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的赏赐隔三差五,都是些容姒喜欢的精巧玩意儿。这块汉白玉壁算不上最名贵的,但难得的是形容完整,纹理天然若花鸟鱼虫栩栩如生,眼下碎成这般,已是再难复刻。
小太监顾不得手上擦伤先去看那玉璧,待拾得一截,面上不由惨白一片。
“哟,竟摔成这样了。”吴有福摇头,话里却听不出可惜,一双细眼眯得愈发狭长,几乎要盛不住里头的不怀好意,“毁坏贵人赏赐之物,可是死罪啊。”
小太监抿着唇,握着玉璧的手指缓缓收紧:“你故意的。”
“我故意的?”吴有福两颊的肉颤了颤,忍不住笑出声来,一脚踹在小太监肩头,“我故意什么了?”
不等人起身,吴有福又是一脚压下,将人碾在地上,踩着他的头往地上的碎玉压去:“自己闯的祸还要赖给杂家,给脸不要脸的东西!”
小太监被踩得呼吸困难,那玉片几乎要扎进他眼睛里,只勉强偏过头,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是你绊的我……”
“谁看见了?”吴有福冷笑一声,问他身侧的宫人,“你看见了吗?你们看见了吗?”
吴有福在露华殿多年一直是太监总管,虽不如萧嬷嬷得脸,但在容姒跟前也是说得上话的,又睚眦必报,可谓积威甚重,寻常的宫女太监哪敢惹他,便是真瞧见了也都摇头否认。吴有福问了一圈,没有一个肯出来指证的。
小太监闭了闭眼,不再开口。
吴有福朝他啐了一口,神色乖戾。太监无后,宫里但凡有点地位的太监都会认个干儿子,好给自己养老送终。原本吴有福见这小太监干活伶俐,纡尊降贵让他来拜个干爹,若将自己伺候得舒服了,他也不是不能在公主面前提拔他一二。谁知这小子竟是不肯,闹了他好大一个没脸,叫吴有福一想起那日,面上就火辣辣烧,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故而他特地挑了容姒出门的时辰,又提前与萧嬷嬷打了招呼,就是为了教训这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然不等他发号施令,身后就有熟悉的声音道:“本宫瞧见了。”
吴有福一怔,刹那之间浑身汗毛倒竖,忙松了脚,等不及回头便已然跪了下去。
“殿、殿下……”
容姒的裙裾一步一移,走得并不快,然每一步都像踩在吴有福心头。她低眉觑着吴有福,神色莫辨:“本宫亲眼瞧见,你伸脚绊的他。”
吴有福伏在地上,细长眼睑里的黑白眼珠飞速转动,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是奴才鬼迷心窍,故意栽赃的他。”
吴有福半点没留手,这一耳光抽得响亮,叫他半边脸迅速红了起来:“奴才干了混事,任凭殿下责罚,但奴才心里委实气不过,这口气奴才要替殿下出啊!”
容姒微微扬眉:“为了本宫?”
“奴才一心只为殿下!”吴有福指着那小太监道,“此人对殿下不敬,平日里偷奸耍滑不说,更与芳霖殿过从甚密,那日奴才亲眼所见,他与三殿下行在一处,不知在密谋些什么!”
露华殿上下皆知,容姒最是厌恶赵嫔母子,前段时间还碍着圣命不得不去芳霖殿赔罪,想必心里更是恼恨。
吴有福自以为抓到了救命稻草,一个劲要拉芳霖殿下水,却不知容姒与赵嫔的关系早已有所缓和,莫说吴有福,此事就连萧嬷嬷也未能瞧出端倪,唯有珠弥轻提了口气,却只跟在容姒身侧,垂眸静立。
容姒仿若生了些兴致,转头问那小太监:“可有此事?”
“殿下明鉴!”小太监爬起身,他险些叫那碎玉划伤了脸,此时额上满是虚汗,却依旧叩首道,“奴才并未和三殿下密谋,只是那日见三殿下腿脚不便,为他提灯引路罢了。”
“莫要狡辩,你分明就是芳霖殿安插进来的眼线!”吴有福扬声道,“殿下,奴才一片拳拳之心,不能容忍任何对殿下不利之人,奈何此人奸滑难抓错处,奴才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是借娘娘赏赐之物为殿下除害啊!”
