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里,容姒就是刁蛮跋扈的性子,容卉与她不对付,虽不能从容姒那儿讨到什么便宜,但像今日这般被堵得哑口无言,却也是头一遭。
容卉总有种错觉,好似被她那双眼望着,就莫名叫人犯了怵。
“举就举。”容卉恨恨接过纸鸢。
凤凰形状的纸鸢比她那个蝴蝶的还要大上不少,分量竟也不轻,容卉双手并用,不消一会儿工夫就已然觉得吃力,更别说还要跟着跑。
纸鸢在她手中只略微挣扎了下便一头坠地,容姒轻叹:“平日里我瞧着六妹妹也不是个笨的,怎么连个纸鸢也不会放?”
她方才奚落舒菱儿的那番话被容姒轻飘飘地给还了回来,容卉面上青白交加,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一遭剑拔弩张叫在场所有人都看得愣神,舒菱儿手里还捏着容姒的帕子,神色呆滞,淳于星更是张着嘴,险些将一双眼都瞪出来。
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容姒的霉头,就连席鸯也似隐身了一般,直到容卉确实跑不动了,容姒才放过她,另唤了内侍来。
凤凰迎风,很快便扶摇而上,长长的尾羽拖曳,好似载着金灿的阳光,象征着后宫中的无上荣宠。
以前的容姒只当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宫中进了什么少有的锦绣珍宝,都是由她先挑先选,可同是皇室子女,这般日久的偏宠,难免叫人心生不平。
容卉表现得格外明显,那容岚呢,其他后宫嫔妃呢?
借赵嫔小产将矛头对准她的人,是否也是因着这个缘由?
容姒手中的线越拽越紧,丝线紧绷,最后像是承受不住,“啪”地断裂开来,升至半空的凤凰停了一瞬,随即兜头而下。身旁众人皆道可惜,容姒眼中却无悲喜,只静静看着它坠落。
芙蓉台的另一侧是一条林荫道,从那儿走再穿过一条宫道,便离西重门不远了。
纸鸢朝着那处落下,林荫道的尽头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他走得不紧不慢,一身霁色长袍并不打眼,却好似万里无云的晴空,光是远远瞧着就叫人觉得心境平和。
只除了容姒。
哪怕还未能看清那人的五官,哪怕只是一道剪影,容姒也能一眼认出喻良臣。
纸鸢就落在喻良臣身侧,容姒看到他顿了脚步,俯身将纸鸢拾起,然他走到离芙蓉台百步之距时便不再靠近,只等着宫人来取。
容姒却忽而迈步,朝着喻良臣走去。
两人间的距离一步步缩短,容姒在喻良臣跟前站定,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过纸鸢。
然容姒未动。
喻良臣依旧微低着头,双手奉着纸鸢,恭敬知礼,好似不论托举多长时间,都不会叫他显出半分狼狈。
“纸鸢坏了。”容姒淡声道。
喻良臣垂眸:“公主放心,纸鸢尚且完好。”
容姒这才伸手,当着喻良臣的面握住了凤凰的支架。然紧接着,只闻一声脆响,竹骨被容姒生生折断。
“本宫说,纸鸢坏了。”
容姒的眼底泛起冷意,不放过他面上任何一点细微的神情:“你弄坏了母后钦赐的纸鸢,该当何罪?”
四周的空气都好似有一瞬的凝滞。
同样的凤凰纸鸢,却是与梦中截然不同的发展。
喻良臣眸色深浓,按理他该立时请罪,即便是莫须有的罪名,他也只能低眉认下,不能露出一丁点的反骨来。
在喻府的这许多年,他都是这样过的。
可许是因着接连的梦境,许是因为眼前之人与梦中截然不同的态度,喻良臣忽而不想维持往日里谨小慎微的恭敬,停在容姒裙摆的视线上移,直到捉住容姒的目光。
静若寒潭的一双眼,与梦境里生杀予夺的那人骤然重叠。容姒心头一悸,几乎下意识想后退半步,却又生生忍下。
喻良臣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暗色,指尖却抚上纸鸢的断骨,当着容姒的面骤然收拢,断裂的竹节刺入掌心,殷红的血色顺着玉白指缝淌下,触目惊心。
“你——”容姒一时失语,万没想到他对自己都能狠到如此地步。
“公主既觉得臣下有罪,臣下便自请责罚。”喻良臣低声道,“若公主还觉不够,叫臣下废了这只手也并无不可。”
他仿若感觉不到疼痛,若非手上血流不止,几乎叫人以为他只是在与人闲话家常。
容姒瞳仁微缩,这个疯子——
若说之前,容姒对他的敌意皆来自那一场梦,那么眼下,喻良臣的举动已叫容姒彻底忌惮起他这个人。
“你们干什么呢?”
