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人定胜天

“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十岁的陆柒声音里都带着股稚气,软糯糯的。

陆云的手一顿,笔尖的墨晕染了信纸,抬起一双桃花眼:“小柒,这是谁教你的?”

陆柒睁着大大的、还有些圆的狐狸眼:“徐山,他要给娘子回信,刚才到处找人帮他想诗呢。最后,他说青竹的最好。”

陆云撂下笔,拿了一块蜜饯塞进陆柒的嘴里,摸摸她的头:“小柒,乖,这诗写错了,不许记。”单手拿起陌刀,就要出帐。

“泥(你)去哪儿?”陆柒口里含着蜜饯,不舍得嚼,含含糊糊地问道。

“好久没练武了,找徐山、青竹他们切磋切磋。”

“偶也去!”陆柒从凳子上跳下来,扛起跟自己身高差不多长的新亭侯。

陆云摸着下巴,点点头:“也成,走,咱们一人一个。”

片刻后,练武场传来鬼哭狼嚎。

“嗷,头儿,那是小柒偷看我的信,你干嘛打我呀,也太偏心了吧!!!唉哟,唉哟,别打了,那是青竹想的!青竹呢!”徐山抱头鼠窜。

“徐副将,赶紧认错吧!”青竹鼻青脸肿,被陆柒踩在脚下,新亭侯插在地上,离他的头颅只有三寸。

“……,我错了!!!”徐山丝滑无比地下跪。

众将士哄笑一团,“我就说,押主帅和小柒,稳赢!”、“青竹,徐山,你俩太怂了!十招都接不到!”、“小柒这刀法可是越来越帅了,再过一、两年可了不得。”

陆柒再次醒转,入目还是白色的帐帘,鼻尖满是药材的苦涩味,她转过头,朦胧间床前坐着一位男子,心中一动。

“陆云?”她下意识地轻轻喊了一声,嗓子发涩,声音暗哑,却满含期待。

“你醒了?”极为好听的男子声音响起,但陆柒的心却掉入了万丈深渊。

萧宸予的视线从腿上的刀移开,一抬头,就看到床上的女子散着蓬松卷曲的黑发,大大的狐狸眼中满是哀伤和绝望,瞳孔黝黑得深不见底,右眼一滴晶莹的泪飞速地划过清纯的雪白小脸。

他有些傻眼:“你、你怎么了?伤口很疼?”

陆云已经死了,陆柒闭了闭眼,再度睁开眼,神智已是一片清明,看向萧宸予问道:“是你救了我?这里是哪儿?”

萧宸予顿时觉得那眼光锐利带刺,刚才的羸弱不堪好似只是他看花了眼,床上躺着的明明是一匹受了伤,充满戒备的狼。

他坐在圆木桌旁,优雅地端起一杯茶轻呷了一口,温和地说道:“是我救了你,这里是白鹤镇。”

陆柒慢吞吞地起身靠在床背上,一呼一吸间都觉得胸口烦闷,四肢疼痛不已,真气溃散,看来短时间内伤愈无望。

她低头盘算,白鹤镇在河东,离京城算不得远,便问:“我躺了几日?”

萧宸予伸出又白又直的手指,比了个二。

陆柒心中一沉:两日,吴景睿应该进了京,进了京再要他的命就不容易了。

陆柒想要下地,全身伤口尽数被拉扯,她不禁面露痛苦之色。

萧宸予听着那撕裂的声音也全身难受,看她全身僵硬的样子,劝道:“姑娘,你都这样了,就别折腾了。”

陆柒醒来以后第一次认真打量萧宸予,对面的男子坐姿挺拔,优雅俊美,穿着浅粉色细花纹缎大袖袍,料子丝滑飘逸,袍内露出银色镂空木槿花镶边。

粉色在他身上没有半点的俗艳,反而像桃花成了精,还是自带贵气的那种,与这简陋的客栈格格不入。

陆柒专注又贪婪地看着他那双含着无限风流的桃花眼,与陆云的有七、八分相像,不过与他的精致秀气不同,陆云多了几分杀伐沧桑。

她问道:“你是谁?”

萧宸予笑眼弯弯,菱唇翘起,他早就习惯被人盯着瞧,不过这女子看似在瞧他,但是神眼迷离,不如说是透过他在看谁。

他把陆柒的刀放到了一边,修长白皙的手指拿起折扇,食指和中指扣着扇子上端,五指灵巧一转,扇子翻了花顺势一收:“在下萧宸予,敢问姑娘芳名,又因何故追杀吴景睿?”

