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华殿内烛火尽熄,窗外风声隐隐。容姒在那呜咽的长风中再度入梦,这一次,时间似乎又往前推移了些,她看到了跪在玉阶前的太子殿下。
太子素来崇尚君子之风,无论何时都是仪容端正,风度翩翩。然此时的他却散了头发,对着一旁的喻良臣破口大骂。
他骂他忘恩负义,这么多年的信任倚重,竟只养出了他的狼子野心。
他咒他不得好死,便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他。
喻良臣低声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容姒没有听清,却见太子骤然瞪圆了双目,大叫一声便夺过兵刃自刎阶前。
血色溅上喻良臣的衣袍,他却只垂眸看了一眼,随即毫不犹豫地将那一截衣袍割下,淡声道:“臣素来不敬鬼神,太子若有此心,臣必定竭尽所能,让殿下所投无门,不得超生。”
太子倒在地上,也不知是否听见了喻良臣的话,一双眼依旧圆睁,死死瞪着他的方向。
喻良臣没有动,他身边一个穿着银色铠甲的军士却几步上前,一刀斩下了太子头颅。
容姒从这一幕中惊悸醒来,捂着心口急促地喘气。
今夜守在外头的宫人正是珠弥,听到动静掀开了帘帐:“殿下怎么了,可是魇着了?”
见容姒无声摇头,珠弥勾了帘帐,又去倒了杯温水来,服侍容姒喝了。
“方过五更,殿下再歇会儿吧。”
容姒平静下来,却是了无睡意,索性让珠弥掌了灯,独自坐于案前。
如今是建元十五年,新春刚过,容姒的生辰在后半年,此时还未及笄。太子只比她年长了两个月,今年亦是十五,可在方才的梦境中,太子已然束冠。
也就是说,宫变之时,至少是建元二十年。
可看梦境中人的样貌,与此时并无太大差异,不像是过了许多年的模样。那便暂且就将建元二十年当作是宫变之年。
五年,短短五年,喻良臣就从区区一个太子伴读成为了手握重兵的叛贼反臣吗?
还是说,这个时候的他早已有所谋划了?
这个猜测,叫容姒几乎汗毛倒竖。
容姒铺开纸,一笔一划写下“喻良臣”三字。
这个名字,即便是后宫中人也并不陌生,却并非是因为喻良臣有着不同寻常的显赫家世,恰恰相反,他的父亲只是一介五品文官,而他甚至不是府中嫡子。
这在权贵云集的上京可谓毫不起眼,可偏偏是他喻良臣得了两朝元老、先帝帝师卢太傅的青眼,拜入了卢太傅门下成了他的关门弟子。即便如今卢太傅几乎不理朝政,可以他老人家的声望,喻良臣就绝不可能泯然众人。也正是因此,喻良臣被钦定为太子伴读,与太子同入文殊阁听学。
这也是容姒要进文殊阁的真正原因。
容姒抿了唇,重新蘸墨,新鲜的墨色随着笔触一蹴而就,在那个名字上留下划痕,力透纸背。
宫檐上的鸟雀踩着霜意,从这一片瓦扑到另一片,重瓦作响。容姒这才惊觉,外头天已放亮,晨曦披泽,竟又是一日。
***
文殊阁是宫内贵人读书习字的地方,除通室外,还有专门的琴室、供休憩备茶的耳房、暖阁。它的后面甚至还连着一整片马场,可供贵人们习武骑射。这个时辰,正是马场最热闹的时候。
容姒到时,果见几个皇子伴读都在。当中一人身着朱色云锦蟒袍,眉目俊秀,即便解下了环佩玉璜,也是通身的贵气。他一箭直中靶心,引来众人叫好。
“小五来了。”太子容夙调转马头,一眼便瞧见容姒,笑道,“来得正好,孤近日新得了一把好弓,甚是轻巧,最适合给你来练手。”
容姒平日里不好诗书,对弓马骑射却甚是喜爱。先皇后故去后,容姒便由如今的韦皇后,也就是太子生母所养。韦皇后待她甚好,吃穿用度事事上心,几个兄弟姊妹中,容姒也就与太子最为亲近。
马背上的太子束着袖子,神采奕奕,一贯笑得温和,却在几年之后被逼自刎,身首异处。
容姒掩下眸中异样,从内侍手中接过那把新弓。
果然是把好弓,弓稳却轻巧,容姒拉了拉弦,并不觉得吃力。
“来比?”容姒相邀,“正好试试新弓。”
容夙笑:“输了不许哭鼻子,孤可不怕你。不过你若是赢了,这把弓就是你的了。”
“太子一言,驷马难追。”
容姒翻身上马,虽没换骑装,但丝毫不影响动作的流利,轻往马腹一夹,身如离弦之箭。容夙同样没有留手,两人飞驰到场地中央,搭弓射箭,双双命中靶心。
一人三箭,无有错漏。
“好!”
