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便到了约定的考核日,数术、礼乐几门课业容姒都不差,唯有书义,容姒起步晚,学起来尤为艰涩。
吕讲学亲自监考,生怕容姒几个搞小动作,容姒对他的灼灼目光视而不见,静下心来看那考题。
此次书义的考题引自《公羊传》,细论初税亩——“初者何?始也;税亩者何?履亩而税也”,即公田私田一律按亩征税,税人制演化为税田制。这又是一道偏国政的题,看得出吕讲学是在拼命为难了。
若在刚入学时,容姒恐怕连题意都审不清楚,然今时不同往日,容姒细细一想,便开始落笔。
容姒先细论了从井田制到初税亩的变革,见还有时间,又结合了当下的赋税展开来写。晏离给容姒的手札中写到他曾随叔父游历四方,除却各地民生,还提到过税收。容姒为此还去特意了解过,今年年后不久便遇上天灾,就连科举也因此推迟,圣上为此减了徭役赋税,但其中大多都是农业税。
新朝初立不过二十余年,为尽快恢复民生,圣上一向鼓励发展商业,如今体制已基本纯熟,可赋税还是偏重农业,未免不妥。容姒建议修改相应税赋,不知不觉已写满了一大张,直到线香燃尽,方停了笔。
容姒不知,她的这份考卷会经几位讲学传到父皇的手里,后来更是间接推动了商税变革,朝堂势力也因着这场变革重新洗牌,有人被贬黜有人被起复,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圣上的初衷只是想看看容姒有多少长进,虽说容姒文章中提及的商税税率与征税方式都不太纯熟,但其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只是因着种种原因还未进行改革实施,然容姒能想到这点,实在是很难得了。
“瞧瞧,就连朕的小五都能根据国情罗列眼下税赋的诸多弊端,朝堂上那群顽固不化的老臣偏要做那睁眼瞎,个个迂腐守旧,真以为沿袭旧制便能万事大吉了?”
说朝臣是迂腐守旧倒也不全是,税赋层层上缴,一旦改制必会牵动上下的利益链,故而圣上虽有推行改革之心,却迟迟无法切实开展,可谓阻碍重重。
内侍杜有厓知道其中利害,揣摩着圣上的心思宽慰道:“陛下是贤明圣君,一心为民,然改革之事非一朝能成,陛下也不必操之过急,此次因皇商之乱修订商律正是契机,不如先从支持变革的朝臣中择优选人拟定详细条陈,化繁为简,到时再一举推行或有奇效。”
要不怎说在圣上身边的内侍才是一等一的聪明人,杜有厓思圣上所思,忧圣上所忧,最能挠到圣上心头痒处。这些年容华愈发信任杜有厓,很多朝中之事也会说与他听,此人读过书又心思活络,每次都提得恰到好处,眼下听他这番话,容华不但不怪他妄议朝政,反而夸赞道:“朝中诸多庸才,竟还不如你看得通透,若那些个老臣个个有你这般尽职尽心,朕可就轻松多了。”
杜有厓连道不敢,奉完茶后又恭敬退到一边。
***
容姒几个终于如愿跟随圣驾去往骊山,此次围猎阵势浩大,圣上带了一后两妃,除却文臣武将和一干皇子,就连不喜骑射的容卉容岚也带着伴读一并前往,可见是在宫里闷得久了,难得有个出门的机会,当作游玩也是好的。
骊山行宫一早就有人收拾妥当,禁卫军和兵马司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将骊山围住,莫说附近的平头百姓,连两山间的走兽想串个门都是异想天开。
围猎还未正式开始,淳于星早已按捺不住,刚至行宫也不觉得疲累,拉着容姒和舒菱儿先去看了孔雀,随后又换了骑装去教舒菱儿骑马。
舒菱儿并不怕马,只是一上去人和马便像被定在了原地,无论嘴上怎么鼓劲,那马就是不听使唤,偶尔马倌拉两下缰绳,才会驮着舒菱儿意思意思走上两步,看得淳于星干着急。
“莫不是马的问题?”
淳于星又扶着舒菱儿换上她的马,然许是这马随了主人,性子一样跳脱,舒菱儿还未坐稳,马便撒欢了跑,一旁的马倌牵都牵不住。容姒一看不好,忙驾马追了上去,却始终无法将马逼停。
舒菱儿在马背上东倒西歪,一不留神就会栽下去,直看得容姒几个心惊肉跳。蓦然前方吹出一道哨响,容姒的马和舒菱儿的马齐齐嘶鸣,马蹄渐缓竟是一道停了下来。
吹哨之人奔上前来安抚马匹,容姒忙去接了舒菱儿下来,见她钗环微乱双颊泛红,但一双眼却似盛了酒酿般熠熠生辉,一颗心才算放了下来。
淳于星亦是后怕不已,喘着气道:“可吓死我了,还好没出事,好菱儿,我看你与这马八字不合,要不还是别学了吧。”
舒菱儿却是难得笑得开怀:“不,我要学。原来在马背上的感觉是这样的,我还从未这般痛快过。”
一旁的吹哨人闻言微微侧目,朝几人行礼道:“小人是上林苑的郎官,见过殿下、小姐。”
他虽埋着头看不清面貌,为干活方便还穿着束袖短打,但见身姿挺拔,骨架匀称,露出的手掌厚实有茧,且行动利落一看就是会些功夫的。
“方才多亏了你,若非你御马之术纯熟,后果不堪设想。”容姒还是头回见到这般神奇的御马术,有些心痒,但这种技艺非一日之功,容姒在骊山待不了几日,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学这个,索性作罢。
舒菱儿亦郑重道谢,迟疑片刻还是鼓足勇气道:“马倌不敢放开了教我骑马,不知大人是否有空,能否指点我一二?”
