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戚灵枢拿过琉璃镜,道,“师叔,师尊还在墓里。”
孟清和叹道:“自从你们进入禁林,你们所遇到的事情都不符合常理。不符合常理意味着无法预料,你们可知无法预料意味着什么?”他顿了顿,道,“意味着危险。”
戚灵枢沉吟片刻,道:“师叔,劳您去请元籍师叔派人救援。我先入墓寻我师父,”他看向戚隐几个,“你们在这里等我。”
“好歹是一同穿过开裆裤的情谊,”云知笑嘻嘻地勾住戚灵枢的脖子,“我怎么可能丢下你?”
明明是关心的话,让云知这家伙说出来却分外地欠扁。戚灵枢对他的无耻颇有些抵抗力了,冷冰冰撂下他的手,站得离他远了些。
戚隐也举手,“我也去。”
再混蛋说到底也是他爹,还是得去瞧瞧。
昭明一向追随小师叔,小师叔去哪儿他去哪儿,也说要同行。方辛萧还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岚哥哥,可一时半会根本出不去,大水冲墓,说不定也冲出了旁的缺口,便也说要去。
这样一来,便是大伙儿都去了。大家商定一面寻戚慎微一面寻找出口,同时必须结伴同行,不可单独行动。于是决定到前面去探一探,沿着河堤往前走,地下河流的不是直线,而是有鲜明的拐点,黑水的微波瞳子一样眨眨,无声地流入寂静的黑暗。他们过了桥,到了河对岸。
灯符盈盈照亮一方天地,戚隐登时睁大了双眼。这里简直不能称作墓室,而应该叫做殿堂。地上铺了冰裂缠枝花纹地砖,上面刻的花纹形态繁复,有种古老庄严的意味。四面的岩壁被磨得很平整,上面刻了彩色岩画,不少已经脱了色。中间放了个青铜大鼎,鼎上刻满了符纹,鼎口冒着淡淡的霞光,上方悬浮着十二把黄金柄小刀,刀锷是一个黄金十字,每柄小刀只比手掌长一些,刀刃尖尖,凝着星子一样的寒光。
“这么气派,是不是你们无方祖师爷的墓?”戚隐咂舌。
没人理他,大家都好奇地围向那十二把黄金短刀,瑰丽的黄金刀在光芒中旋转。
戚灵枢皱着眉道:“十字护手刀?”
“啥?”戚隐问道。
戚灵枢拧着眉头没吭声,云知替他解释道:“十字护手刀是传说中的神器,是只有神祇能御使的刀,一旦刺进血肉,如果没有主人的意愿就拔不出来,生生世世留在那儿。上古以黄金、玄银和青铜为三大金属。十字护手刀以黄金为柄,玄银为刃,十分厉害。你再看这个十字刀锷,咱们中原没有这样的刀锷,清和师叔曾经推测这是南疆神明的刀。”他摸了摸下巴,“不过这刀只在古籍里有记载,有没有神还另说呢,这个保不准是墓主人按照记载仿造的。”
孟清和感叹道:“云知师侄竟没有在我的课上睡觉,当予以褒奖。”
云知笑嘻嘻地道:“哪里哪里。”
孟清和又压低声音道:“猪妖卯时一刻移囚,届时我让清明易容跟随,进入禁林之后伺机前往元微墓地寻你们。你若寻得元微,便回到河对岸等候清明。”
“还是师叔您靠谱,”云知感叹道,“要是我师父的话,这会儿已经在给我烧纸了。”
看完刀,大家又四散在殿中寻找有没有缺口。黑暗的殿中寂静得有点儿可怕,灯符黯淡的金光映在大家脸上,仿佛罩上了一张金面具。戚隐摸了摸发冷的手,总觉得黑暗之中有谁窥伺着他。不自觉走到岩画边上,古老的色彩映入眼帘。
岩画的色彩很单薄,无非以黑岩做底,再饰以朱白二色。第一幅画的是月圆之夜,岩石的纯黑色代表夜晚,一团白漆代表月亮。地上跪了一群简笔勾勒的人,还有些人长了角。它们面前放了堆成山的祭品瓜果,正虔诚地向月亮跪拜。第二幅中,天上的月亮向地面伸出一条曲折的光梯,所有人兴高采烈地跳起舞来。戚隐转过另一面墙,看第三幅画儿,打眼一瞧,登时睁大了眼。
月亮前方,光梯的顶点,矗立了一个挺拔的鹿影,鹿角生花,蹄绕春风。它俯视着地上芸芸生灵,仿佛君临世间。
是白鹿。
“你们看穹顶!”方辛萧突然喊道。
大家都抬起头,方辛萧放出灯符,灯符幽幽飘上去,照亮黑暗的穹顶。在那天穹一般的殿顶上画了一副巨大的彩画,深刻又流畅的线条勾勒出一只身姿挺拔的白鹿,白鹿奔行在曲曲折折的光梯之上,向大得几乎占满半个夜空的月亮而去。无数蚂蚁一般的生灵匍匐在岩画的一角,跪送着白鹿的离去。