不知是谁喝了一声,众人欢呼,就连站在场边的容廷也扯了扯嘴角,许是忽然想起马背上的一人是容姒,又忍不住蹙了眉,作出冷眼旁观的模样来。
“打了平手,怎么算?”
“那便放远靶子,再加一场。”太子道,“这样,在场中人除了三哥腿脚不便,其余人你随便挑,但凡你胜一箭,便算你赢。”
“太子殿下这水放得也太明显了。”二皇子调侃道,“小五可敢同我比?”
二皇子容岳身材高大,眉目疏阔,很有几分武人气质,骑射武艺在几个兄弟间也是最好的。
容姒摇头:“可不敢同二哥比,二哥一箭能把那靶子都射穿喽。”
容岳哈哈大笑,倒也没再坚持。
容姒抚着弓弦,目光在众人间逡巡,忽而抬手指了一人,似是漫不经心道:“就他吧。”
容夙回身望了一眼,笑得有些意味深长:“确定要他?”
那人安安静静地牵着一匹枣红马,一身涧石蓝的骑装并不叫他显得寡淡,反而有一种别于常人的清俊。同二皇子比起来,他更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容姒知道,他能文能武,既能叫半个朝廷为他所用,也能带着一众叛军冲入宫城。
可现在,他不过是一小小伴读,官职品阶一概没有,见到她还需叩拜行礼。
容姒望着他,眸色深浓,颔首道:“就他。”
太子解下弓箭递去:“良臣,这下可看你的了。”
喻良臣接过,行礼之后方翻身上马。容姒紧了紧缰绳,两人同时策马而出,倏忽两箭皆中靶心,最后一箭容姒稍偏了些,喻良臣却是晚了半个箭身的时间,同样未中,这样算来,还是容姒赢了。
然下一瞬,容姒却再次搭弓,新绕的弓弦撑至圆满,中间横立一支箭羽,锋利的箭头直指喻良臣。
宫中骑射,虽只是为了皇子们习武健体,并不如军中那般冷肃严苛,用的箭支却也都是实打实的,若是误伤,必然见血。
“小五,你做什么!”
太子高喝,容姒却充耳不闻。她看不清喻良臣的神情,只是用箭身的角度将他牢牢锁在视线范围之内。只要她松开弓弦,这一箭命中,父皇不会中毒,母后不会自缢,太子不会身首异处,她也不会被一刀穿腹,所有人都会好好的,只要她松手——
“容姒!”
手臂骤然一沉,容姒松了弦,箭矢直飞而去,却在半空力怠,垂头插入草垛。
太子不知何时已驾马过来,一手还拽着容姒的手臂,沉了眉目:“怎可这般胡闹?若真出了事,你让孤如何同喻家交代?”
“他未尽全力。”
“什么?”
容姒放下握弓的手,倨傲道:“他是故意输的,这般藏着掖着,分明是瞧不起我。”
容姒平日里就刁蛮任性惯了,说出这话太子丝毫不觉得奇怪,反而松了口气:“那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拿箭指人,孤去同他说,让他再好好同你比上一场。”
“罢了。”容姒挥手下马,“不比了,没意思。”
容姒将弓箭扔给一旁的小太监,说走就走。无人瞧见,她握过弓的手指微微发颤,掩在袖下的虎口指腹皆是深痕。
方才那一瞬,她是真的想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射杀喻良臣。
太子望着她的背影,无奈摇头,朝喻良臣道:“小五就这个脾气,你莫要放在心上。”
“是我让殿下扫兴了。”
喻良臣垂下眼,他自然没有错过容姒那一闪而过的杀意。
对他的杀意。
可是,为什么?
“小五性子乖张,日后同在文殊阁上学,你避着她些。”
这又是梦中没有之事,喻良臣眸中微闪。
今日之前,他做过一个梦。
梦里人人都道昭明公主是害死皇嗣的罪魁祸首,心思歹毒。喻良臣见到她时,她一人在场中练箭,搭弓、拉弦,动作干净利落,瞧着倒不似传闻那般阴诡狠辣。
她叫住他:“你来,同我比上一场。”
喻良臣驾马过去,未有留手,一连三箭,箭箭命中靶心。容姒同样三箭,只在第三箭时偏了些许,虽是输了,却已算得上箭术了得。
喻良臣行礼过后准备离开,却听身后道:
“喂,你叫什么名字?”
“臣下喻良臣。”
他无官无职,不能称臣,只称臣下。
“喻良臣。”容姒又念了遍,“原来你就是喻良臣。”
她笑起来,扬声道:“本宫记得你了。”
这梦做得太过真实,他素来觉浅,便是入梦,也大多阴暗逼仄带着森森寒意,鲜有这般清晰明亮的,以至于喻良臣醒来时犹有几分恍惚。
梦中之事,像是会切实发生似的。
这种感觉,在今日看到容姒与太子比试之时尤为强烈,虽情形已与梦中有所不同,然喻良臣搭弓时,却比往常多留了一瞬,第三支箭便晚于容姒而出。
他输了。
容姒没有同梦中一般问他的名,却是提箭而射,要他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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