陆柒眸光一闪:“你认识吴景睿?” 余光快速地瞄了一眼放在一旁的刀。

萧宸予看她浑身散发着如霜寒意,反而笑得愈发深了,眼神明亮,颊边一对梨涡显得他无辜可爱。

他站起身,单手把新亭侯放到陆柒身边,柔声道:“你不必惊慌,我若是吴景睿的人,你此刻性命怕是早已不在。

我乃京城人士,出来游玩,正好碰上你与吴景睿打斗。吴家如此盛名在外,我见过吴景睿也不奇怪。”

桌上一鼎香炉,香气清雅不俗,再观其言谈举止,穿着打扮,想必是京城里的贵公子,陆柒心里忖度,缓缓说道:“我叫陆柒……”

突然,“啪”地一声,房门被推开,子墨提着食盒走了进来:“少爷,用膳了,还有女壮士的药也熬好了。”

一进门,怔在当场,然后看了两人一眼,顶着萧宸予略带责备的目光,尴尬地笑了笑:“女、女、姑娘,你醒啦?赶紧趁热喝药吧。”

他把红木梅形双层食盒放在圆桌上打开,双手端起第一层的药碗,自然地递给萧宸予。

这几日,除了请老板娘帮忙给陆柒换药,其他都是萧宸予照顾的陆柒。

一递出去,子墨猛然想到陆柒醒了,手一顿,而萧宸予正理所当然地伸手接,看他停在半路,纳闷地抬头,看子墨的眼睛瞅着陆柒,自己也反应了过来,不由得有些讪讪。

陆柒却没有注意到这个细节,手一伸,子墨就改了方向,将药碗递给她。

陆柒手臂一用力伤口便会撕扯,费力地端起药碗,好不容易凑近身子,一饮而尽,把碗还给子墨。

萧宸予又递上来一碗粥,笑着说:“喝了药先吃点东西吧,吃完了再说。”

陆柒的确饿了,道过谢,再度费劲儿地端起粥碗,没有一丝假手于他人的意思。

萧宸予看她明明拿不稳,又急着想喝的样子,想上去帮把手,但她不说,自己又拉不下脸主动说,手指在背后扣着扇柄,犹豫着,正要开口。

“少爷,您也趁热用吧,今儿的菜比前两天都好。”子墨在一旁布菜,不知道自己又不合时宜了。

萧宸予默默吸了一口气,转过身,瞪了子墨一眼,坐在椅子上,看着一桌子油腻腻的菜,胃口全无,随便夹了几筷子,就停了箸。

子墨劝道:“少爷,这穷乡僻壤的,您就将就点,再多用些吧。要是回去瘦了,夫人一定会责罚小的。”

萧宸予实在不想吃,便也要了一碗粥,结果米糙得拉嗓子。

他想到大夫说陆柒醒了之后最好吃点软的,便说:“陆姑娘,你别喝了,这米太糙。我让子墨再去镇上的酒楼买碗粥。”

子墨在一旁苦了脸:“少爷,这就是镇上最贵的酒楼买的。”

“叫我陆柒就行。不糙,比边关的细多了。”陆柒低声说道。

“你从边关来,是大同镇的将士?”这里离雁门关不远,大周共有九边,九边各镇都驻有重兵,陆柒一身武艺再加上她用刀的气魄,萧宸予不由得猜道。

“去过而已。”陆柒含糊地说,把粥喝得干干净净,“那里的人从不挑食,能吃上饭就是福气,有没有命吃下一顿都不知道。比不得公子,是有福之人。”

听了陆柒的话,萧宸予又看看桌上的菜,拾起筷子默默地夹菜。

旁边的子墨心想,陆姑娘可以啊,自家这位公子可最是讲究了。

一抬眼皮,正对上陆柒如狼般锐利的视线,子墨心里一激灵,不自觉地垂下了头,却听到她略有些低哑的声音说道:“劳烦再盛一碗粥。”

子墨很是恭敬地帮她又盛了一碗,双手递上,“您请用。”

陆柒喝完了两碗粥,才觉得稍微有点力气。

那边萧宸予已经用完了饭,愁眉苦脸地喝着子墨沏的茶:“姑娘,你究竟为何追杀吴景睿?”

“因为他害死了人,很多人。我要跟他讨个公道。”

萧宸予笑着摇了摇头:“吴家的公道不容易讨,一个不小心,只怕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姑娘,三思。”

陆柒垂眸,浓密卷翘的睫毛在脸上留下一层阴影,她看着自己绑着绷带的手腕,说道:“这个公道,我讨定了。”

萧宸予稍微凑近了身子,扇柄抵着他线条优越的下巴尖,一脸好奇地问陆柒:“姑娘为何如此执着?吴家的势力,说句只手遮天也不为过,要知道,人不与天斗。”

陆柒的眼睛深如海,注视着萧宸予:“我只听过,人定胜天。”

俩人相视无言,萧宸予看着她坚定不移的目光,终究移开了眼,站起身来,说道:“姑娘,好气魄。时候不早了,你早点休息,我就歇在隔壁,有事随时唤我。”

待人走后,陆柒静静地靠在床上,她的思绪飘到了新平堡,恣意张扬的青年,与子同仇的战友,那些嬉笑怒骂的日子,不复再见,陆柒慢慢把头埋在了双膝间。

作者有话要说: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取自《戏赠张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