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降临(一)

戚隐整个人被拖入阴森的黑暗,脖子勒得死死的,喘不过气儿,整张脸憋得紫红。戚慎微拖着他跑得飞快,他的脊背在地砖上摩擦,硌得生疼,仿佛要擦掉一层皮。头脸在两边岩壁上撞来撞去,磕得头破血流,血迹绵延了一路。戚隐双手乱抓,扣岩壁扣得指甲翻起来,依旧止不住拖势。黑暗里撞到陶罐瓦盆,噼里啪啦一路响。

要死人了,要死人了。戚隐心慌意乱,憋着一口气掐御剑诀,连掐几次次次不灵。又是一个拐角,戚隐一头撞在岩壁上,额头上的血流下来,糊了满脸。戚隐头昏眼花,连声音都不大听得见了。咬紧牙关,拼了死命再试一次,归昧终于有了反应,从乾坤囊里唰地飞出来,秋霜一样的剑光一闪,割断勒住他的蜘蛛丝。戚隐一翻身,抱着头滚下台阶。

这一下也不知道滚到哪里,眼前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清。戚隐爬起来夺路便跑,很快他又听见蜘蛛指甲摩擦地面的声音,就在身后不远!戚隐简直要疯了,踉踉跄跄地逃,那声儿追着他,阴森森,怎么也甩不掉。戚隐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想着逃命,四周似乎很多石头巫俑,他摸着路跑,慌乱中一脚踩空,掉进了一个洞,忙爬起来,手上一推,便开了一扇石门。

戚隐心中一喜,忙反手关上石门,抹了把脸上的血污,这才看清楚眼前的景象,一时间竟呆了。这不知是什么地方,他站在地上,再往前走几步便是断崖。无数青铜柱立在崖下,每根柱子都有三个男人合抱那么粗,排成整整齐齐的方阵。那崖不知有多深,所有青铜柱的下端都淹没在莫测的黑暗里。抬起头看,头顶竟是一片璀璨星辰,银河在那边静谧地流淌,纤巧的星星像瞳子一般眨眨,星光水银一样涌出来,照亮底下绵延无尽的青铜柱。

他看不见星辰的尽头,也看不见青铜柱的尽头,这里仿佛是一片无限大的空间,沉寂无声,只能听见他慢慢平缓下来的呼吸。这是出墓了?不可能,现在这会儿外面该是大白天才对,哪来的星空?他大喊了一声,回声一叠叠传回来,他懵了,难不成真的没有尽头?

身后吱嘎一响,他猛然回过头,正瞧见戚慎微从门后探进来的妖怪脸。戚隐头皮一炸,扭头跳上青铜巨柱。一路跳房子似的,他在前面跳跃奔逃,戚慎微在后面追。青铜柱无尽地延展,不知道有没有个头,戚隐苦着脸想,这他娘的该不会跳到天荒地老吧?

底下不知道有多深,戚隐和戚慎微拉开一段距离,摘下发冠扔下去,等了许久也没听见发冠落地的响声。这深渊难道没有个底么?戚隐冒了一脑门子冷汗,眼看戚慎微又要追上来,忙站起来继续逃。

戚慎微在他身后幽幽地喊“狗崽”,回头便能瞧见他八只眼睛的怪脸和苍白的身体,戚隐几乎要绝望,等体力耗尽他就完蛋了。他一面撕下衣裳包住流血的头,一面强迫自己冷静思考。御剑能跑得快些,但是他不大敢,万一剑御得不稳掉下去,那便是死路一条。这地方是个无尽深渊,没准他掉到老掉到死也到不了底。

和戚慎微拼一把?云知杀他的时候,虽然杀不死,但这忘八复原伤口需要时间,兴许能趁机藏起来。但举头一望,离进来的门已经有老远,前面空空荡荡,单只有圆圆的青铜柱顶,连个遮挡都没有,能去哪儿躲?

戚隐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正跳得满头大汗的时候,脚下忽然刺痛,落地的时候没有站稳,脚下一崴,便掉了下去。这一下真是吓得三魂七魄都移了位,戚隐伸手乱抓,后颈忽然一紧,像被人提溜住后领似的,整个人悬在半空中。

心惊胆战地回头,一张巨大的骷髅脸显露在眼前,两个黑洞洞的眼窝一动不动瞧着他。戚隐心脏几乎要炸了,眼对眼望了它许久,它也不动弹,戚隐呆了一下才回过神儿来,这是一个镶嵌在青铜柱里的骷髅头颅,是它伸出来的獠牙勾住了他的衣裳。戚隐小心翼翼回过身,一手握住它的獠牙,一手攀上巨大的青铜柱。四下里一望,才发现许多柱子都嵌了头颅,无数头颅彼此相望,消失在影沉沉的黑暗里。

