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

敞开的槅扇再度合拢。

容隐离开西暖阁,转至不远处的书房内公办。

昨夜的事很快便被理清,有关江萤的卷宗亦被亲卫送至他的案前。

十六岁的少女,卷宗干净得像是一方白纸。

都没有什么可以着墨的余地。

无论如何去查,她都不会是春日宴上原本该来的那位贵女。

容隐垂眼,将手里的卷宗合拢。

在他搁卷的轻微声里,亲卫段宏准时将今日的汤药搁在他的案上。

容隐淡垂眼帘:“撤下吧。”

“换回李太医的方子。”

眼前的药方并无效用。

反倒适得其反。

“是。”段宏比手应声,将眼前的汤药重新端走。

槅扇关闭,室内光线微淡。

容隐修长的指节垂落,解下腰间系着的白玉佩放在案前。

玉质温润,通透如脂。

如水面映出他的面容。

镂刻的磐龙纹路纠缠着他的倒影,像心中的困兽如影随形。

容隐收拢掌心,轻阖了阖眼。

他的离魂症愈发严重。

发病的时候行事暴戾恣睢,并无半分常理可言。

晨雾散去,春日里浅金色的日光铺满庭院。

江萤在她的院子里接到容隐的手书。

带来书信的连翘抱着新买的杂物紧张地站在她旁侧:“姑娘,这是奴婢出去采买的时候,东宫里的侍卫交给奴婢的。”

“还说定要交到姑娘的手上。”

江萤的呼吸也微微紧绷,拿着手里的书信像是捧着烫手山芋。

目光停留在东宫的徽记上好半晌,方鼓起勇气将信笺拆开。

信中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凶狠逼问。

太子信中的语调平和,陈述的语意也极简单:

请她见面一叙。

地点不是东宫,而是城内的清和茶馆。

江萤握着书信的手指微微蜷起,纤长羽睫随呼吸轻轻扇着。

这封书信给她以陌生之感。

无论是信中平和的语调,还是留在信笺上的字迹。

都与她记忆里的太子不符。

教她习字的先生曾经告诉过她:

字如其人。

暴戾恣睢如太子,字迹也应当是狂傲而飞扬。

但眼前的信笺上是极漂亮的瘦金体。

笔划劲利,清朗润逸。

与太子本人留给她的印象截然不同。

明明处处都令人觉得违和。

但偏偏信尾却又落着太子容隐的私印。

昭示着这封书信并非伪造。

江萤秀眉微蹙,略微有些迟疑。

在旁侧等候许久的连翘有些着急:“姑娘,信里究竟写了些什么?”

江萤回过神来。

她犹豫稍顷,还是将书信折好,塞到衾褥底下藏着。

“我得去一趟清和茶馆。”

她说着略微一停,再启唇的时候两靥微微泛红,带着略微的忐忑与不安:“要是日落的时候我还没回来,你就……”

她犹豫轻声:“就和父亲说我病了,可千万别让他进来。”

“奴婢记住了。”

连翘答应着,急忙去给江萤找出门时戴的幕离。

清和茶馆离江府不远,仅隔着两道热闹的长街。

江萤戴着幕离自马车上步下的时候,茶馆里的女使已提前在门前等候。

“江姑娘。”女使迎上前来,殷切地带着她往茶馆里走:“贵人正在雅间内等您。”

江萤跟着她走到茶馆的二楼,还未来得及迟疑,女使已替她将槅扇轻轻推开。

“姑娘请进。”女使笑着让开,转身顺着来时的路离去。

女使的步履声自木制的楼梯远去。

江萤也唯有将幕离取下拿在手里,略带不安地抬步往雅间里走。

室内并未焚香,唯有茶烟淡淡。

江萤绕过面前两折画屏,见到屏后清坐饮茶的太子。

他着锦服,束同色玉冠。

画屏后的日光落在他的肩发,映得他眉眼间神容疏淡。

似雾中月,霜里鹤。

清寂疏离。

与此间繁华草木,喧嚣人世,都隔着渺远的一层。

他轻抬起眼帘,淡淡唤她。

“江姑娘。”

江萤的步履微停。

顷刻间有误入蜃楼的不真实之感。

她红唇微启,牵动唇心被他咬破的伤处。

微弱的痛感传来,让她想起昨夜的荒诞并非梦境。

“殿下。”

江萤俯身向他行礼,藏着心中的不安。

容隐轻颔首,请她在对侧入座。

“今日请江姑娘前来,是为昨夜之事。”

他的语声淡落。

不带情动时的哑,暴怒时的凌厉,他的嗓音依旧是偏冷的质感,带着清淡的疏离感,似落在竹林间的雪。

江萤指尖微蜷。

她选择轻轻应了声,等太子继续说下去。

太子的视线轻落在她面上。

见她始终没再启唇,便将搁置在手畔的木匣递向她。

他的手修长而冷白,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白玉指环。

色泽温润,与那块磐龙纹玉佩似本出同源。

江萤无意看见,视线略微停留,又在回神之后轻轻移开。

她站起身来,双手去接。

指尖方碰到木匣的边缘,便听见太子语调平静地告诉她:“这是父皇赐婚你我的圣旨。”

江萤的指尖一颤。

手里的木匣险些掉在地上。

她急忙握紧匣身,将木匣放到眼前干净的桌面间。

木匣放稳,她的语声依旧带着颤:“是殿下请的旨意?”

