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八点过后才消失,这时换成李奇坐在路华里面,凯特·蓝恩坐在Mini里。东边的天空已经暗下来,西边的天空红咚咚的。黄昏降临得很快,随之而来的是晚上的雾气,看起来十分美丽,却把能见度降到一百码以下。驱鸟鸣枪设备已不再发声,整个下午到傍晚,发射时间一直随机变换,最短相距十五分钟,最长相距四十分钟。现在它突然停下,反倒比枪响时更引人注意。
泰勒和杰克森在其中一间谷仓里,努力搞定锄耕机。波琳在厨房,打开罐头准备晚餐,洁德依旧坐在桌前画画。
到了八点半,视线已经低到看不见东西,所以李奇离开路华,走向厨房。半途遇上杰克森,他刚好从谷仓回来,双手沾满油渍。
李奇问:“进行得怎么样?”
“快好了。”杰克森说。
这时候泰勒从朦胧中现身。
“未来的十小时,”他说:“一直到黎明前我们都是安全的。”
“你确定?”李奇说。
“不尽然。”
“我也一样。”
“那美国陆军野战手册里对夜间阵地的安全有什么指示?”
李奇微笑:“上面说你应该把一大堆地雷布在一百码外,如果听到其中一个爆炸,就知道已经解决一个入侵者。”
“要是手边没有地雷呢?”
“那就躲起来。”
“空降特勤队也这么教,可是我们没办法把房子藏起来。”
“我们可以把凯特跟洁德送到别的地方。”
泰勒摇摇头:“她们留下来比较好,这样注意力才不会分散。”
“他们有什么想法?”
“直接问他们。”
于是李奇跑去问他们,走捷径直接穿过屋子来到外面的Mini车旁,告诉凯特休息一下准备吃晚餐,然后说他可以载她和洁德去她们想去的地方,旅馆、休闲度假村、温泉区,诺维奇、伯明罕、伦敦,任何地方。但她拒绝了,她说只要蓝恩还活着,她就要泰勒待在身边,拿枪待命。她说一栋农舍,三吋厚的石墙,是最安稳的地方。李奇没跟她多说什么,心里也赞成泰勒的说法,注意力分散不是高明的策略,而且蓝恩有可能已经派手下偷偷监视。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监视马路,会注意经过的车辆,看泰勒在不在里面。如果原本预期的苏珊跟美乐蒂,变成了凯特跟洁德,那整个情势就会彻底改观。
靠着波琳在橱柜里翻箱倒柜,晚餐是随意的罐头组合。她的厨艺不算高明,因为太习惯拿起贝罗街的电话直接叫外卖。可是好像没人介意,没人计较桌上没有美食。众人边吃、边想计划,同意派出两组双人警戒小组,彼此衔接,每组五个小时,这样就可以撑到天亮。每组由一个人负责从无窗的三角墙巡逻到南边,而另一个巡逻到北边。人手一把上膛的G36,第一班是泰勒跟杰克森,到了凌晨一点半,再换李奇跟波琳。凯特·蓝恩不用参加。因为对方如果发动攻击性的夜间侦察,她有可能被认出来,风险太高。
李奇收拾桌子,清洗盘子。泰勒跟杰克森拿着上瞠的G36到外面,凯特带洁德上楼睡觉。波琳加了点木头到壁炉里,看着李奇在水槽边洗碗。
“你没问题吗?”她问他。
“我以前也做过打饭班。”
“我讲的不是这个。”
他说:“我们有个空降特勤队的人在房子一边,还有个第一伞兵营的人在另一边。这两个人都拿着自动武器,加上事情关乎自身,不可能睡着。”
“我讲的也不是这个,我说的是这整件事。”
“我说过不可能把任何一个人送上法庭。”
波琳点点头。
“她很可爱。”她说:“对不对?”
“谁?”
“凯特,她让我觉得自己是个老人。”
“徐娘半老。”李奇说:“风韵犹存。”
“谢了。”
“我说真的,要是让我选,我会跟妳回家,不是她。”
“为什么?”
“因为我跟别人不一样。”
“我应该要送他们上法庭的。”
“我也是,曾经。可是这次不打算这么做,而且心里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我也是,这才是让我觉得不应该的地方。”
“妳会适应的,一部锄耕机加一张机票就能帮妳解决问题。”
“距离吗?六呎深的泥土加上三千哩的飞行?”
“每次都有效。”
“真的吗?”
