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姒知道喻良臣也来了护国寺。
今年的祈福大典,圣上下令由太子代行,太子还未正式接触朝政,这场祭礼不可谓不意义重大,故而东宫的几个重要属臣都跟着来了护国寺,喻良臣亦在其中。
可容姒没有想到,最先寻来的人居然是他。
是巧合,还是她和秋禧都没有发现,他们被跟踪了?
“林中危险,公主还是尽早离开为好。”喻良臣依旧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公主的伤也须尽快处理。”
容姒望着他,漆色瞳仁中有一点碎光浮动,好似她若不允,二人就能这般一直僵持下去。
片刻后,容姒终是上前,将手肘抵在喻良臣肩脊。
她很轻,喻良臣一个起身就能将她轻松背起,扣在膝后的力度不轻不重,既保留了他素来的克礼疏淡,又不会叫容姒掉下去。
即使隔着层层布料,两人还是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然容姒此时已完全顾不上什么男女大防,只一手提着灯笼,另一手悄无声息地抚上了鬓边的金钗。
太近了,这是容姒距离喻良臣最近的一次。
这样的机会,以后都未必会有。
这让容姒蠢蠢欲动,暗藏的杀意都再度沸腾起来。
月光淡淡漆在喻良臣颈侧,令他本就白皙的肤色更添了几分冷白,宛若玉釉古瓷。就连容姒也不得不承认,那延伸的颌骨勾勒出的清俊弧度,便是官窑的手艺也烧不出这样恰如其分的。
可容姒偏偏要叫那白瓷有隙,四分五裂!
冰冷的锐利嵌在掌心,容姒刚动,喻良臣也跟着动了。
他猛地退开一步,躲过了从树丛间扑下来的细长身影,与此同时,金钗划开皮肉,在白瓷上留下一道裂痕,血色充斥,白瓷染红。
“有蛇。”
他淡淡一声将杀念击退,容姒乍然回神,方觉掌心濡湿,抬眸果见灯笼照见的光影处盘踞了一条青黑蛇影,虽只有二指来粗,但蛇头倒尖,恐是有毒。
喻良臣方才那一退叫它一击扑空,然它仍未离去,昂着蛇头伺机而动。
“借公主金钗一用。”
容姒神色一顿,无声将金钗上残留的一点血渍拭去,递给喻良臣,后者让容姒抓紧,腾出一只手来。容姒尚未看清他的动作,便见那金钗飞出,正中蛇之七寸。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短到不过灯芯的一个摇曳,短到容姒觉得重心不稳下意识攀住喻良臣的瞬间,他便已然收手,稳稳扶在容姒腿侧。
这一变故叫两人间的距离骤然压缩近无,柔软的衣料紧贴在喻良臣颈间,无须刻意就能闻到淡淡玉华香,似醉眠花下,月影拂衣。
喻良臣微微偏头,能感到那似有若无的呼吸喷在耳侧。他喉间微滚,素来疏冷的眸中溶了一点暗色。
容姒蹙眉,重新直起身将手肘抵在他的肩脊,不肯叫上身紧贴着他,只道:“本宫的金钗在喻公子手中竟也成了利器。”
“金钗锋利,臣下用得,公主也用得。”
容姒眸中一顿,看着喻良臣跨过那条蛇身,一路未言。
二人向着最近的灯火去,未过多久便遇上了带着禁卫军赶来的秋禧。
秋禧见状倏然一怔,惊道:“殿下受伤了?”
喻良臣将容姒放下,秋禧立时将人接了过去,喻良臣没再跟,只提了容姒还回的八角灯笼,一手抚上了颈侧。
橙黄的灯笼照亮前路,也照出喻良臣的影。
方才那背上之人的一举一动,就像是一出不甚清晰的皮影戏。
金钗锋利,能杀蛇,亦能杀人。
喻良臣轻笑一声,原来梦里那个说着害怕不肯独处的昭明公主,在梦醒后,是会杀人的。
***
萧嬷嬷抱着脱臼的胳膊跪在地上,一身衣衫早已被汗水打湿。然她半点不敢松懈,无声将腹稿打了百遍,听闻脚步匆匆而至,忙又挤了几滴眼泪。
“出什么事了?朕的小五呢?”
