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贼山(二)

耳畔风声呼啸,戚隐揉着眼睛醒了。云知那厮非要御剑连夜赶路,生怕他跑了似的。后来戚隐才知道,这家伙是没钱住旅舍。剑行了一夜,天已经亮了,东边尽头透出隐约一点红和万点金光,云浪的边缘被染上金色,像大镶大滚的绣边。

只是天上风大,戚隐连打了几个喷嚏,裹着袄儿眯瞪着眼睛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靠在扶岚肩膀上,忙坐直了身子。扶岚抱着打着呼噜的黑猫没动弹,戚隐觉得尴尬,这家伙该不会让他靠了一晚上吧?都怪云知这破剑太小,只能肩并肩坐下三个人,尤其还是三个大男人,更觉得挤了。

心里尴尬得要死,面上却还要装作不在意。戚隐揣着袖子坐着,扶岚也没说话,侧目看他,这厮脸上静静的,黑得匀净的眸子烟水一样茫茫。

这厮惯常没有表情,无悲无喜的模样,戚隐也闹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回头望来路,入目皆是漫漫云海,吴塘镇已经不见踪影,偶尔可以从巴掌大的缝隙里窥见人间,却都是莽莽苍苍的山野白水,有时也能见到零星几个村镇,几座城池,散落在山川间,倏忽一下便过去了。而人,更不足道矣。

原来人寄天地,不过蜉蝣而已。

云知从剑头递来两个馍馍,让他们当早饭。戚隐接过馍馍,又递给扶岚。扶岚说了声谢谢,拿着馍馍却没吃。

这家伙说话向来轻轻的低低的,老实巴交斯斯文文的模样,像别人家足不出户的大闺女。戚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妖人,说书人嘴里的妖人都磨牙吮血,凶恶可怖。因为原本是人却走了妖道,甚至也吃人肉,听起来比旁的妖魔还要更可怕一些。

“呃,”戚隐挠挠头,先打破了沉默,“那个……”

扶岚扭过头来看他,大而黑的眸子澄澈干净,天光云影在他眼底徘徊。

他不像个妖,连男人都称不上,倒像个大孩子。戚隐小声问:“你吃过人吗?”

扶岚摇头。

戚隐松了一口气,云知在一旁道:“修道之人耳聪目明,我都听得到,你小声说也没用。你放心好了,吃过人的妖妖气都很重的,这位小兄弟身上几乎没什么妖气,又……”他瞥眼看扶岚,扶岚也呆呆地望着他,“又不大聪明的样子,连剑也不会御,入妖道不会超过三个月吧。幸好你们之前遇见的是刚破壳的姑获鸟,走路都不麻利,要是是有些道行的,十个妖人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扶岚道:“我入此道很久了。”

云知露出一个兴味的笑,“据我所知妖人一般成群结队,扶岚,你身边儿一个同伴也没,该不会是因为太笨被赶出来了吧?”

“我有同伴的,我有猫,”他转眼看了看戚隐,“本来还有小隐。”

猫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正啃着扶岚手里的馍馍。原来这家伙留着馍馍不吃是给他的黑猫的,和一只脑子不大正常的妖猫相依为命,自己脑子也不灵光,真挺可怜的。戚隐叹了口气,分了一半的馍馍给扶岚,道:“好啦,我当你的同伴啦,只要你不要再提娶我当新娘的事。以后要是功课上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我,我帮你。”

扶岚呆了会儿才意识到戚隐再一次拒绝了他的婚约,失望地点点头,垂眸去看底下翻涌的云海,有些低落的模样。

戚隐没再管他,晌午的时候他们到了凤还山的地界。说不期待是假的,戚隐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能登上仙山,像所有话本传说里的剑仙一样,衣袂飘飘,上天入地。

戚隐低头看,山脉连绵,山云伏在其间,像山窝里卧躺的棉花。一阵天风拂过,吹送着绿涛翻卷到看不见的尽头。一行白鹤扑着翅膀从他们头顶飞过,戚隐伸出手,接过一片飘扬的羽毛。