“昨晚有一千只虫死在我们的挡风玻璃上,今天又死了一千只,再死一只也没什么差别。”
“蓝恩不是虫。”
“没错,他比虫更糟糕。”
“那其他人呢?”
“他们有选择权,世上最简单的选择题。他们可以留下,或是走人,全由他们自己决定。”
“你觉得他们现在人在哪里?”
“外面不远处。”李奇说。
半小时后,凯特·蓝恩再次下楼,借来的衬衫尾巴绑在腰间,袖子卷到手肘。
“洁德睡了。”她说,身体侧向一边,挤过一张没有摆好的椅子。李奇心想,好像真的看得出来她怀孕了,只不过,那是因为人家已经说出来了。
他问:“她还好吗?”
“已经比我们预期得要好。”凯特说:“她睡得不算好,飞行时差让她很不舒服,而且我猜应该有点紧张。她不懂为什么这里没有动物,不了解耕地农场是什么东西,她以为我们把一大堆可爱的动物都藏起来了。”
“她知道新的弟弟或妹妹,或是未来的情况?”
凯特点点头:“我们等到上了飞机,努力把这件事讲成冒险的一部分。”
“机场情况如何?”
“没问题,护照安全过关,他们比较注意名字,看是不是跟机票上一样。”
波琳说:“所谓的国土安全不过如此。”
凯特再次点点头:“我们是从报上学来的,有个人因为临时接到生意上的通知要立刻出国,从抽屉拿起护照就走,直到过了六个国家后才发现,他拿的护照是他太太的。”
李奇说:“告诉我,你们是怎么规划的。”
“其实很简单,我们事前做了些准备,买了变声器,租下公寓,买椅子,拿走车钥匙。”
“大部分都是泰勒运行,对吧?”
“他说他的长相比较平凡。”
“这点应该没错。”
“可是我必须负责买变声器,因为不能说话的人买这个太奇怪了。”
“我想也是。”
“然后我去史泰博复印照片,这件事非常困难,我必须叫谷伦开车载我去,一直叫泰勒会引人怀疑。不过这件事做完,后面的就简单了。那天早上我们出发去布鲁明黛,直接开到泰勒的公寓。然后躲起来等待。我们几乎不敢发出声响,以防有邻居跑来看。灯光也保持不开,同时把窗户贴起来,以防有人从街上经过看见。一段时间后,我们开始打电话,就从公寓里打,那时候我很紧张。”
“妳忘了说不准找警察。”
“我知道,我以为我才刚开始就搞砸了,可是爱德华似乎没注意到。后来就简单得多,因为熟能生巧。”
“我在柏克的车上,妳那时候听起来已经很上道。”
“我觉得有人在车上,他的声音里透露了不寻常,而且他不断说明他到了什么地方。我想应该是说给你听吧,那时候你一定是躲起来了。”
“妳先叫他报上名字,以免自己说溜嘴叫出来。”
凯特点点头:“我很清楚开车的人是谁,而且我觉得这样讲比较能展现控制一切的气势。”
“妳对格林威治村很熟。”
“我嫁给蓝恩前住在那里。”
“为什么要把赎金分成三次?”
“因为一次就把钱拿走,线索太明显了。我们认为应该让压力逐步上升,那么或许蓝恩就不会有所联想。”
“我不认为他没有联想,不过他想错方向,他开始想起侯巴特跟奈特,还有非洲的过往。”
“侯巴特的情况有多糟?”
“糟糕透顶。”
“太不可原请了。”
“我完全赞成。”
“你觉得我很冷血吗?”
“就算是,那也不是批评。”
“爱德华想拥有我,就像财产一样,而且他说如果我敢对他不忠,他就会用削皮器把洁德的处女膜撕破。他说会把我绑起来,叫我看着他动手。说这句话时洁德才五岁。”
李奇没说话。
凯特转头对着波琳问道:“妳有小孩吗?”
波琳摇摇头。
凯待说:“听到这种话,你的脑袋会自动把它挡在门外。你会假定这是气头上说的鬼话,就像精神异常。可是后来我听到安的故事,我就知道他真的会做这种事,所以现在我要他死。”
李奇说:“会的,很快。”
“有人说你千万别在母狮跟小狮中间作梗,以前其实不太懂这句话什么意思,现在我懂了,所以不管用什么手段我都不在乎。”
房间里完全安静下来,只剩虫鸣。壁炉里的火焰闪烁摇曳,墙上奇怪的影子跟着晃动。
李奇问:“妳打算一辈子待在这里?”