想不到这墓主还有收藏头颅的习惯,这什么见鬼的喜好?戚隐心里发寒。

刚想要爬上去,上面传来指甲划过青铜的声音,他一抬头,正瞧见戚慎微探着身子摸索着朝他爬过来。

日娘的。戚隐暗骂一句,忙往下爬。幸好这柱子上都是骷髅,坑坑洼洼,方便攀爬。可现在局面更是被动了,这样悬在中间不上不下,体力耗尽他就只能摔下去。

戚慎微咄咄紧逼,戚隐快要疯了,哭丧着脸大喊道:“爹,我求您了!您放过我吧!我错了,我不该来打扰您,我他娘的真欠,好好在凤还山上待着,干嘛要跑来找你!我错了,咱们桥归桥路归路,行不行?您继续在这里当一只快乐的大蜘蛛,我回去念我的经打我的坐。我求您,放过我吧!”

戚慎微喊了一句:“狗崽——”

他的声音鬼魂一样幽深,戚隐心里又是一抖,往下缩了缩,哭着道:“要不这样,您让我走,我去给您找个又肥又大的母蜘蛛当续弦。您在这儿快快乐乐地繁衍后代,给我生一大堆弟弟妹妹。”

戚慎微充耳不闻,八颗眼珠乱转,锋利的手爪伸下来,几乎就要够着戚隐。完了完了,戚隐想,他要是在这儿被吃了,他哥就永远也找不着他了。他又想起那个一声不吭就走了的家伙,他要是死了,他哥哥会不会哭,那样呆的人,他不曾见他笑过,也不曾见他怒过,他会哭么?

“爹,我给您磕一百零八个响头,我给您去道观立长生牌位,行不行?我错了,我再也不骂您狗剑仙了。”戚隐咬着牙,腾出一只手来掐诀,“归昧归昧,你醒醒,出来劝劝你主子。”乾坤囊里传来归昧的低震,哀婉低徊,仿佛有魂灵在里面哀哀的悲泣。戚隐心里酸酸的,名剑有灵,他知道这是归昧的悲鸣。

指尖几乎要掐破,归昧只顾着哭,死也不肯出来,戚隐绝望了,大喊道,“天爷,谁来救救我!救命啊!”

无人应答。

戚慎微继续窸窸窣窣往下探,眼看不用多久就要到近前。戚隐苦着脸儿,又往下爬了点儿。忽然间,蜘蛛蓦然一定,耸起脊背,竟然倒退着往上爬了几寸。这是怎么了?鲜嫩的儿子肉不吃了?戚隐疑惑地望他,不经意低头一瞧,底下的黑暗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灰蒙蒙的,有白色的雾气悄无声息地攀上来,不过几个眨眼的时间,已经几乎爬到戚隐的脚边。

戚隐的心顿时凉了,那是白雾,清式说过的白雾。

巴山的白雾,竟然在这里也有!

扶岚说过,进入白雾就会被抹去存在。一开始戚隐觉得白雾里可能有什么妖物,后来又觉得可能这雾气本身就有毒,比方说让人陷入幻境什么的。总而言之,进去就是死。戚慎微似乎知道危险,急速往上爬。戚隐也慌了,咬紧牙关爬上去。但白雾蔓延得极快,不一会儿就到了腰间,仰头看戚慎微,已经没影儿了,乳白色的雾气汹涌着,慢慢没过了他的眼前。

世界尽白。

戚隐眨了眨眼,虽然视野大大受限,但面前一小块地方和双手还是能瞧见,远远达不到无方派去探险那些人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想必这个地方的白雾没有巴山的凶,他是不是不用死了?细细听,茫茫白雾里什么声音也没有,连戚慎微爬行的声音也消失了。世界像是死了,静寂得可怕。

戚隐把脸贴着冰凉的青铜柱,喃喃道:“大巫老爷,我哥是巴山神殿出来的娃娃,没准是您小辈亲戚,我家猫爷也是南疆的妖。算起来,我得喊您一声老祖宗,您千万别误伤自家人。”吸了口气,开始往上爬,快要爬到顶的时候,往上一瞧,顿时一惊。

青铜柱顶上站满了人。全是人。

戚隐僵在下面不敢动,费劲儿地望过去。那上面站满了戴着白鹿面具的家伙,服饰奇特,披着兽皮袍子,身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银饰。有的人敞着胸口,露出墨线勾勒的纹身和右胸上刺的花儿,和方才那条长廊上的雕像身上的一模一样。他们都将手对插在宽大的衣袖里,浑身尽白没有颜色,像深渊里走出来的幽魂。

只有他实实在在有血有肉有颜色,这么躲着也不现实。戚隐心一横,爬到顶,往地上一跪,朝四周叩拜道:“各位老祖宗,在下戚隐,误闯此地,无意惊扰各位祖宗安眠,还请诸位大人有大量,饶恕则个,在下即刻就走!”