他们说话的时间不短,容卉和贵女们跟了过来,见到这般情状皆是一惊。
喻良臣却再度垂眼,请罪道:“臣下捡拾纸鸢时不慎划破了手,污了公主的纸鸢,请公主责罚。”
方才那一瞬的锋芒尽数敛去,好似石沉大海,只在击破海面时撞出巨大的声响和浪花,然转眼之间归于平静。
那块石头,就像是从未出现过。
“看着伤得不轻啊。”容卉好了伤疤忘了疼,目光咄咄,“五姐姐这又发的什么脾气?一只纸鸢罢了,还要喻公子赔命不成?”
她倒是想。
容姒眯了眯眼,可喻良臣比她想的还要莫测狡诈得多。他虽身份低微,却与太子交好;虽无官无职,然学识出众,更是太傅高徒。他生了一副好皮囊,瞧着光风霁月,待人温和有礼。旁人眼中,他与太子皆是君子圭璧,白玉无瑕。
反观她自己,往日里嚣张跋扈、任性妄为,即便未如预见中那般臭名昭著,但也绝对称不上什么好名声。
她虽有公主之尊,可要动喻良臣,竟也是万般棘手。
“六妹妹说笑。”容姒神色如常,“即便这纸鸢是母后钦赐,本宫再喜爱,也不过是只纸鸢罢了。”
容姒伸手,从喻良臣手中接过纸鸢,莹白的指尖蹭到一点血色,叫喻良臣眸色微深。
就好像……沾染了什么不该沾染的。
“等等。”
他骤然开口,未受伤的手取出一方帕子,却不用于自身止血,而是递给容姒:“殿下莫要脏了手。”
容姒微微抬眉,盯了他片刻,忽而一弯唇,绕开了喻良臣手中的帕子,却在其袖口处轻轻一捻,莹白指尖错落,将沾染上的血迹揩拭干净,然那霁如晴空的衣袖上,却留了痕。
“帕子,还是喻公子自己留着用吧。”
容姒未再正眼瞧他,转身离开。
一旁的容卉没瞧见容姒发脾气,顿觉无聊,也没了放纸鸢的兴致,贵女们见此纷纷告辞,方才还热闹非常的芙蓉台,不过多时便清冷下来。
喻良臣将帕子折起收入袖中,依旧没管手上伤势,转身之际,听身侧道:“喻公子。”
容岚将自己的帕子递去:“公子的手伤势不浅,还是包扎一下吧。”
“公主私物,臣下不敢领受。”
一言一行,皆合乎规矩礼仪,无可指摘。
容岚却不知怎的微微一愣,回过神时喻良臣的背影已消失在林荫尽头。
***
喻良臣回到府中时,血色已浸染了半边袖子。毕台吓得不轻,忙给喻良臣止血上药,然见主子神色,毕台便知,即使他问了,主子也是不会答的。
不过不久之后,他还是窥出了一点端倪。
宫里来人了。
太医署的医官带了上好的金疮药,说是昭明公主有命,要给喻良臣治伤。不仅重新包扎了伤口,还捧了熬好的汤药要喻良臣服下。
“殿下特意叮嘱了,良药苦口,下官需看着公子将汤药服了,才好回去复命。”
毕台惊恐地看了眼那碗黑沉沉的汤药,也不知是用什么熬的,老远就有股子叫人反胃的气息。何况下令的还是那位昭明公主,便是毕台也有所耳闻,那位贵人经常不按常理出牌,任性妄为得很,莫不是公子得罪了她,那位要下药将公子毒死吧?
“公子,这……”
喻良臣看了汤药一眼,却是没有半分迟疑地一饮而尽。
他倒是不担心汤药有毒,宫中的太医署用药皆有记录,莫说容姒压根接触不到毒性猛烈的药物,即便是真的想下毒,这药既从太医署出送至喻府,一旦药有问题,中间经手的所有人都要受到牵连。
越是这般大张旗鼓,越是做给旁人看的。毕竟这宫中贵人们的恩宠,少许或是饴糖,多了却是□□。
喻良臣换下外衣,毕台立时要去接过。公子素来不喜这淋漓血渍,须得尽快处理了,莫脏了公子的眼。
喻良臣却是一顿。
外衣一侧的袖子血迹斑驳,另一侧只在袖口处留有些微的痕迹,眼下已淡得几乎瞧不出来。明明是轻辱的动作,由她做来却似在拈花折枝,喻良臣微眯眼睑,看了许久。
毕台不明所以,这衣服除了血次呼啦的,还有什么特别的?
不等毕台想明白,便听喻良臣淡声道:“扔了。”
毕台便只照做。
这一夜无梦。
作者有话要说:来人啊团子更新啦(声嘶力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