“陛下!”萧嬷嬷顾不得疼,对着圣上和皇后将头磕得“砰砰”作响:“老奴无能,救不回殿下,请陛下娘娘赐老奴死罪!”
“究竟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萧嬷嬷抹泪道:“是老奴不好,殿下说要去后山瞧瞧,老奴劝不住,心想先皇后忌辰在即,殿下心里不痛快出去散散心也好,后山又有禁军把守也不会有什么事,便由着殿下的性子去了。然回来时天色已晚,殿下怕被圣上娘娘责备贪玩,带着老奴抄了近道,谁料……谁料山道又黑又滑,殿下一脚踩了空……”
萧嬷嬷泣不成声,哽咽道:“奴婢本来已经拉住殿下了,可体力实在撑不住,就从那坡上滚了下来。老奴没用,撞在树上便晕了过去,醒来……醒来竟已不见殿下身影……”
“娘娘!”紫英惊呼一声,忙扶住皇后。韦皇后面色惨白,急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
容华面色黑沉:“禁卫军听令,就算把这后山给朕翻过来,也要找到小五!”
令旨下达,整个护国寺灯火通明,不止禁卫军,上山的宫人内侍、护国寺中熟悉地形的僧人皆点灯进山,不找到人誓不罢休。
“娘娘……”萧嬷嬷散着头发,哭得涕泪纵横,“老奴对不起娘娘,对不起先皇后啊!先皇后将殿下托付给老奴,老奴竟护不住她!若殿下有个三长两短,老奴也不想活了,可老奴还有何脸面去见先皇后……”
韦皇后忍不住红了眼,让紫英将人扶起:“你是个忠心的,小五吉人自有天相,姐姐在天有灵也会护着小五,定会平平安安。”
“是是是。”萧嬷嬷忙道,“殿下定不会有事……”
韦皇后唤了医正来替萧氏治伤,萧氏用袖子按着脸,掩下眼底神色。
“陛下、娘娘!”有内侍回来复命,说是禁卫军找到了一截裙角,然裙角早已被血色污泥浸透,几乎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只可断那布料柔软隐有金线,是宫中的做工无疑。
“这、这是殿下的啊!”
萧嬷嬷哀嚎一声,心下骤然一定,然面上又是泪如雨下:“殿下,我的殿下呀……”
韦皇后亦忍不住哭出声来,容华目眦欲裂,咬牙道:“朕不信!找,再去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萧嬷嬷顾不得治伤,仰头又跪了下来,哭道:“满天神佛在上,保佑殿下一定要平安无事!老奴、老奴愿折寿十年,日日茹素,只求神佛显灵……”
萧氏句句哀戚,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动容。然她身后骤然聚涌来簇簇火光,将殿前的空地照得宛若白昼,禁卫军护着中间的那人,萧氏尚未回头,便听声道:“嬷嬷这般心诚,神佛自不会叫嬷嬷失望。”
萧氏心头骤然一沉,好似有一大块寒冰从喉口滑入胸腹,将她整个人都冻得瑟瑟战栗。
不可能……这怎么可能!
“小五,是朕的小五回来了!”容华又惊又喜,忙迎上前去,却见容姒被内侍扶着,破损的裙角下尽是血色,不由又变了脸,“怎么伤成这样!太医呢?快传太医!”
容姒道:“小伤而已,父皇母后不必挂心。”
“怎么会是小伤?”韦皇后急道,“流了这样多的血,可见伤口有多深!万一夜里起了热,你叫母后如何放心的下?”
说着又立时让人备水备衣,拉着容姒让太医诊治。
容姒却道:“母后不急,有一事儿臣想先问问清楚。”
容姒看向跪在跟前的萧氏,轻声道:“还未问过嬷嬷,本宫活着回来了,嬷嬷可高兴?”