容姒听得莞尔:“难为你一片赤胆忠心。”
吴有福闻言松了口气,心里已有八成把握。
然他若是抬头就能瞧见,容姒眼里并无半分笑意,点漆深眸中蕴起的寒凉在只言片语间就能剐得他体无完肤:“打碎母后赏赐之物来替本宫除害,吴有福,你是对本宫不敬,还是对母后不敬?”
吴有福一颤,忽而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然不等他再辩,容姒已然道:“革去吴有福总管之位,杖四十!不必拖去掖庭,就在这儿打,本宫看着。”
“殿下!”吴有福不敢置信地惊叫出声,他在露华殿多年,自认了解容姒的脾性,她虽是出了名的刁蛮任性,却也是最好哄的,更从未见过容姒如此重罚过哪个宫人!然无论他如何声泪俱下地认错讨饶,容姒的眸中的冷色都未有半分软化。
萧嬷嬷这时从内殿出来,见到这般情形亦是一惊。
吴有福也算是露华殿的老人了,他背地里的动作萧嬷嬷也不是不知,说是收干儿子,实际不过是找个人当牛做马,只是吴有福对她向来都是捧着敬着,她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吴有福有意发难,事前也来打过招呼,她就同往常一样只当不知道,一直躲在殿内,孰料容姒提前回来撞了个正着,事情闹大,她若再不出面,难免叫容姒起疑。
容姒见到萧氏倒是缓了脸色,然不等萧氏开口,容姒先道:“这恶奴打碎母后赏赐之物在先,栽赃他人在后,是半点没将母后和本宫放在眼里,今日若不当着众人的面严惩,母后威仪何在?皇室尊严何在?嬷嬷年纪大了,不必经这场面,在殿中安坐即可。”
萧嬷嬷只能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却也不敢再回殿内坐着,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吴有福被太监死死压住,板子一下一下地砸,人起先还叫得鬼哭狼嚎,没一会儿便断断续续听不见声了。
这四十杖下去,吴有福即便没死,人也定然废了。
萧嬷嬷看了几眼便挪开了眼,心头也不由打鼓。往日里容姒虽不说多信任吴有福,但他那一张舌灿莲花的嘴总能哄她高兴,容姒也是受用的。怎么今日说打就打,竟是半点情面不留。
萧氏不知,容姒早有心思整肃露华殿。这些时日她冷眼瞧着,萧氏好吃懒做任人唯亲,吴有福作威作福小人行径,往常她不耐烦理这些琐事,以致露华殿上上下下没个体统,叫勤恳忠心者心寒,偷奸耍滑者上位。
处置吴有福,是她下的第一刀。
容姒未再开口,直到四十板子一个不落地打完,庭中一时无人出声,容姒却是转头问那小太监:“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太监将摔碎的玉璧拼在一处,重新搁置到托盘里,低声道:“奴才秋禧。”
容姒看着他,忽而觉得他有几分眼熟。
小太监的五官生得秀气,肤色也白,因年纪尚小,看起来更有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然他最出色的还是那双眼睛,黑白分明,像是蚌壳里刚撬出来的珍珠,恭顺的神色映在他眼底,却折出几分桀骜。此时他抬眸看向容姒,许是阳光刺眼,秋禧不由自主地轻眯眼睑。
容姒记得他。
梦中宫破之时,叛军冲入露华殿,有个脸上带疤的年轻内侍为了不暴露她的藏身之处,故意指了相反的方向,却被叛军一刀刎颈。
原来,他叫秋禧。
容姒心头震动,不知他脸上的伤痕是否是因着吴有福所致,但好在,眼下他还无恙。
容姒处置了吴有福,却为秋禧叫了太医,一边雷霆手段,一边怀柔之策,叫整个露华殿的宫人都收拢了心思,只专注手上的活计。
萧嬷嬷亦不敢在这个时候多话,亲自为容姒拆卸钗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几日容姒待她没有以前那般亲近,可思来想去又摸不清症结,只能愈发殷勤小心。
容姒却道:“何须嬷嬷劳累,让风铃来吧。”
萧嬷嬷示意风铃上前,风铃跪坐下来,替容姒解下首饰,伺候她沐浴完,又拿了帕子一点点绞干头发,再抹上香膏。
容姒闭着眼,勾唇道:“风铃身上这般好闻,是用了哪家的香粉?”