容隐未曾否认。

他只是问她:“若有选择的权利,江姑娘可愿嫁入东宫?”

江萤羽睫轻抬,微微懵然。

问这样的话显然没有意义。

毕竟赐婚的圣旨都放在她的面前。

她自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于是她没有多想,只是重新站起身来,向他福身行礼,挑拣着好听的话来说:“天恩浩荡,臣女自然愿意。”

容隐的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他再度启唇:“这道圣旨还未曾交由礼部。”

“在圣旨落定前,还有不少繁文缛节要走。其中卜吉一程,便要整整七日。”

他说得隐晦。

但江萤能够听懂。

卜吉指的是合男女双方的生辰八字。

若是卜出她与太子的生辰不合,这道圣旨便不会颁布。

也不会在世间留下任何痕迹。

江萤听见她的心跳微快。

她轻轻抬起眼帘,看向眼前的太子。

他的容貌依旧俊美,昨夜里的锋芒却已敛去。

他平静地坐着那,像是真的在征询她的意见。

江萤试着道:“若是,臣女愿意。”

容隐回答:“孤会奉旨筹办婚事。”

“迎你入东宫为太子妃。”

江萤微抬起羽睫悄悄看他。

见他没有突然发怒的征兆,方试探着轻轻启唇:“若是,臣女不愿。”

容隐道:“孤会护你此生无虞。”

“你遇见任何为难之事,皆可前来东宫,孤会替你处置。”

江萤指尖微蜷。

太子看着并不似在拿她玩笑。

她是真的可以选择退掉这桩他亲自请来的婚事。

两日里截然不同的际遇让她微微懵然,下意识地轻咬了咬唇瓣。

唇心传来痛意,让她惊醒过来。

眼前的太子光风霁月。

可她身上那些恣意纵情的痕迹还未褪去。

太子凶戾地掐着她的颈,将她堵在浴桶里的情形也犹在眼前。

这是她见过最喜怒无常的人。

她都不敢确定,若是真的嫁进东宫,是否还能好好地活到今年端午。

雅间寂静顷刻。

江萤轻咬红唇,不敢轻易作答。

容隐垂落眼帘。

他自腰间解下那枚玉佩,递向江萤:“在卜吉结束之前,你皆可带着玉佩来东宫寻孤,告知孤你最后的决断。”

江萤轻轻抬手。

玉佩轻落在她的掌心,带着玉石特有的沁凉之感。

容隐收回圣旨,抬步离开雅间。

他并未立即回到东宫,而是顺着这条长街似无目的般往前。

长街闹热,百姓熙攘来去。

在他目力所及最远处,原在茶楼里的少女正登上她回府的马车。

她戴着幕离,遮掩住容貌。

但适才留下的记忆依旧鲜明。

前来赴邀的少女雪肤乌发,明眸皓齿。

微微垂落的羽睫长而卷翘,那双墨玉似的眼睛清澈流波。

她坐在色泽古朴的木椅上,鹅黄色的披帛流泻在椅侧,似旧木发出的新枝。

她比记忆中的更为鲜洁。

也更为无辜。

叮叮当当的清脆打铁声传来。

容隐在铁匠铺前停步。

跟着他的亲卫段宏上前,想当然地问:“殿下想买新的兵刃?”

容隐侧立在铁匠铺前,并未正面回答他的话。

“往后李太医的药不必再送来。”

他淡垂眼睫,语调清冷:“孤需要一条缚兽用的铁链。”

天光敛尽,夜幕深垂。

转瞬又至每日安寝的时节。

江萤方自浴房里回来,搭在颈间的几缕乌发犹带着淡淡的湿意。

她坐在榻沿,拿布巾绞着乌发,看着放在枕畔那块磐龙纹玉佩,依旧有些不真切之感。

兜兜转转,这块已经归还的玉佩又一次回到她的手里。

太子也像是随着这块玉佩回来,而变成了她原本想象中的模样。

温润疏离,克己复礼。

她这般想着,忍不住轻轻低了低头。

寝衣的领口宽大,寝衣内藏着的痕迹也依旧鲜艳,没有半分要褪的迹象。

她微微红了脸,暂且将玉佩收回屉子里,团身往榻上躺下。

卜吉足有七日。

她还有七日可以去决定。

她这般想着,便轻轻阖眼。

春夜深长,后半夜的时候似乎落了一场密密匝匝的雨。

满庭皆是珠落玉盘的声音。

江萤睡得并不安稳。

她在榻上微蹙着眉,翻来覆去地卷着锦被。两名不同的太子也像是在她的脑海里交战,争斗个不停。

朦朦胧胧间,她隐约听见有人冷声唤她的名字。

“江萤。”

江萤循声侧过脸。

看见太子熟悉的面容。

卧榻窄小。

太子侧躺在她的身畔,那双骨节分明的手还牢牢箍在她的腰间。

黑暗中的他怒意极浓,像是专程来江府里找她算账。

“江萤!”

他厉喝她的名字,握在她腰间的手猛地扼上她的脖颈。

“你竟敢忤逆孤!”

作者有话要说:来晚了来晚了qvq

今天先更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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