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姒僵着手,梦中的事果然不是意外,是有人将灯芯的烛油换成了火油!
火油易爆,一不小心就可能引燃平安灯,若是起了火,这祭礼自然是不成了,且太子离得最近,极有可能被火势所伤。
容姒倒吸一口凉气,她探出头去,想再去确认下平安灯的竹骨。
若她是幕后之人,定然不会只换火油,这整个平安灯可能都有问题!
然她将将伸手,太子便将她拦下:“小五,灯是祭礼所用,不可胡闹。”
“这灯……”容姒一滞,未尽的话湮在齿间。
要同太子说么?
眼下太子瞧着,她已不可能再去探查平安灯,装作意外发现了灯有问题,可若是直接告诉太子,她又要如何解释?萧氏的事容姒从不觉得是个意外,徐嬷嬷背后可能还有人在,那个人对她抱有无尽的恶意,却潜藏在暗处,随时随地都可能再咬她一口。
还有喻良臣,与喻良臣有关的势力……前朝、后宫,千头万绪。
以前的她骄纵天真,却也是现在的她最好的保护色,她不能擅自撕下这层伪装,哪怕眼前的人,是几个兄弟姊妹中她最为亲近的太子。
几个转念之间,容姒已做了决断,此时只皱眉道:“什么东西这般恶心,脏死了。”
“小五,祭台之上不可妄言。”
太子微微蹙眉,带容姒来看平安灯已是不合规矩,不能再横生枝节。
“孤让人送你回去。”
容姒摊着手,让容夙看到她手上的痕迹:“定是打扫的僧人偷了懒,这莲台都没擦干净!你闻,还有股怪味呢。”
容夙闻言果然侧目,跟着上前往莲台上一抹,瞬息之间神色遽变。
容姒仿若没有瞧见,用帕子擦着手,随口道:“罢了,这平安灯也没什么好瞧的,我有些累了,就不打扰太子哥哥熟悉流程了。”
容夙已然听不进容姒说了些什么,只含糊应下。容姒下了祭台回望,见他的背影依旧定在原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容姒缓缓吐了口气,她已在保全自身的情况下尽力提醒了太子,太子既已知情,破局便不难,只是这事出自谁的手笔,容姒却不好下定论。
以梦境中看,受波及最深的无疑是太子,那是哪个派系的党争,还是哪个皇子,亦或是……
容姒眸色一深,此事会与喻良臣有关么?
***
“喻良臣?卢老的那个宝贝学生?”
杜有厓笑眯眯道:“正是呢。”
容华记得他,早前为太子遴选伴读,卢太傅特意推荐了他的门生,那喻家小子虽是出身不高但行止有度,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倒是没听小五说起过他。”
杜有厓跟着道:“殿下素来懂得分寸,许是顾着男女大防呢,也不好大张旗鼓地说。若非找回殿下的禁卫军提了一句,老奴还真不知这其中还有喻家小公子的功劳。”
“他倒也沉得住气,不是个爱冒头邀功的。”容华点头,“你说说,朕该如何赏他?”
杜有厓想了想道:“依老奴拙见,陛下也不必急着赏,既然殿下和喻家小公子都将这事瞒了下来,陛下索性就当不知道,等过段时日再寻着由头一并行赏,既不亏了喻家小公子,也顾全了殿下的颜面。”
容华哈哈一笑:“还是你这老东西会盘算呐,满朝的文武百官若都有你的玲珑心,朕可就省心喽。”
“能替陛下分忧,可是老奴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杜有厓笑得愈发讨喜,仔细替容华理平冠服的褶皱。
今日是浴佛节的第三日,吉时一到便要开祭礼大典,祈福大齐朝国泰民安,风调雨顺。
延伸的九十九级云梯上,文武百官分立两侧,帝后从中行过,到祭台前上三炷青香。
圣上用柳叶沾了水,洒在佛像金身之上。僧人诵经,内侍唱礼,百官朝拜,一年一度的浴佛节祭礼临近尾声。
祭礼最后,太子身着朱色祭服上前,一旁的僧人递过点灯杵,太子接过,将点灯杵头上的火苗伸入莲台。
待灯芯引燃,平安灯被撑得四角分明时,守在旁边的宫人就能解开绳索,让灯升空。
然灯杵将将碰到莲台,变故陡生!
