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天香(一)

戚隐在外头瞎晃悠了一天,他每回心情郁闷的时候就喜欢遛弯,东看看西摸摸,拔个草戳个蚂蚁窝,溜着溜着心里就舒坦了。日落的时候遛到思过崖,顺着藤蔓爬下去,狼王趴在崖下晒太阳,斜阳照在他云浪一样的白毛上,染上一层橘黄色,像浑身披着腾卷的火烧云。

戚隐松了藤蔓,手枕着脑袋往下一仰,正落在狼王的背上。皮毛松松软软,躺在上面像被棉花裹着似的,戚隐长吁了一口气,闭着眼睛养神。

“臭小子,今儿怎么有空来看老子?”狼王闭着的眼睛眯开一条缝儿,“是不是修剑毫无进益,来找老子诉苦来了?”

“不戳人伤疤会死啊?”戚隐懒懒地说。

狼王笑了两声,“不会死,但会少很多乐子。”

“唉,羡慕你啊老兄,啥也不用干,天天趴在这儿晒太阳。”戚隐叹了口气。

“羡慕个屁,老子的背毛上都要长蘑菇了。”狼王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有什么好羡慕的,日日打打坐念念经,难不成没有女人没有美酒,心里痒痒了?”

“那我也不能一辈子在这儿打坐念经啊,将来总有一天要出师下山自己找活路。道法大成成为一派长老的梦我就不做了,那就当个游街串巷抓抓小妖伏伏小魔的道士吧,可我连御剑术都没学会。”戚隐望着天道,“狼兄,我们凡人跟你们妖不同,凡人要买宅子要娶媳妇儿,生了娃娃还得养,供他吃喝供他读书给他娶媳妇儿,不像你们风餐露宿随地放炮放了就跑啊。”

“你丫才随地放炮!”

“唉,总之处处都得花钱,可我全身上下只有三两半的银钱。将来要是出师下山,连个房子都赁不到,难啊!”戚隐长吁短叹。

“你们凡人真麻烦,天地这么大,干嘛非得买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不关还不舒坦。”狼王摇头。

戚隐又叹了声,走到狼王头顶盘腿坐下,天边挂着一轮火红的日头,烧红半边天,连带着底下的的烟树似乎也着起火来。戚隐托着腮帮子问:“狼兄,你们妖怎么修炼啊?也打坐顿悟么?”

“那是你们道家的名堂,小子。”狼王道,“妖类相食以壮大己身,杀戮、吞噬才是妖修炼的法子。南疆妖族丛聚,各分领地,常听闻一支妖族被另一支妖族厮杀殆尽,领地烧为旱土。妖魔亦相杀不止,若遇见九垓蹿出来的魔,又是一场死战。”

戚隐有些发愣,忽地想起呆哥来,便问道:“那妖人呢?妖人也像你们一样修炼么?”

狼王摇头,“妖人不大一样。妖人大多是走了邪路的道士,大多不在南疆,你们正路的打坐念经参悟,他们食人精血吸人修为修炼。”

“可万一是打小就在南疆妖怪堆里长大的妖人呢?”

狼王拉直身体伸了个懒腰,“凡人崽子天性孱弱,没有利爪没有尖牙,没有父母相护,活下来的几率微乎其微。不光是凡人崽子,妖以族聚,嘉陵水妖,凉山雀族,岷林虫窟……各有领地,在自家领地倒也无妨,小妖若不慎去了别家领地,也是九死一生。”

戚隐沉默了会儿,呆哥没见过爷娘,大约是个被遗弃在山林里的孩童。戚隐记得在来凤还山的路上云知问过呆哥有没有族人,除了戚隐,呆哥只说了肥猫。这两个家伙没有族群,没有仰赖,是失群独行相依为命的妖怪。戚隐问:“若是没有族人,没有领地呢?”

狼王睁开眼,眸子里暗金色的光芒流淌,“那便是处处杀机,步步炼狱。”

日落的时候戚隐回了屋,屋空无一人,没点灯,黑洞洞的。黑猫大约去桑若她们那蹭饭了,桑若桑芽每天都开小灶台做好吃的,黑猫被她们养得肥了一圈。扶岚也没回来,这倒是有点反常,这家伙除了帮清明师叔耙菜园很少出门,且每天日落都照例要挑起灯来读师父给他的《道德经》。

戚隐点起灯来,轩窗前的红漆书案空空的,落了几瓣杜鹃花儿在上面。过了会儿黑猫回来了,跳到书案上晒月亮。戚隐也拣起书来,坐在床沿上背符咒,背到一半就犯困了,鬼画符在眼前打转。

不知道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听见门板咿啊一响,仿佛是一个人进来了,带进一身月光。

黑猫睁开一条眼缝,问:“呆瓜,死哪儿鬼混去了?怎么才回来?”

扶岚轻轻进到里屋,低声问:“小隐睡了吗?”

黑猫朝戚隐那边抬抬下巴,青地白花的土布床帐半遮,戚隐一半身子歪在里头,脸上盖著书本。扶岚走过去帮他把书收起来,又帮他脱鞋,把腿搬上床。黑猫问:“你去哪儿了?”

扶岚说:“村口。”

“为什么不回家?”

“我今天惹小隐生气了,他不想看到我。”

“所以你就一直蹲在村口,等他睡了再回来?”

