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良臣早已脱离了太子的队伍,独自牵着马,折返行宫。
树梢上的云雀扬翅而起,喻良臣盯着那道黑影,直到它再度隐于丛叶之间。
来骊山之前,喻良臣又入过梦。
他梦见容姒穿了一身水红色的骑装,策马穿梭在山林之中,同他抢一只灰色的野兔。喻良臣不欲与她相争,勒马相让,却惹了她不快。
那一袭红衣鲜明灼目,然她面上却浮出几分桀骜的清冷来,望着他道:“你既称我一声殿下,便该知道,本宫要的东西自己会取,又何须你来相让?”
她一箭射落了喻良臣头顶的云雀,随后策马而去。
再之后……
喻良臣微微蹙眉,不一样了。
梦中的他绝对没有因为马匹不济而折返,喻良臣顿觉不对,若只有昭明公主是那个变数,又与他的马何干?
喻良臣停了脚步,几乎是同时,右前方的树丛间响起一道几不可闻的破空声,喻良臣近乎本能地偏过头,冰冷的箭锋擦着他的眉梢而过,那一瞬间他甚至并未感到锐利的痛楚,只觉有道温热顺着额际淌下。
喻良臣没有丝毫犹疑,知道受伤的刹那便举箭而射。而容姒同样反应极快,箭既已出便不再恋战,然将将策马喻良臣的箭便紧随而至,她猛地提勒缰绳,控着马匹险险躲过。
他竟这般敏锐!
容姒骤然惊出一身冷汗,却没有回头,只策马狂奔。她这身装扮只看背影就是个少年郎君,只要不追至近前,无人能确认她的身份。
容姒驾马跑了一段,未等松下心神,余光却见一道黑影骤然从树梢扑下。容姒被一把拽下马去,腰际和肩脊均被牢牢扣住,那人抱着她滚到地上,一直滚下了侧坡。
容姒只觉天地倒悬,不知过了多久才稳住身形,然那人的手一直稳稳托在她脑后,待容姒双目聚焦,方听耳边一声轻笑:“臣下冒犯。”
一滴温热落在容姒脸颊,容姒骤然一惊,双瞳间印出眼前之人的脸。
他撕开了往日疏冷淡漠的表象,露出底下深沉诡谲的一面。他的唇边夹了一点弧度,目色却冷锐深浓,眉梢至额角间有一道清晰的血痕,犹有血色从此间淌下,好似开在无边地狱的曼珠沙华。
艳极,却叫人心生恐惧。
直到这一刻,容姒才不得不承认,她怕喻良臣。
那么多人因他而死,包括她自己,使得她每次在面对喻良臣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生出恐惧。
哪怕,她从未表现出来。
“放肆!”
容姒低斥,率先移开目光,然喻良臣看着清瘦,压在她身上却似有千钧,容姒挣脱不开,再抬眸时已含了怒。
“再不放手,祸及宗族。”
喻良臣神色不变,托在容姒脑后的手上移,指腹按上容姒的侧脸,将滴落在她脸上的血迹拭去。
白若玉瓷的脸上抹开一道血色,好似上妆用的胭脂淡红。眼尾眉梢的冷意坠在这白里透红的羞怯妆容上,不但没有半分割裂感,反而拼凑出一股极致的清艳。
喻良臣指下微顿,意识到自己在想些什么,眸中骤然一凛,松开了扣在容姒腰际的手。
容姒没了桎梏,一把将人推开,然未及起身,喻良臣再度上前将人压下,一手封在容姒唇上,沉了眉目。
容姒一僵,也听到了山道上的动静。
他们此时趴在一个斜坡之上,依稀能瞧见山道的背阴处有两个人,好在容姒的马方才受惊不知跑到了何处,那两人并未察觉周围还有人在,说话声虽不高,却也能勉强辨闻。
“都准备好了?”
背对着他们的那人压着声音,只能瞧见墨绿色的一袭披风,站在他对面的人瞧着眼生,却是一副郎官打扮。
“都安排好了,待我们的人引太子过去,正能撞上——”
着墨绿披风的男子骤然抬手,低喝道:“谁在那儿,出来!”
容姒闻言一惊,下意识屏住了呼吸,再抬眸却见那郎官一个翻身拖了一人出来,看身形是个姑娘,她身后的枣红马上栓了串铃铛,故而一靠近便被那二人所觉。
容姒微微蹙眉,总觉得那铃铛有几分眼熟,忍不住又将头抬了几分,以便能看得更真切些,一边又听那女子道:“小女不甚在林中迷了路,不是故意惊扰殿下……”
她话未说完便被男子掐了脖子,一下抵在树干上。
容姒这下终于看得清楚,那掐人的是她的二皇兄容岳,被掐的则是容岚的伴读,席鸯。
容岳显然是不信席鸯什么都没听到,手上的力道又重几分,席鸯觉着难受,红了眼道:“我父亲好歹是正三品的通政使司,殿下若在此时杀了我,就不怕惹祸上身么?”
容岳冷笑了一声:“凭你父亲就敢威胁本殿?莫说是你,就是你父亲在此,又能如何?”
他凑近席鸯,在其耳边道:“猎场中不乏猛兽出没,席姑娘如花似玉,若被猛兽所害香消玉殒,岂非可惜?”
席鸯忍不住浑身战栗,看容岳神色即知他绝不是说说而已,只勉力道:“殿下无非是想杀人灭口,杀我一人容易,可殿下想成大事,却是非我不可。”
容岳有了点意趣,微微松开了她道:“怎么说?”