原来,这里便是世外仙境了。

戚隐听过不少仙山的传说,总是有人自称自四方仙山而来,坐在茶馆里侃侃而谈,顺便骗两壶热茶几盘茴香豆。听得最多的是无方山的悬空灭度峰,东南西北四方各有一条玄铁锁链,消失在浩荡云海间。还有灭度峰中央的无方殿,据说无方山弟子每日晨昏定省,在大殿前诵经练剑。经声朗朗,剑声呼啸,山下的百姓每日在仙音中起床劳作,吹灯入眠。

四方仙山,南无方,西昆仑,北钟鼓,东凤还,凤还位次最末,对老百姓来说,却依旧是天一般高远的存在。

云知把仙剑放低,戚隐看见山脚一条长街,两边高高低低的青瓦楼阁挤在一块儿,中间人流熙熙攘攘。

“那是山脚的长乐坊,衣裳鞋帽那儿都有卖,还有吃有喝有玩儿,只不过要费点儿银钱。”云知冲他俩一笑,“你俩刚来,作为师兄,改天请你们去四海升平楼见见世面。”

戚隐直觉那不是什么好地方,道:“修道之人不是应该清心寡欲么?”

云知耸耸肩,“不让师长知道就行了呗。”

这人儿不正经,仙山一般戒律严格,以免被他连累,戚隐决定以后离他远点儿。

又飞了一程子路,他们进了山,云岚底下一条青石长阶横亘山中,一座山门矗立其上,山前一块巨石,戚隐看见“山中不可御剑”的红字。

云知看也不看,径直御着剑越过了山门。

戚隐:“……”

一路碧涛如潮,云知带着他们穿叶而过,只是不见凤还大殿,也不见弟子三千。戚隐心里渐渐有了不祥的预感,前面终于看见屋舎,却是几间错落的瓦房草屋,中间栅栏围出一块儿空地,有几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在那里练剑。他们从屋顶越过,底下有人从二楼的木窗里探出头来,大吼了一句:“死鬼云知,张员外上门寻债来了,你借他的衣裳借三天,却一个月都没还!”

云知头也不回,将身上的白衣一扒,丢给下面那个人,剑嗖地一下飘远,他闲闲的声音顺着风荡过来,“替我谢谢张员外!”

戚隐满脸震惊地看着云知,这厮剥了纤尘不染的绸衣,露出底下补丁摞补丁的竹布中衣来。云知一笑,道:“去接你回山,总得打扮得衣冠禽兽一点儿吧。”他从乾坤袖里取出一件外衫穿上,补丁倒是不多,就是洗得发白,看不出原来是什么颜色。

扶岚倒是淡定,但戚隐觉得他只是单纯没有表情。

“走,带你们拜见掌门。”云知带他们飞上一处高崖,在一个茅屋前面下了剑。

戚隐踌躇了一会儿,道:“那个,你们的大殿呢?”

云知懵然,反问:“什么大殿?”

“像无方山无方殿那样的,你们凤还山也该有个凤还殿吧?”戚隐比划了一下,“汉白玉须弥座,三层楼那么高的穹顶,彩画横梁,麒麟浮雕……”

云知正色道:“师弟,你这就不对了。”

戚隐愣了一下。

云知道:“所谓清修为何?自然是苦行以修身,寡欲以修心。无方山那般穷奢极欲,我们凤还山向来是看不上的。”

“哦……原来是这样。”戚隐羞赧地挠挠头,忽又觉得不对劲,方才是谁说带他去四海升平楼见见世面的?