扶岚点头。

黑猫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小子媳妇儿还没娶上,怎么就开始耙耳朵了?

“那明天你怎么办?”黑猫问。

“我答应了帮清明师叔和面,明天一大早就去菜园。”扶岚轻声说。

黑猫幽幽地叹了口气,钻回自己的窝,“呆瓜,你是老夫见过最没骨气的皇帝。那你明早声音轻点儿,别把老夫吵醒了。”

扶岚低低“哦”了声。

扭头看戚隐,麦色的脸庞隐在帐子的阴影里,眉锋温和了许多。他还和小时候一样,睡觉的时候喜欢攥拳头,放在脸侧,很可爱的样子。扶岚帮他掖好被子,踅身要走,衣襟忽然被扯住,回过头,正对上那双黑漆漆的眼睛。

扶岚吓了一跳,站在床边上发愣,戚隐慢吞吞地坐起来,挠挠头问道:“呆哥,你干嘛总是对我这么好啊?今天我都对你发脾气了诶。”

“因为你是弟弟,”扶岚垂着眼睫蹲下来,“哥哥要照顾弟弟。”

弟弟么……

戚隐望着他没吭声,黑衣青年蹲在他床边,地上映着他孤零零的影子。戚隐倒真有一个哥哥,那个家伙叫姚小山。可从小到大,姚小山不是对他颐指气使就是拉他背锅。这是他头一回听见,“哥哥要照顾弟弟”。

唉,真是个一根筋的家伙。戚隐心里酸酸的,把手放在他的头顶揉了揉,手很粗糙,摸在他黑亮的发丝上嚓嚓作响。这个笨蛋,明明需要照顾的人是他啊,又傻又呆。扶岚一愣,抬起眼来。他大而黑的眸子映着微弱的符光,像在里头洒了千万灿烂的金。

不知怎的,望着他的眸子,戚隐忽然就相信了他说的那些当年的事情,即便没有印象,即便没有查证。

“小隐,”扶岚轻声问,“你还愿意当我的弟弟吗?”他顿了顿,仿佛怕戚隐拒绝似的,又补了一句,“不当新娘也行。”

“当啊,”戚隐向他伸出手,粲然一笑,“以后要是拖你后腿,你不嫌弃我没用就行。”

扶岚用力地点点头,握住他的手。温热的掌心触碰在一起,仿佛是一个约定。

黑猫蜷在窝里,眯开眼看那边两个人交握的手,满意地哼哼了两声,闭上眼,放心地打起呼噜来。

第二天清晨没有早课,戚隐和扶岚并肩蹲在屋檐底下慢悠悠地刷牙。早上山里空气凉,吸进鼻子里酸溜溜的冷。天色是苍凉的白,乌沉沉的山影托着一轮扎眼的水红日头,像一幅文人案头的水墨画。戚隐掸掸牙枝,说:“咱们牙枝该换了,今天下山去买。”

扶岚点点头,递给他一片薄荷叶,戚隐塞进嘴里嚼。云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问扶岚要了一片,笑道:“你俩起得真早。”

“起得早不好么?”戚隐问他,“大清早的你来干嘛?”

“我还以为你们晚上要御床,早上起不来。”云知道,“来这儿看人,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什么御床,戚隐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骂道:“御你爷爷。”

“你俩不是断袖么?当初安排村舍,我特地把你俩安排在一起的。”云知用手肘戳戳扶岚,“呆师弟,你得感谢我,今儿再帮我洗几件衣裳,攒了好几天了都。”

扶岚点头说好。

戚隐把扶岚拉过来,“滚蛋,自己洗去。”

“挪个位儿,挪个位儿。”流白忽然出现,挤到戚隐边上。

“你丫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你家靠近村口视野好,一会儿有好景,兄弟一起看。”流白笑嘻嘻地拍戚隐的肩膀。

什么玩意儿?正疑惑着,山道那边出现一个人影儿,单薄的个子,背着一个大竹筐。流白激动起来,攥着戚隐的手臂不放手。那人儿越走越近,蹦蹦跳跳,天光映着她的脸,藕一样的白,那眉眼仿佛是用墨笔描出来的,清清淡淡,却有一种说不出的秀丽,像水里捞出来的水兰花。她渐渐靠近,天地似乎充盈了似有若无的香味儿,说不分明,藏匿在风里,欲语还休。

“她是谁?”戚隐问。

没人回答他,因为所有人都移不开眼了。女人渐行渐远,大家才回过神来,戚隐的心后知后觉地跳动起来,他又问了一遍:“刚才那姑娘是谁?”

“长乐坊的小兰仙儿,从前日开始上山采药,一准经过我们这儿。”流白朝他挤挤眼睛,“怎么样,是不是特美,还有美人香。”

云知戳戳扶岚,“美不美,有没有和女人好的冲动?”

扶岚摇头。

流白惊叫一声,“呆师弟你不是吧,这么美的姑娘都没有打动你。”

戚隐叹了口气,道:“他大概不知道姑娘的好处。”

云知教他道:“呆师弟,男人和女人是不同的,男人身板硬邦邦,还有腿毛,女人却是软的,柔得像水。最明显的是胸脯,女人的胸脯软得像棉花,男人的可没那么好摸。”

扶岚愣了一会儿,扭头摸了摸戚隐的胸,评价道:“挺好摸的。”

云知:“……”

戚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