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中众人皆是一怔。
范先生也有些意外,追问道:“为何?”
这是容姒首次谈及国政,也怕所言太过稚嫩,但话已出口,容姒只能定心而论:“为君分忧未必功在社稷,但贪官污吏必成国祸。”
容姒道:“虽说水至清则无鱼,然朝中风气是大多数人的风气。若贪官奸佞者众,浩然正气者便是异类,必将遭受打压构陷;但若清正廉明者众,那佞臣小人便是异类,无人助长其气焰只会令其惶惶不可终日。”
“而圣上的态度,决定了朝中风气。”
范先生捋须笑道:“人君能正其心,湛然清明,物莫能惑,则发号施令罔不有臧,而朝廷正矣。朝廷正则贤不肖有别,君子小人不相易位,而百官正矣。【1】五公主所言,正合此意。”
“方才太子所列是帝王权衡之道,五公主所言是为治为民之道。两者无有对错,只看如何取舍,何时何地该以何者为先罢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一时众人心思各异,却都齐声道:“学生受教了。”
范先生宣布下课,随即又对容姒道:“虽说公主不宜参与朝政,然策论一课本就是为众人之‘论’而定‘策’,公主无需决策,但既有不同见解,论一论倒也无妨。殿下若有兴趣,以后可来旁听。”
容姒笑着谢过,一旁的容卉却是险些将牙都咬碎。明明是她先得了范先生注意,怎么最后入了先生眼的还是容姒!
偏生容姒还是一副笑眯眯的模样,见她看来,唇边笑意尤甚,就差没把“先生夸我”几字刻在脑门上了。
她果然是在炫耀!
容卉气结,哪里肯给她开口嘲笑的机会,当下扭头便走。且打定主意,容姒要上的课她也要上,且绝不会比容姒学的差!
正巧容卉的宫婢匆匆寻来,见到人无恙总算松了口气,又替周歌谣传话:“周姑娘自愧惹了殿下不悦,那几篇书义已替殿下抄了,还望殿下原谅她则个。”
容卉听完却是更气:“谁要她替了?本宫自己不会抄吗,多此一举!”
宫婢一愣,不敢再开口,只跟着容卉匆匆离开。
容姒却是不急着走,待到众人陆续离开,才慢悠悠进到通室里,从她坐过的书案上取了落下的书册。
此时,通室中除她外只余下喻良臣一人,学堂之内无宫人奉立,容姒留意过,每每都是喻良臣在课后将通室的窗一一合上,故而他每次都是最晚离开的那个。
“喻公子。”容姒突然开口,手中的书页在指尖漏过,哗啦声中透着一股子漫不经心,似乎只是单纯好奇,“方才范先生所言,若是换了公子会如何抉择?”
无旁人在侧,喻良臣身上那股拒人千里的清冷愈发凸显出来,眉目间的静寒仿若冬日的湖面,只能叫人瞧见坚实冰层,却无法窥探湖底分毫。
他淡声道:“为人臣子,毋需知道君王怎么选,只要做好为人臣子的本分即可。”
容姒微微抬眉,这话说得墨守,全然不似那日自伤般凌厉。
仿佛知道容姒所想,下一瞬喻良臣便抬眸看来,依旧一副淡漠神色,口中却道:“就像此刻,臣下也毋需知道,公主为何要这般问。”
“也毋需知道,公主落了书册,为何不叫宫人来取。”
那湖上的冰层骤然碎裂,露出底下令人胆寒浸骨的凛冽来。
容姒翻页的手微顿,随即轻笑一声,直接将书册放下:“糊弄旁人的借口罢了,本宫只是想知道,喻公子日后是会成为两袖清风的国之栋梁,还是空有学识的佞臣蠹虫。”
喻良臣微微一怔,反问道:“公主以为呢?”
“那自然是国之栋梁。”容姒弯唇,眸中深邃,“所以喻公子,可千万不要叫本宫失望。”
喻良臣神色莫辨,直到容姒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之中。
***
光影重叠,眼前似被泼了一层层浓墨,又一圈圈化开。
隆隆的脚步声整齐划一,容姒站在一众银色铠甲之间,看着前头的军士破门而入,随后分立两侧。
喻良臣走得不急不缓,跨过门槛时甚至记得撩了袍角,礼数周全。
殿中四处都是摔坏的杯盏花瓶,喻良臣目不斜视地踏过碎片,只将一张长琴扶起,重新搁在案上。
容姒瞳仁微缩,那是母后的琴!