“这不是无方祖师爷的墓,”孟清和发出轻轻的喟叹,“这是一座巫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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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海天渊。
扶岚无声地下潜,寂静的水波将他笼罩,这里冰得刺骨,即便张开结界也冷得像要即刻被冻僵,黑猫扒在他怀里瑟瑟发抖。水波里是绝对的黑暗,这里太深了,天刚蒙蒙亮,上面的光不够强,无法穿透深邃的海水。
他垂眸望着底下深不可测的渊海,放出了小鱼。无数淡青色的飞鱼从他身上涌出,摆尾游入寂静的深渊,浅浅的萤光照亮了方寸大的海域,他看到脚下矗立的青铜巨柱。那是无数根成方阵排列的青铜柱,底部淹没在冰海的淤泥下,仅仅暴露在海水中的部分就已经高可摩天。
通天柱。
上古凡人妖魔认为屋子建的越高距离神明越近,他们建造了这些青铜柱,想要靠近神明。若有亵渎神明之徒,巫祝会摘下它们的头颅,在浇铸青铜柱之时嵌入其中,铜水浇头,和铜柱融为一体。目光所及之处,可以见到不少暗青色的头颅,如同森严的雕像。
扶岚缓缓下潜,脚尖落在青铜柱的上方,俯瞰整座神迹废墟。
前方横亘了巨大的重檐残骸,还有海藻缠绕的梁柱顶枋,殿宇的主体早已埋在了淤泥之下。黑猫靠近一颗青铜巨柱,小鱼盘旋着为它照明。它看见上面阴刻了密密麻麻的金错书,金漆早已黯淡失色,成为阴沉的蜡黄色。
黑猫缓缓读出了那上面的文字:
“桀桀白鹿,违命于天。
既反既耽,天命是愆。
帝有八方,威仪反反。
钟鼓煌煌,神其是征。
磬管将将,白鹿既崩。
天地归明,诸神共还。”
“这里大概是古战场,”黑猫解释道,“其他青铜柱上都没有金错书,大约是战后刻上去的。‘帝’指的是伏羲,他们敲响了战鼓,伏羲率领中原的神祇伐白鹿。当磬管响起的时候,他们赢得了胜利。”黑猫用猫爪摸着那黯淡的文字,“我们的神死了,呆瓜。大神乃天地灵气所化,死后化归天地,既无形体,也无转世,原来我们南疆早就没有神了。”
“很糟糕么?”扶岚低声问。
“很糟糕啊,”黑猫低落地说,“这说明咱们祭拜大神许愿的时候,愿望都说给空气听了。没有神听你的愿望,也没有神实现你的愿望。小隐说的没错,我们找到他靠的是运气。”
扶岚没有回答,黑猫扭过头,这个安静的男人望着黑暗的深渊,不知在想什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片刻之后,更多青鱼从他身上涌了出来,黑猫看得出,他将这个术法发挥到了极致。
小鱼无声地扩散到整片冰海,扶岚的眸子蓦然一缩。
心跳,整片海都响彻着心跳。
在冰海的底部,遍布无数刚劲的心跳声,它们深埋在淤泥之下,心跳古奥又庄严,如同钟鼓煌煌。在冰海的东面,无数微弱的心跳闷闷奏响,仿佛是被布匹裹住的钗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小鱼穿过那些心跳,他看见一张张结着霜花,冰冷又苍白的脸。他们阖着双目,低温抑制了他们的血行和心跳,让他们陷入安静的长眠。这些东西形态诡异,上身为人,下身畸形,有的竟生出了锋利的脚爪,辨不清是人是妖。
小鱼没有停留,继续潜行,在冰海的北面,又有一颗闷雷一般的巨大心脏,它属于一条年轻的魔龙,上一颗这样的心脏死在他的刀下。
三种心跳,恍若不同乐器的合奏,冥冥水波微微荡漾,仿佛与它们一同振动。蓦然间,在所有心跳之中,有一个心跳突出重围,被小鱼捕捉。那是一个坚硬的心跳,沉在冰冷的淤泥之下,万千心跳之中只有它与扶岚的心跳共振,仿佛是一个多年未见的老友。
它在呼唤着扶岚。
扶岚垂下眸,伸出手。
浩瀚的水波和渊底的淤泥倏忽一震,一柄黑漆漆的东西破出海底,升入了水波之中。它以均匀的速度朝扶岚浮上来,最终停在了扶岚的身前。
那是一柄黑鞘横刀,它有着奇异的十字刀锷,漆黑的刀鞘没有半分装饰,黑得仿佛会吸走一切光亮。扶岚握住了它的刀柄,沉雄的心跳从刀的身体里传出,在扶岚的掌心搏动。片刻之后,刀鞘自动脱落,凄冷的流光水银一样泻出来。
黑猫凝望着那把刀,惊奇地道:“这柄刀是玄银锻造的,玄银尘泥不染,你看它埋在地底这么多年,出来之后一点儿泥巴都没有。这必定不是凡器,不知是什么来历。十字刀锷,是咱们南疆的刀么?”