“走,带你们拜见掌门。”云知道。

戚隐又紧张起来,忙把身上披的袄儿收回包袱,对着日影整了整仪容。又帮扶岚理了理鬓发,捋平衣领。两个人彼此看了看,确定都人模狗样不会有碍观瞻了,再把黑猫搁在门口晒太阳,才跟着云知进了门。

茅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倒是整洁。堂屋中间挂了一副画,大约是太过久远,掉了颜色,模模糊糊看得出是一个乌发少女在河边梳头。下面两个藤木香几,上面都放了金漆博山炉,漆掉得斑斑驳驳,游丝一般的烟气从里面冒出来。

一个弟子过来行礼,道:“掌门前日御剑不当心跌了下来,摔断了腿,请各位稍候。”

这什么半吊子掌门,御剑还能栽下来?戚隐震惊。

“怎的这般不小心,”云知也大惊,关切地问,“伤势重不重,会不会伤及性命?”

“并无大碍,用了续骨膏,在床上哼唧几日,过段时日便可恢复如初。”

云知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戚隐不慎捕捉到他脸上的失望情绪,麻木地想,这小子不会想要欺师灭祖吧……

过了半晌,凤还山掌门终于姗姗来迟。他瘫在旧藤轮椅上,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道童合力推着他从金山绿水屏风后面转出来。那两道童看着怪怪的,白面粉腮,活像年画里两颊一点儿殷红的福娃娃。但更让人瞠目的是这掌门,胖得像只刚从猪圈里放出来的白猪,满身肉都挤在藤椅里。

戚隐这下明白他为什么会从剑上栽下来了,这样的人御剑,委实是难为他的剑了。

一个道童递过茶盏,掌门接过茶,捏着青瓷盖儿撩了撩茶沫子。他的手指肥而白,并在一起的时候像白花花的猪蹄,拇指上套了一个碧玉扳指,上面刻了细细密密的莲花纹。喝到一半茶叶卡了牙缝,从轮椅上撅了一小片儿藤下来,一手捂嘴一手剔牙齿。一面剔一面抬起眼来,上下打量戚隐和扶岚。

这二流子做派着实不像仙派掌门,戚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进了骗子窝。

茶叶剔下来了,他把它扔到茶杯里,笑眯眯地朝戚隐道:“你就是戚隐呀,长得挺……”

又来了。戚隐觉得无聊,他知道这个胖子的下文是什么,无非是“你长得真像你爹”,“好好继承你爹的衣钵”之类的话儿。昭冉说一遍,云知说一遍,他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戚隐浑不在意,他来这儿就是想有个地方落脚,有个屋顶遮风,等他攒够了银钱,就拍拍屁股走人。

“长得挺精神嘛!”

戚隐愣了一下,抬起头。掌门揣起袖子,笑眯眯地道:“你二人虽身份特殊,不过一旦入门,便是我门中子弟,别无二差。只不过,入门可不是说入就入的,老夫还要看看,你们是不是有这个本事。”

戚隐正色起来,莫非是要试炼么?他都听过的,无方山入门第一道关卡便是千人大试,两两对阵,最后胜出的百人才能成为入室弟子,其他都要打道回府,各找各妈。他开始紧张,来拜师的只有他和扶岚俩人,难不成要在他们之中决出胜负么?

掌门伸出手,宽厚的手掌递到戚隐和扶岚眼皮子底下,“要入门,先交束脩。一贯钱一年,连交三年只要两贯半,一次交齐一两,老夫活到何时教你们到何时。你们俩一块儿来的,算你们便宜点儿,只要一个人的价。”

戚隐呆在原地。

扶岚掏出荷包,倒了一两银子在他手心。

“爽快!”掌门竖起大拇指,“好,打今儿起你们就是老夫的弟子了,老夫弟子字号为‘云’,小隐的道号便是‘云隐’,小岚是‘云岚’。云知,你去给他们安排住处,其他二位长老下山除妖不在门中,便不必拜见了。”

直到出门戚隐都还没有回过神来,那一两银子,就这么有去无回了?

他满目震惊地望向扶岚:“你为什么要交钱?”

扶岚呆了呆,道:“他说要交。”

“他说交你就交?”

扶岚有些不知所措,“不该交么?”

戚隐抓耳挠腮,“我的爷啊,一两银啊,够咱俩活一年了,而且那一两银还是我给你的吧!”

这一定是进贼窝了,戚隐万分肯定,凤还山就他娘的是一个骗钱的贼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