事都已是过往云烟,在心头没有分量。戚隐问道:“你怕么?”
“当然怕,不过到后来,我倒羡慕那些先走的人了。”云知说道,“等死的人才最难受。好在老天保佑,我师父和戚师叔从天而降,大杀四方,把我这个小可怜蛋儿救了出来。我没爹没娘,亲戚也被吃光了,没有安置,师叔和师父商量着收我为徒。可惜我那会儿鬼迷心窍,觉得我师父笑眯眯的,再加上他那会儿不秃也不胖,长得一副招人样儿,就拜了他为师。”云知捧心而叹,“哎呀,我的那个悔啊!你们说,若是我拜了戚师叔当师父,今儿的无方首徒,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不就是我了么?”
戚灵枢和戚隐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心头积的凄凄伤致,都被这厮的贱样儿冲散了。云知用力拍了拍二位小弟的肩头,道:“小弟弟们,听了哥哥的悲伤往事,是不是突然发现,戚师叔这个天字第一号大惨蛋也没这么惨了。没事儿,日后待哥哥好点儿,有酒分哥一半,有漂亮小师妹,记得介绍给哥认识认识。”
“你!”戚灵枢气结。
“谨听小师叔教诲。”云知立马作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儿来。
戚灵枢瞪了他半天,恨道:“拈花惹草,无耻之尤,多说无益。”
说完别过脸不再睬他,任云知怎么逗都没反应了。
戚隐很无奈。云知这个家伙,吊儿郎当,满口不正经,说话向来七分假,三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为了安慰戚灵枢,故意编出来的谎话儿。可就算是谎话儿,在那样的情形下,他所遭受的也只可能比他口中的惨千万倍。没准儿他爹娘没有被一口吞杀,而是和他一样,被关在地窖里,他眼睁睁地,看着双亲被一点点吃光。
戚隐心里有种悲切的平静,凡人于命运,如同蜉蝣于天地,无力争抗,便只有艰难行进。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黑黝黝的眸子抬起来,露出坚毅勇敢的神色。十八岁的少年郎,仿佛就这样在顷刻间长大。
他道:“走吧。我爹一共嘱托了两件事儿,一个是找我,一个是找死。现在我已经在这儿了,就剩下找死了。走吧,小师叔,咱们一块儿,送他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