扶岚低声叫出了它的名字,“十字斩骨。”
黑猫瞪大眼睛,“你怎么认得它?”
扶岚轻轻摇头。
他也不知道,他就是认得这把刀,握住刀柄的那一刻,像故友重逢。
他将斩骨刀背在身后,折过身,朝冰海的边缘游去。
“我们现在去哪儿?”黑猫问。
他们到达了冰海岩壁,面前有无数孔洞,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蜂巢,每一个洞都通向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暗。无数小鱼穿过波光荡漾的隔水结界,游入洞窟,繁复的地图在扶岚脑海中呈现,山洞连着山洞,岩穴与岩穴相连,地下山道经纬交错,恍若一副巨大的蛛网。无数无方弟子在蛛网上走动,洁白护领上绣着折枝梅花,昭示着他们隶属四座之一的身份。蛛网的正中间有一个巨大的金光法阵,八个男人围坐着入定。
这里是天渊蛛网,无方的秘密所在。
黑猫扒住扶岚的肩膀,一人一猫一同没入了洞穴。
“去打架。”扶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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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巫墓?”方辛萧问道,“人间怎么会有巫墓?”
“你有所不知,”孟清和道,“远古时期南疆的地域远比今天大得多,根据《海内南疆志》的描述,今日的无方所在乃是当时南疆的最北端。这里埋藏了上古巫祝的坟墓,也不足为奇。”
戚隐想起猫爷说过的南疆巫诅,心里有些不安,道:“师叔,咱们擅闯人家的坟墓,人家会不会记恨咱们?给咱们弄个巫诅什么的。”
孟清和低低笑道:“只要你们不要乱动东西,比方说那十字护手刀,想必前辈不会计较。”
“放心,听说白鹿神专吃小孩儿心肝,”昭明哂笑,“你这么高的个子,就算你要当祭品人家也看不上你。”
“……”戚隐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白鹿不吃小孩儿心肝,那些都是谣传。相反,在妖魔本土的传说中它特别喜欢孩童,若有小孩儿迷了路,它还会牵引它们回家。”
昭明颇不服气地道:“你又是从哪儿知道的?妖魔信仰的邪神,你竟还要替它说话?”
和无方这帮傻冒说不通,戚隐翻了白眼,转过头不再理他。昭明见他这模样,一股无名火冒上头来,还要再说些什么。戚灵枢皱了皱眉,道:“噤声。”
昭明不情不愿地住了口,云知却闲闲笑道:“妖魔信仰的邪神?恐怕不见得吧。”他朝穹顶努努嘴,“你瞧,长了角的代表妖魔,没长角的应该就是人吧?”
“不错,”孟清和温声道,“在上古,人和妖魔的隔阂并不像今日这般深重。南疆亦有不少人族居住,与妖魔一同祭拜白鹿大神。”
“清和长老,白鹿住在月亮上么?”方辛萧好奇地睁大眼。
“准确的说是月轮天,那是白鹿大神的居所。”清和道,“《海内南疆志》记载,每到月圆之夜,大巫和信徒就会摆上祭品恭候白鹿大神的降临。你们看第二副岩画,角落的人在跳舞,那不是简单的舞蹈,那是大巫才能跳的迎神舞。只有神舞能迎请大神,降下月光天梯。我听闻迎神舞庄重妙丽,穆然韶雅,可惜舞步已经失传,我们都没有这个眼福了。”
“等等,”戚灵枢指着穹顶,忽然道,“那是什么?”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戚隐发现彩画上有数道细细的抓痕。长短不一,五条为一组,像是人手抓出来的。云知打了个响指,更多灯符飘上去,整个穹顶荧荧亮起来,所有人都愣住了,那顶上布满了抓痕。
“是什么东西在这里爬过?”昭明呐呐问道,“妖怪?”
准是有旁的妖怪也在这儿困住了,戚隐锁起眉,不知道那个狗剑仙怎么样了,清式说他半死半活,该不会碰上妖怪伤着了吧?
正在这时,大殿尽头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儿,在寂静的黑暗里显得尤其突兀。大家悚然一惊,戚隐忙拿出归昧剑,虽然是把锈的,但好歹是一把剑,姑且能拿来防防身。
戚灵枢燃起灯符,灯符悠悠飘向声音的方向。幽明的灯火徐徐驱散黑暗,他们看见一个瘦巴巴的干瘪人影儿躲在一根红漆柱子的后面,似乎在幽幽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