席鸯得以喘息,顾不得整理衣襟,只稳着声线道:“太子殿下生辰在即,皇后娘娘有意在我们几个伴读之中择选太子妃,若我能进东宫,日后自然就是殿下的助力。”
容姒听得心头一震,下意识去看喻良臣神色,却见他敛了眉目,不知在想些什么。
席鸯究竟是在虚与委蛇还是真的会与二皇子往来,容姒拿不准,她只知梦中的席鸯的确成为了太子妃,可人人都道她与太子鹣鲽情深,故而在宫破之时她不忍受辱,触柱而亡。
前面的容岳似是低笑了声:“入宫的伴读又不只你一个,你如何大言不惭地说本殿非你不可?”
“自然是因为臣女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席鸯抬眸,“当然,若能得殿下相助,更是万无一失。”
容岳有些意外:“你倒是胆大,不仅要我留你性命,还要我助你成为太子妃。可你若真成了太子妃,又为何要帮我呢?”
“若是你转头帮着太子对付我,又当如何?”
席鸯白着脸:“殿下若不信,小女可立誓。”
容岳摇头:“我这个人,从不信虚无缥缈的誓言。”他抬手从席鸯发间抽了一支孔雀衔珠簪,道:“我只信我握在手里的。”
席鸯抿了唇,冷汗浸衣。
她第一次参与围猎,哪怕要上马背,也力求从头到脚都精致完美。单说这身骑装便是由上京城中最好的绣坊所制,那孔雀衔珠簪亦是她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既出彩又不显得累赘,许多人都瞧见过。若是在二皇子手中现于人前,任她舌灿莲花也再难撇清。
容岳只是拿了根簪子,捏的却是她半生名节。
然席鸯只能应下:“好,就以此为凭。”
容岳这才满意,任她离开。容姒收回目光,下一瞬便觉发顶一重,喻良臣按着她紧紧趴在地上,直到听闻远去的马蹄声,容姒猛地甩开喻良臣,一手握上了箭囊里的箭镞。
方才慌乱之间弓已脱手,但箭囊容姒一直背在身上,此时摸到了剩余的箭矢,容姒的心才定了定。
喻良臣的目光顿在容姒握箭的手上,指了指自己的额角:“殿下是还觉得不够,想再给臣下一箭么?”
“围场地形复杂,误射也是难免。”
“误射?”喻良臣微微扬眉,紧盯着容姒的神色,“我还以为,殿下是想杀了我。”
“喻公子误会了。”容姒缓声道,“本宫不过是追着只野兔,不想竟误伤了喻公子。不过喻公子放心,本宫知晓方才公子那一箭即出也是为了自保,本宫不会追究你以下犯上,也请公子海涵本宫的无心之失。”
皇族误射臣子和臣子箭指皇族是截然不同的概念,容姒清楚,她最能倚仗的,其实是权势。
喻良臣顿了片刻,竟是缓缓笑了,他朝容姒走近一步,容姒从未松下戒备,他近一步容姒便退一步,在喻良臣开口前道:“方才听二皇兄所言似要对太子殿下不利,喻公子既是太子的人,不跟去看看么?”
喻良臣顿了脚步,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睑微微一眯。
容姒摸不透他所想,一手仍紧紧握着箭矢,但见他抬手吹出一声哨响,方才容姒那匹受惊跑开的马竟又自己跑了回来,容姒惊讶于喻良臣的御马术,竟不比上林苑的郎官差。
然时间紧迫,容不得她细想。喻良臣此举就是愿意把容姒的事推后,先解决太子之危。
容姒趁机翻身上马,喻良臣跟在她身后,与她同乘一骑。容姒忍了忍,没有将他一脚踹下去。
两人往容岳离开的方向去追,虽未见容岳身影,但林中隐隐传来喧嚣之音,容姒立时确认了方向,直往动静最大的地方奔去。
很快,容姒和喻良臣就知道容岳给太子准备了什么。
那是一只成年的吊睛白虎,身上文理分明,体格健硕,呼哧之间隐隐可见巨口獠牙,光是远远瞧上一眼便已叫人不寒而栗。
也不知容岳是如何将那白虎引来,此时那猛兽正朝着太子的方向步步逼近,凶相毕露。
马见林中之王而露怯,众人只能弃马而退。跟随太子围猎的东宫亲卫挡在太子身前,冷不防那猛兽骤然一扑,林中顿时传来一声惨叫,鲜血淋漓的景象叫人看着便脚下发软。这样近的距离,箭矢射出竟不得要害,反而更加激怒了白虎。
好在回去报信的人已带了救兵过来,容姒能感到地面的震颤,有大批的禁军来了。
可受伤的白虎不会因为禁军将至就平息怒火,依旧腾身而起,太子被覆在虎身阴影之下,面上血色全无。千钧一发之际,一支长箭呼啸而过,精准射入虎头,甚至因为拉弓的千钧之力,箭头穿刺而出,带出豆大的血雨。
“快!保护太子殿下!”
容姒抬眸,果见是容岳及时赶到,救太子于虎口之下。太子勉强起身,见那白虎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轰然倒地,许是因此,容岳的队伍中有人惊了马,原本瞄着白虎的箭矢脱了弓,竟直冲太子而去。
众人尚未松下的心神又骤然提起,电光火石间,有道人影比太子的亲卫反应更快,一把将太子推开,箭矢没入他的胸口,晕开一朵血色。
容姒猛地收紧缰绳,不知何时,在她身后的喻良臣赶到了太子身边,替他挡下了这一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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