郎官低头道了声不敢,舒菱儿垂了眸,有些失落。郎官顿了顿,又道:“不敢当小姐一声‘大人’,早晚小人皆须当值,唯有午后有两个时辰闲暇,小姐若是愿意……“
“愿意愿意,多谢大人。”舒菱儿唯恐郎官反悔,忙答应下来。
容姒和淳于星也知道自己教别人骑马实在不靠谱,能有个马术好又靠谱的来教舒菱儿自是再好不过,闻言亦松了口气。几人说笑着回了行宫,容姒洗漱更衣后,前去赴宴。
珠弥和秋禧一左一右跟在容姒身后,秋禧注意着附近的人,蓦然上前一步,低声道:“殿下,那位就是詹事府左庶子,邱琮。”
容姒顺着秋禧的目光看去,见不远处就是太子一行,除却跟在太子身边的喻良臣和沈听遥,还有两人。一人肤色微黑着甲胄配横刀,显见是个武官,另一人着圆领常服,腰系银带,看着约三十上下,正是秋禧口中的那位詹事府左庶子,邱琮。
容姒自在梦中听及这位,便命秋禧暗中打探。这邱琮是太子一党,经手皆是东宫庶务,为太子办事。容姒的人盯了几日,实在未觉他有什么特别之处,甚至他的生活轨迹几乎与容姒毫无交集,为何梦中的容岚提起他时,自己会有那般反应?又为何说他的大好前程是毁在了自己手中?
她究竟做了什么,才叫皇后闭门不见,容岚态度大变,就连宫婢内侍都能对她施以颜色?
容姒想不通,她眉心微拧,不知不觉已是往那个方向盯了许久。一行人中那邱琮毫无所觉,反倒是喻良臣敏锐察觉到了容姒的目光,侧目望来。容姒骤然回神,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仿若只是不经意地一瞥。
喻良臣眸中微动,也没惊动太子,只放缓了步子落在邱琮身后,若有所思。
容姒知道事有轻重缓急,梦中之事毫无规律可言,有时是最近之事有时则会梦到数年之后。这一次,晏离贺她及笄,说明事情发生是在她及笄前后,容姒生在岁末,算起来还有大半年,眼下既无头绪,邱琮之事容姒便暂且放到一边,只需注意他动向便好。
此次骊山围猎,容姒还有更紧要之事。
第二日,围猎正式开始,几个皇子皆换了骑装,个个鲜衣怒马神采飞扬。二皇子容岳得了头彩,一箭先中大雁,闻圣上赞了声,也不自谦,只朗声笑道:“这弓马上的功夫可难不倒我,太子殿下还要比吗?”
太子容夙牵了唇,扬鞭道:“二哥只管放马过来。”
二人一前一后策马而出,身后跟了乌泱泱两队人马,其余武将皇子陪伴圣驾,不过片刻功夫,行宫附近便少了大半的人。
淳于星在等容姒,舒菱儿学骑马,其他女眷大多只散步闲逛,唯有她和容姒想去围猎。闻马蹄声近,淳于星抬目,只见容姒着束腰骑装脚蹬马靴,长发高束成马尾,外罩一件青蓝披风,远远行来仿若哪家的风雅少年郎。
淳于星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叹道:“你若真是个男儿身,我定是要上门去提亲的。”
容姒闻言一笑,虽心里藏着事,却也未叫淳于星看出来,同她一道带着队人入了骊山。两人追着一只兔子奔马,容姒算着时辰差不多,渐渐落于淳于星身后,待淳于星一箭得中回身张望时,已不见容姒身影,跟上来的只有秋禧几人。
淳于星问他:“见到你们殿下了吗?”
秋禧道:“许是方才跑岔了,请淳于小姐先行,奴才这就去寻。”
容姒没走远,待秋禧带着众人离开,才又从另一条道穿行。淳于星第一次来骊山不认路,但容姒对骊山的地形已很是熟悉,绕开她并不难。接下来的事,不能叫淳于星牵涉其中。
容姒解了披风,露出里头的松茶色骑装。
她特意选了接近这树丛的颜色,方便她掩护身形。万一计划有变,她也好随时抽身,猎场中那么多世家弟子,光看背影哪分得清谁是谁。
随后,她等在了往行宫马厩的必经之路上。
一般来说,皇亲贵胄所用之马皆是固定的,上等马以皇室为先,武官次之,喻良臣之类只能用普通马匹,也少有到行宫之时再替换马匹的情况,故而他来时用的是哪匹马,今日围猎便会用哪一匹。
而容姒来时是乘的车驾,要用马则由上林苑的郎官分配,可容姒若要自己挑选,也无人置喙。
故而,容姒在今早支开了看守马厩的宫人,给喻良臣的马喂了一把新鲜的草叶。饲马只用干草饲料,用新鲜草叶反而会令马匹拉稀,围猎开始后若策马疾奔,喻良臣的马便撑不了多久,太子又一心与二皇子较劲,不会顾得上喻良臣。
果然,未等多久,容姒就瞧见了孤身折返的喻良臣。
四周无人,容姒从箭囊中取出唯一一支黑羽箭,搭在了弓上。
早在前朝就有先例,围场乱箭无眼,有皇亲贵胄一时不察,死于乱箭之下。而在上骊山之前,她已推演了不下百遍,只求万无一失。
这是容姒第一次下定决心要除掉喻良臣,不是在宫中比箭时的一时冲动,也不是护国寺上的临时起意,而是有计划地,要让自己全身而退的谋定后动。
无论成败,她都只有这一箭的机会。
容姒一点点张弓,直至弓弦圆满,骤然指下一松,长箭直取喻良臣眉心!
作者有话要说:箭:再见了麻麻今晚我就要远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