火光伴随着轰然的鸣响骤然喷涌,只见火舌迅速窜起,疯狂席卷了巨大的灯笼,连带固定的高架也被蚕食侵吞。
“是火油!父皇小心!”
太子被炸开的竹骨烫伤了手,却顾不得伤势,先行一步护着圣上等人后撤。火势窜得太快,整座高台都发出叫人牙酸的“嘎吱”声,也不知是哪根木头率先松动,好似只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带着火舌的横木已轰然砸下。
容姒最先听到的是寺庙的钟声,足有两人高的晨钟,敲响时即便站在山脚也能听闻。然这一次,不是余韵悠长的钟鸣,而是一声连着一声,追着鼓点般疾。
容姒听得心头顿沉,顾不得脚伤起身,然无需她再寻个高处,祭台的方向已肉眼可见地腾起浓烟。
出事了。
祭礼未成,圣上下令立即回宫,出行时那般浩荡威仪,去时只剩步履匆匆。
“打听到了。”
秋禧一头扎进车辇,珠弥递了杯茶,秋禧两口喝完,忙低声道:“祭礼上平安灯不知怎的突然起火,烧得高架都塌了。据禁卫军所报,有重伤三人,轻伤十一人,皇后娘娘受了些惊吓,太子殿下也负伤了。”
容姒听得一怔,怎会这般严重!
“可知起火缘由?”
秋禧道:“听在场的内侍说,太子殿下之所以反应那么快,是因为当时在灯下闻到了火油的味道,也多亏了太子殿下反应及时,圣上和娘娘才能安然无恙。”
秋禧迟疑道:“若真是火油,莫非……是有人要对太子殿下不利?”
不,不对。
容姒眸色渐深,太子分明已然知道了灯有问题,为何还是任由事态发展!
梦中父皇大怒,民间有不少人将平安灯起火的原因归咎到了太子失德,朝堂上人心浮动,甚至提议要父皇废储。
可如今,父皇已然知晓有火油的存在,太子即成了无辜被害的一方,弹劾太子的理由已不成立。不仅如此,太子在危急时刻护下父皇母后,旁人只会赞他忠孝仁义,有储君风范……
容姒细想之下,只觉头皮发麻。
太子素有仁德之名,就连容姒也觉得他行事颇有君子之风,是当之无愧的储君人选。
所以她才会在太子面前点出平安灯的异常,将一切交由太子处理。
可眼下比梦中更为严峻的事态告诉她,她错了。
她错算了人心。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从头到尾都没有在太子面前表现出异样,在太子看来,发现火油完全是个意外,容姒在其中的作用仅仅只是个“巧合”。
***
太子瞧着被包扎好的右手,距护国寺回宫已又过去三日,然这只手依旧能感到隐约的刺痛,太子垂着眸,叫人看不清他眼底神色。
“查得如何?”
眼下聚在东宫的都是太子信任的东宫臣属,喻良臣亦在其中。听太子问,下首一个肤色微黑的男子回道:“历年来这平安灯都是由南雀街的一家董氏灯笼铺所做,董氏是多年皇商,按理不该有什么问题,但我们的人到那时,里头基本已人去楼空,只剩两个烧灯笼的小学徒,只知东家吩咐了要烧掉一批次品随后关门歇业,旁的再问不出什么。”
另一人接道:“我们将未烧完的灯笼带了些回来,殿下请看。”
小学徒烧得匆忙,然灯笼易燃,抢下来也只剩了个焦黑的框架和底座。只是从里面看,能隐约看到底座上的一个半弧型刻痕,似是什么符号图腾。
“微臣怀疑这图腾是前朝□□辉月的印记,那董氏灯笼铺说不定就是前朝□□的一个窝点,前朝余孽们就是通过这灯笼来相互联络,破坏祭礼大典。”
说话的那人言之凿凿,不少人点头附和。
“孤不这么认为。”容夙淡声道,“若真是前朝余孽,这灯笼是他们相互联络所用,那在祭礼之前他们就该将这些证据完全毁掉,而不是等到出事之后,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匆忙去烧。”
“殿下的意思是……有人故意留下前朝□□的线索混淆视听?”
容夙翻看着自己的手掌,面上依旧一派温和:“你们说,是谁想害孤?”