风铃眼睫一颤,稳着声音道:“殿下这是打趣奴婢呢,奴婢哪有闲钱置办那些,许是替殿下摆弄脂粉香膏,不小心沾了味道。”
“内府送来的这批脂粉味道的确特别,本宫喜欢,回头派些赏去。”
风铃乖巧应下,忍不住偷偷看了眼容姒。因刚刚沐浴完,那张白若玉瓷的脸颊透出点浅粉晕色,愈发显得吹弹可破,光看她阖着眼就忍不住叫人放缓了呼吸。
风铃看得有些出神,见那垂落的眼睫忽而撑开,剔透如星的一双眸泄出几分慵懒,看过来时却叫风铃心头一颤。
容姒轻笑一声,伸手替她将碎发拨至耳后。这般亲昵的动作叫风铃受宠若惊,然接下来容姒说的话,却又叫她呼吸一滞,霎那之间宛若置身冰窖。
“风铃发上的味道也和本宫的一样呢,这也是不小心沾上的?”
萧嬷嬷神色遽变,看着风铃骤然惨白的脸,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当下只觉气血上涌,几步上前甩了个耳刮子过去,直把风铃打得扑倒在地。
“不知死活的狗奴才,殿下的东西你也敢动!眼皮子这样浅,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
难怪,难怪这些时日她总觉得容姒对她的态度有异,原是身边出了这么个贼骨头!萧嬷嬷原本还打算让风铃升个一等宫女,眼下看来简直是痴心妄想!白白葬送她一番筹谋不说,连带她在容姒面前也不好交代!
萧嬷嬷越想越气,还要再打,被容姒拦下。
风铃吓得魂不附体,刚出了吴公公那一档事,没想到这么快竟要轮到她了。风铃又惊又怕,却是想不明白,这些胭脂水粉一直都是她在摆弄,用多少怎么用,殿下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原以为就算沾了些味道,殿下也不会起疑的,怎么运气这样差,竟被殿下瞧出了端倪!
风铃倒是也没想错,容姒原先压根不会注意到她,只是看在萧氏的面子上,对她更有几分照顾宽仁罢了。然大梦之后,容姒开始提防萧氏和风铃,她的那点小动作如何瞒得过容姒,不过是一直忍而不发,直到今日。
萧嬷嬷知道此时决计不能为风铃求情,只哭道:“殿下,老奴实在是没脸见您呐,这贼骨头如何能污了殿下的眼,就该拖她去掖庭,狠狠治她的罪!”
一直未听容姒开口,萧氏不敢停,又是叱骂又是磕头,眼见萧氏哭得快要厥过去,容姒方叹了口气,亲自拉她起身:“嬷嬷自小看着我长大,素来对我关怀备至,这份情谊容姒一直记在心里。风铃虽做了错事,但她到底是嬷嬷在宫里唯一的亲人,在我心中的分量自然也是与旁人不同。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想来她也是一时犯了糊涂,不过是些胭脂水粉,她若喜欢,赐了她又有何妨?”
萧嬷嬷愈发泣不成声,不断用袖子楷着眼泪。
“只是……”容姒为难道,“我将将处置了那个吴有福,在露华殿立了规矩,此时若对风铃轻拿轻放,只怕旁人要有不服,对风铃和嬷嬷都不是好事。”
萧嬷嬷扫了眼立在殿内的宫人,连声应是。
“不若这样,先罚风铃去院子里当差,等过段时日再将她调回来,嬷嬷以为如何?”
去外院做粗活就是降了风铃的品级,萧嬷嬷虽觉痛心,但这结果已是容姒宽宏,自是无有不应,心里一块大石也算彻底放下,看来殿下并没有因这事对她生了嫌隙,她终究还是容姒心中最亲近之人。
萧嬷嬷连连谢恩,没有瞧见容姒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深色。
作者有话要说:喻良臣日记:
今日没有梦到殿下,心情多云转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