“希望可以。”凯特说:“有机农业将来会成为主流,对人模拟较好,对土地也比较好,我们可以跟这里的人再多买些土地,或许再稍微扩大规模。”
“我们?”
“我觉得我已经是这里的一部分了。”
“你们要种什么?”
“目前只能种草,未来五年大概都要卖干草,必须先把土壤里的化学药剂清除,这需要时间。”
“很难想像妳当农夫的样子。”
“我想我应该会乐在其中。”
“即使蓝恩已经从世上消失?”
“如果是这样,我想我会偶尔回纽约,不过仅限市区,我不会回达科塔。”
“安的妹妹住在对面,崇威大楼,她已经监视蓝恩长达四年,没有一天中断。”
凯特说:“我想见见她,我也想再看看侯巴特的姊姊。”
“就像幸存者团体。”波琳说。
李奇离开椅子,走到窗边,除了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除了寂静没有其他声响。
“那我们得先成为幸存者。”他说。
他们让壁炉的火继续烧着,坐在椅子上打瞌睡。等李奇脑内的时钟走到凌晨一点半,他拍拍波琳的膝盖,站起来伸伸懒腰。一起走到外面漆黑的夜色中,迎向低温。轻声调用后,泰勒跟杰克森一起到门口会合。李奇接过泰勒的枪,朝屋子南边走去。枪上还有泰勒的余温。保险就在扳机后面上方,用氚做了标记,发出淡淡光芒。李奇选择单发射击,把步枪抬到肩上,试试看合不合。感觉非常好,平衡十分完美,提把部分就像M16的放大版,前面斜坡有个小小的椭圆形瞄准孔,跟原本架设的瞄准镜连成一线。瞄准镜头是普通的三倍单眼镜,根据光学原理,透过这个镜头可以把远方物体拉近三倍,可是同时会增加三格光圈的暗度,这样一来,瞄准镜在夜间时就会变成废物。比一片漆黑再暗三格光圈,等于完全不能用。不过整体看来,是把很俊的武器,到了天亮就会恢复雄风。
李奇背靠在无窗的山形墙上,静下来等待。他闻得到厨房烟囱传来的木头烟味,一分钟后,他的眼睛已经适应黑暗。可以看到厚厚的云层后方透出一点点月光,虽然只比绝对黑暗稍微亮一点点,但还是有安抚人心的效果。没人可以从远处看到他,因为他身上穿着灰色裤子,灰色夹克,靠在灰色的墙上,拿着一把黑色的枪。反过来,如果有车灯出现,几哩外他就能看见,步行的话只能看到十呎外。肉搏战的距离。不过在夜间,视觉其实不是最重要的感官。在黑暗中,听觉才是最重要的。声音是最佳的先期预警系统,李奇自己可以完全不发一点声音,因为他没在移动,可是入侵者就没办法,他们一定得移动。
他往前跨出两步,站着不动,头部缓慢地左右转动,扫瞄身前两百度的弧形,像是个巨大的曲面空间泡泡。他必须注意当中的每一种声音。假定波琳在屋子北边也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么他们已经把每个可以接近的角度都涵盖到了。起初他什么都听不到,只有绝对的安静无声,就像个真空环境,似乎成了聋子。等他放松后,专心听,开始有非常细微的声音出现,飘过平坦的原野送进耳中。遥远的树梢在微风吹拂下摇曳;一哩外,电线发出低频声;水沟中液体把泥土浸成烂泥。干掉的泥土掉进犁沟发出声音;地洞里田鼠在活动;万物在生长。他把头左右转动,像雷达一样,任何人类只要靠近,听起来都会像一群人同时出现。不管对方多么小心翼翼,他还是可以在一百码外就清楚听见他们的动静。
李奇,独自身处黑暗中,手持武器,危险致命,所向无敌。
他就这样站在同一地点连续五个小时,温度很低,但可以忍受。没人出现。到了早上六点半,太阳从他左边遥远的地平线升起。天空中出现一道水平红霞,地面上相映的是层厚厚的浓雾。眼前一片灰色慢慢往西边扩张,像是潮水逐渐涌入。
崭新一天的黎明。
最危险的时刻。
泰勒和杰克森从屋里出来,拿着第三和第四把步枪。李奇没有说话,直接在屋子正面后半段创建新的岗位,他的肩膀靠着转角,面对南方。泰勒做出跟他一模一样,但方向相反的动作,靠着前面的墙。不用看就知道后方六十呎处,杰克森和波琳也做着同样的事。四把武器,四双眼睛,全都瞄准外面。
安全可以充分维持。
只要他们能一直待在岗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