喻良臣坐在末位,之前一言未发,此时众人静默,他却淡淡抬眸道:“能让线索齐齐断掉,只留下他想留下的,说明此人权势滔天人脉极广。且针对殿下就是冲着东宫之位,谁人参与了此事不好定论,但若其计谋得逞,谁人因此事获益却是一目了然。”
容夙眯了眯眼,低声道:“容岳。”
大皇子痴傻,若论长幼,二皇子容岳是除容夙外最有可能问鼎东宫之人。
然他素来一副武人脾气,容夙原本并未将他放在眼里。
可若他是扮猪吃虎……
容夙眸中一冷。
“敢问殿下,是如何发现平安灯有异的?”
“这事啊……”容夙轻笑一声,“说起来还多亏了小五。”
喻良臣神色微顿:“昭明公主?”
“不错。”容夙道,“若非她闹着要看平安灯,嫌那莲台脏了她的手,只怕孤还真要吃了这个暗亏。”
竟是这样巧。
喻良臣又道:“那出事之后,昭明公主可曾生疑?”
容夙思忖了片刻,还是道:“孤明白良臣的意思,若是小五怀疑此事是孤有意为之,怕是要坏了事。不过良臣也不必太过担忧,小五自小与孤亲近,她的性子孤最是清楚,莫说她未必能想到火油上去,即便有所察觉也不会疑到孤的头上,顶多孤去同她解释几句,哄哄她也就是了。”
喻良臣虽与容姒只有几次交集,却觉得太子对这位昭明公主的了解着实浅了些。然听太子如是说,喻良臣便也按下眸中深色,不再多言。
“好在眼下朝中的风向都是对殿下有益的,幸得殿下机敏,将计就计躲过这劫,否则我们眼下就全然陷入被动了。”
“事情闹得越大就越对我们有利,太子殿下当机立断在高架上另动手脚,这一砸只怕幕后之人再难安枕。”
依当时的情形,顶多是太子负伤,祭礼中断。背后之人想要借起火的平安灯让太子冠上“失德”之名,然太子看破之后却又在高架上动了手脚,致使平安灯起火后连带高架一并坍塌,又将火油之事捅出,将自己摘了干净,可谓一石二鸟。
久在太子身边服侍的内官最会揣摩太子的心思,众人纷纷附和,赞太子行事果决,是成大事之相。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会在乎这一砸或有可能叫帮忙救火的僧人内侍当场丧命。
权势党争面前,人命不过草芥。
喻良臣冷眼瞧着,未再开口。
与此同时,西街的一家古玩店后院,伙计确认左右无人后插上了门栓,将贵人自密道接出。
这条密道通往宁国公府名下的一家铺子,而宁国公府则是二皇子容岳的外祖家。
太子并未疑错人,平安灯事件确实出自容岳手笔,按照他原先的计划,祭礼不成圣上必定大怒,即便不能动摇太子之位,待民间谣言甚嚣尘上,“太子失德”也必是板上钉钉。
不想太子竟能全身而退,甚至有意反咬一口,好在他们未雨绸缪,提早将祸水东引,灯笼铺内也处理干净,不会叫人抓到丁点把柄。
有门客道:“就是可惜了那董氏灯笼铺,好歹经营了这么多年。”
虽说铺子的现有流水大多已经转移,但皇商的名头就是活字招牌,这一刀断尾,无异于损失了一条源源不断的进项,着实叫人肉痛。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容岳靠向椅背,他生得高大,平日里也喜好舞刀弄枪,几个皇子中就他看起来最没城府,然此时的他坐在首位,一点点转着手中扳指,上位者的气势便展露无疑,任谁也不会觉得,他只是个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莽夫。
“此次多亏了公羊先生,否则我们怕是不能撤得这般顺利。”
容岳的视线落在不远一个清瘦男子身上,他穿了一身灰色长衫,看起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不带半点铜臭味,可此人却是汇通钱庄的大掌柜,莫说一个灯笼铺,十个铺子在他眼中也算不得什么。
“失了一个灯笼铺,得公羊先生这般良才,实在是本殿之幸。”
容岳有心拉拢,言语间更是尊敬客气。
公羊靳拱手道:“当年若非宁国公施以援手,小人的家业定是保不住。此恩深重,小人愿受殿下差遣,肝脑涂地。”
容岳露出笑来,又听公羊靳道:“不过太子虽未查到实证,但难保不起疑心,殿下日后还需更加小心谨慎。”
容岳冷了神色:“且先让他再得意一段时日。”
作者有话要说:太子:你不了解小五,孤了解。
喻良臣缓缓打出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