没人理他。戚隐头抵着青铜地等了许久,迟疑着抬起头,见他们都对掖着衣袖,沉默不语。每根青铜柱上都站了一个人,只有他的前方空空荡荡,让出了一条路,像是邀请他往前走。戚隐挠了挠头,问道:“我该往前走么?”

仍旧无人说话。戚隐站起身,右脚又是一阵刺痛,像有几千根针扎着脚底。戚隐脱了鞋袜瞧,右脚上不知何时长满了脓疮,一按就冒血。戚隐的心凉了半截,他知道这是什么,这是那个人面妖精的诅咒,妖魔诅咒什么样儿的都有,其中有一种就是浑身溃烂。这诅咒会沿着他的脚往上蔓延,直到他在痛苦中死去。

完了,他真的要死了。戚隐原地发了一会儿愣,穿好鞋袜,强忍着疼,一瘸一跳地前行。不知道走了多久,前方影影绰绰地现出一个挺拔的鹿影,足足有一层楼那么高,长着花儿的鹿角枝桠着伸出去,半个身体淹没在朦朦的白雾里。

它凝望着戚隐,静谧地立在那里,仿佛已经站了千万年。

戚隐震惊了,那是……白鹿神么?

他一瘸一拐地过去,走上了一个巨大平坦的黑色玄武岩石台。他仰起头,伸出手,触摸那冰冷的白鹿雕像。这雕像不知用什么做的,冰冷洁白,宛如玉石,又如细瓷。他站在神像的面前,像一个迷途的小孩儿。

他顿时明白了,这里不是什么巫墓,而是神墓。长廊里的巫俑迎接的不是大巫,而是神祇,是大神白鹿。

回头看,蒙蒙白雾中,所有人沉默地俯首作揖,然后悄然散去。白雾消逝,他又看见茫茫暗夜,寂静星空,绵延无尽的青铜柱。

神回应了他的求救,神救了他。

他鼻子一酸,几乎要掉下泪来,猫爷说得没错,他是扶岚的弟弟,是猫爷的娃娃,白鹿大神真的会保佑他。这个地方万籁俱寂,可戚隐竟然一点儿也不觉得害怕,沉默高大的白鹿神像矗立在他面前,他抬头望着它,莫名的,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戚隐吸了吸鼻子,撩袍跪下来,对着白鹿神像虔诚地叩拜。

“谢谢您,白鹿大神。”

他实实在在磕了三个响头,再直起身来,坐下来休息。不知道云知他们怎么样了,戚隐想了想,画了个传音符。不知道他们的方位,戚隐只能往先前那条长廊送,又往入口的大殿送了一个,期望他们可以看到。

一路绷着神经,这一松懈下来,简直什么也不想干了,只想躺在地上,睡他个昏天暗地。但戚隐不敢真睡,强拖着病腿,四处走了走。绕到白鹿神侧面,忽见那边有个黑影儿靠在雕像边上。看影儿是人的模样,戚隐心里一喜,难道是云知他们,先他一步到了?走过去打眼一瞧,登时愣了。这是一具苍白的尸骸,看样子已经去世很久了,脑袋耷拉着,两个深邃的眼窝空空荡荡。

怎么会有人死在这儿?这事情极为不祥,戚隐的心慢慢悬起来,这意味着这个地方,白鹿神脚下,也并非全然安全。他盘腿坐下来,查看这尸骨。这人穿着苎麻布的黑衣,衣裳保存得还很好,竟然没有落灰。这地方竟连灰尘也没有,戚隐翻了翻他的乾坤囊,都是些随身用品,白手帕,还有几根用红绸子绑着的断发,放在光下瞧,竟还是白色的。就是没钱,看来没什么身家,很穷困的样子。

看衣着和发髻像是个男的,枯瘦的指尖上有烧灼的痕迹,戚隐翻了翻他的衣裳,看有没有内袋。摸了几下,忽然觉得这衣裳的针脚非常熟悉。他低下头,扯出自己的亵衣,对比那针脚,一下呆了。

这是扶岚的针线活儿。

他再细细审视这苎麻黑衣,是了,这是扶岚打南疆来穿的那身,一模一样。

戚隐:“……”

戚隐抖着手,感到一阵天旋地转。扶岚打灭度峰上跳下来,死在这儿了么?刚这么一想,又立马否决了自己,这尸骨一瞧就是死了很久的,骨头这么脆,起码得有好几十年,怎么可能是扶岚?再说了,猫爷呢?他四下寻黑猫,一根毛都没有瞧见。他一寸寸摸这人的衣裳,一根毛也没有。猫爷总是掉毛,衣裳床褥上到处都是,戚隐一度怀疑扶岚爱穿黑衣,是因为这样就看不出猫爷掉在身上的毛。

这不是扶岚,戚隐明白了,这是那副古画上的,和扶岚长得一模一样的那个人。

那个家伙,他来了无方,最终死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