萧氏自见到容姒便面色惨白浑浑噩噩,听闻此言忙扯了扯嘴角,努力想挤出个笑来,然她两颊僵硬,这表情作来不伦不类,只勉强道:“殿下平安无事再好不过,可见是这满天神佛显了灵,老奴……老奴实在欢喜。”
“是吗?”容姒轻轻抬眼,漆黑的瞳仁中似有霜意,“本宫还以为,嬷嬷听闻了本宫的死讯才会喜不自胜呢。”
容华闻言拧眉,目光沉沉落在萧氏身上:“小五此言何意?”
“父皇……”容姒低唤了声,忍不住红了眼。都说昭明公主自小娇贵,去寻人的禁军僧人都觉得公主经此一难怎么也要哭上一顿,可她一路没喊过疼,眼下又见她这般强忍着,更是叫人觉出几分揪心的委屈来。
“父皇不知,儿臣的伤不是儿臣自己摔的,却是叫萧嬷嬷给推的!”
众人闻言无不大惊,容华更是神色顿变:“让太医先诊治,你细说来。”
容姒小声地吸了吸鼻子,从头说起。将她是如何为着替萧氏祈福去的后山,又是如何为着萧氏择了小路,路上遭遇了什么,萧氏又是如何弃她于不顾皆一一道来。
容姒每说一句都叫容华的面色沉上一分,萧氏哪里还敢抬头,跪都跪不住,只瘫在地上抖若筛糠。
“佛门清净之地如何会有野狼这等凶兽呢,不过是山间野狐罢了,许是我们的动静惊了它,才会追着我们跑了一段,不想竟试出了萧嬷嬷的虎狼之心!可见万物有灵,此言不假!”
容姒低声道:“其实儿臣本还心存希望,觉得嬷嬷许是太害怕了无心之失,之后定会找来禁卫军救儿臣回去。岂料儿臣左等右等,禁卫军就是迟迟不来,儿臣独自一人在山上,又伤了脚,实是害怕极了。”
据容姒所言,出事时天才将黑,眼下却已是月上中天,可见中间耽误了多少时辰!容华一想到容姒一人在又黑又冷的山中待了这么久,还受着伤,若是再有个意外,哪还有命回来?当下真是杀了萧氏的心都有了!
“好个背主害主的恶奴!”皇后自方才起就鲜少出声,此时终是忍不住怒道,“枉本宫还觉得你一片忠心,念在你侍奉小五多年的份上不予追究你护主不利之罪,不想你竟生了谋害之心,为求脱罪还欲掩盖事实博人同情,实是罪不可恕!”
“来人,将这恶奴就地杖杀!免得小五多瞧你一眼都觉得寒心!”
韦皇后一向温言细语,对宫人更是宽仁,鲜少见她这般疾言厉色,眼下显是气得狠了。
萧氏骇得魂不附体,身下都湿了一片,只朝着皇后连声讨饶。皇后厌恶地别开眼,扬声道:“堵了她的嘴,拖下去!”
萧氏尖叫一声,立时便被禁卫军堵住了嘴,只能发出含糊的呜咽。
眼见萧氏就要被拖拽下去,容姒拦道:“母后且慢。”
皇后蹙眉:“母后知道萧氏是你的奶嬷嬷,在你身边多年,但这等恶奴既有背主之心,就万万留不得了,你可不能心慈手软。”
容姒道:“儿臣知道母后是为了儿臣好,然眼下正值浴佛节,又是在护国寺中,佛门清净之地不宜见血。且她是儿臣的人,就等浴佛节后,由儿臣亲自处置吧。”
“小五说的是。”容华颔首,他虽也恨不得当即杀了萧氏泄愤,但正是顾虑浴佛节才迟迟不曾开口。容姒这般顾全大局,他颇感欣慰。
容华拍了拍皇后的手,安慰道:“小五如今处事愈发妥帖,你就放心吧。”
容姒掩下眸中暗色,在帝后瞧不见的地方朝萧氏递去一眼。
终是她亲自做局请君入瓮,了结这多年的主仆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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