听闻韦皇后犹在闺中时便是远近闻名的才女,尤擅琴艺。入宫之后圣上担心她在后宫长日无聊,便将名琴“太古”相赠,多年来一直被韦皇后置于凤仪殿中。
此时那张“太古”的琴弦已然断了两根,只勉强能弹。喻良臣拿指尖勾了几个散音,清凌的音色却好似裹挟着令人胆寒的杀意,落在容姒耳中,叫她的骨锥都跟着震颤发麻。
如同无言的暗示,他身后的侍卫捧了行刑的绫锻上前,却非宫中所用的白绫,而是红色的、刺目的红绫。
容姒心头顿沉,然她站在殿前仿若孤魂,不能移动寸许,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侍卫从她身侧走过,一步步往殿内深处去。
“娘娘可还记得建元十五年,上京城内风声鹤唳,刑台之下血流成河,比这红绫更甚。”
喻良臣在案前坐下,眉眼间似有雪山雾峰,冷峭得叫人不敢直视。
“早闻娘娘爱琴,臣便以一曲山隗,恭送娘娘。”
“铮”的一声,似有杀意从中割裂,容姒指尖锐痛,睁眼却见琴弦已断,血色从指缝间溢出滴在琴案。
容姒有些恍惚,缓了缓才想起这是在琴课上。
授课的女先生吓了一跳,慌忙要请太医,被容姒按下。她忍着不去看喻良臣,只说让宫人来帮忙处理,退到了暖阁中。
上药的宫女手脚麻利,然容姒仍觉得伤口一跳一跳地疼,十指连心,好似抓着心脏都不断地往下沉坠。
在最初的那个梦里,容姒所历皆是自身视角,只是听闻过皇后自缢的消息,并没有去往凤仪殿,也未听到过喻良臣抚琴。可在方才的光影里,容姒却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窥见了“皇后自缢”事件中的一幕。
这一幕,叫容姒愈发品出些违和来,梦中的喻良臣似乎对皇室诸人有着天然的敌意,叫容姒觉着,他不仅仅是谋夺皇位的叛贼反臣,更像是个步步计划的复仇者。
可他与皇室,究竟有何仇怨?
容姒用未受伤的手揉在眉心,建元十五年……又会发生什么?
太多的细节蜂拥而来,快得让她抓不住。容姒神思不属,索性同先生告了假,本是要回露华殿,然走着走着却是到了芳霖殿前。
宫女步摇刚从太医署取药回来,见到容姒微微一愣,上前行礼。
“殿下……可要进来坐坐?”
步摇是贴身侍候赵嫔的宫人,她的态度便是赵嫔的态度。容姒怔忪,回过神来时已跟着步摇入了殿。
赵嫔已能起身,面上也恢复了血色,只瞧着还有几分清减。
容姒问过安后便静坐一侧,有些尴尬。此前她在赵嫔面前莫名其妙大哭了一场,事后又不知如何同赵嫔解释,只能落荒而逃,真是怎么想都叫人觉得奇怪。
两人默了会儿,还是赵嫔先开口:“看公主神思倦怠,可是近日未能安枕?”
“夜里多梦,是有些睡不好。”容姒饮了口茶,许是这决明子清热败火,方才琴课一梦所衍生的些许躁意消弭无踪,叫容姒逐渐平静下来。
“公主年纪尚小,忧思过多不是好事。”
容姒微微一顿,忽而道:“娘娘这儿的茶能叫人平心静气,小五肝火旺盛,不知可否常来娘娘这儿讨盏茶喝?”
赵嫔闻言深看她一眼,浅笑道:“公主想来,随时都可以。”
容姒几不可察地松了口气,弯了唇道:“多谢娘娘。”
两人其实并未说上许多话,只又静静地喝了一盏茶,容姒便起身告辞。
赵嫔的目光在她包扎过的指尖上顿了顿,又上移到容姒腕间,忽而道:“这串佛珠公主一直戴着?”
容姒微愣,点头应是。赵嫔说的是这串佛珠是先皇后留给容姒的,因是生母遗物,容姒一直贴身戴着。
“当年先皇后怀有公主之时胎相不稳,从护国寺高僧那儿求得这串佛珠,据闻有镇魂安神之效。”赵嫔道,“浴佛节在即,若公主夜里还是无法安枕,到时请高僧为之加持,或能再得佛缘庇佑。”
从芳霖殿出来,容姒一路都在捻着这珠串。佛珠一共十二颗,大小几乎完全一致,每一颗上都刻满了经文,连起来正是一篇八大人觉经。
容姒记得,梦中的她被一刀穿腹时,这串佛珠也骤然崩裂。
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
容姒本不信这些,然近日接连入梦,许多事情无法解释,便愈发显得玄妙起来。
或许她是该去趟护国寺,找那位高僧当面问问。
容姒在芳霖殿待的时间不长,快到露华殿时还未到平日下课的时辰。
因文殊阁不许宫人入内侍奉,容姒身边只跟了一个珠弥,珠弥忠心,又细心沉稳,容姒有意提拔她,这些时日大多是她跟随在侧。故而二人一路走来并不显眼,方从凤仪殿领赏回来的一队宫人不曾瞧见她们,等在殿门口的那位吴公公也未能瞧见。
然容姒却是看得清楚,她殿里的那位太监总管吴有福在宫人经过时突然伸脚,最后一个小太监被绊倒,手中托盘飞出,其上那块汉白玉璧被摔成了两截。
作者有话要说:【1】引用自《大学衍义》
喻良臣日记:
今昭明公主言,望吾成国之栋梁。
虽意外,但心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